大头喃喃道:“疯了,都疯了。”
漆月蒙眼在山路上开,喻宜之在她身后喊:“我数十声后左转,十,九,八,七……转!”
漆月毫不犹豫扭转车头。
喻宜之实在是双很好的“眼睛”,漆月很快发现喻宜之对距离有着精准的感觉,她每次倒计时的十个数几乎是匀速数出,让漆月对即将到来的转弯都能早早准备。
她能感觉到她们骑得很稳,也许连山路中线都没有偏离。
从她拉过喻宜之的手紧紧环住她腰以后,喻宜之再也没有放开,这会儿紧紧贴着她的背,少女的身体柔软而馥芬。
漆月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
那是一种快节奏却匀速的跳动,想象中的慌乱感并没有降临。
山路风大,喻宜之跟她说话都得用喊的:“接下来一段都是直路。”
“好。”
“你骑车都这么慢的吗?”
“什么?”
“你这么骑怎么可能骑到三分半以内?”
漆月在头盔内挑唇:这人胆儿够肥的,还敢挑衅她?
她加速,再加速,机车像一只野兽在山路上咆哮着奔驰。
她能明显感觉喻宜之有点害怕了,死死箍着她的腰,整个人都紧紧贴在她背上。
“后悔吗?”漆月喊。
“什么?”
“要降速吗?”
“不要。”喻宜之紧紧抱着她。
那样的身体姿态是在说:我说过永远相信你。
山路,大雾,夜风,少女,拥抱,信赖。
很久以后漆月想来,还觉得那段路途,是段近乎奇幻的旅途。
她和喻宜之两个南辕北撤的人,在无人的山路上紧紧相拥,在危险边缘她们所能依靠的只有对方。
到了山顶绕一圈又折回来,喻宜之的指路依然清晰而明确。
直到她喊:“终点快到了,十,九,八,七……停!”
漆月毫不犹豫刹车,喻宜之撞在她背上,软软的。
她摘下头盔扯下蒙眼布,大头激动的冲上来:“三分二十七秒漆老板!你她妈的居然做到了!做得很好但下次能不能别做了?”说着呜呜呜的就开始哭。
漆月笑:“喂,过了吧?”
但她扭头看一眼盘旋的山路,七弯八拐的望不到尽头,也忍不住一阵后怕。
她扭头看一眼喻宜之,少女坐在她身后也摘下头盔,表情还是沉静,但嘴都白了,平时一头一丝不乱的黑色长发,汗浸浸的贴在额头上。
漆月:“大头,去给我拿瓶水。”
“好!马上来!”
大头跑开以后,漆月压低声音:“怕?”
她现在知道喻宜之不仅傲而且倔了,喻宜之肯定不会承的,那时她就可以好好调笑喻宜之一番。
但喻宜之居然小声说:“怕。”
漆月心里震撼。
她不知道喻宜之这样的人,为什么毫不介意在她面前流露自己的脆弱。
喻宜之白而软的手,在远离人群的那一侧轻轻找到漆月的手,漆月在她手心里捏了一下,潮潮的全是汗。
超哥走过来,两人的手又不着痕迹的放开了。
超哥把三万块摔到漆月怀里:“漆老板,没看错你,好好再练练,希望在正式比赛上看到你。”
漆月拿起笑着晃晃:“谢了。”
她分出其中一叠扔向身后:“你的。”
喻宜之立马塞回来:“我不要。”
漆月语气冷下来:“下车。”
喻宜之下车,漆月跟着下车,冷冷把一万重新丢给喻宜之:“说好谁当我眼睛,就给谁一万的。”
“我不是为了这个。”
漆月冷笑一声:“大小姐,知道你不缺钱。”
她心里烦躁的要死。
为什么喻宜之总是这样?一副高高在上同情她的姿态?她们在山路上一度是平等的“战友”,可一下山,喻宜之过分的“善意”又立马把这平等给打破了。
她丢下头盔转身就走:“还有,别以为这样我就会跟你做什么狗屁朋友,没可能。”
喻宜之站在原地,随着漆月越走越远,缩成一个小小的影子。
大头拿了水,追着漆月跑过来:“漆老板,走了吗?”
“钱都拿了不走等什么?”
这个点在这儿是根本叫不到车的,大头:“我找我们家货车来接。”
两人站在路边等的时候,大头忽然想起来:“诶喻宜之呢?”
漆月冷笑一声:“她烦。”
“那……不管她了?”
“管个屁!”
大头:“哦。”
两人默默站着,大头也不知她刚赢了三万块怎么心情就不好了,也不敢吭声,直到一辆货车车头灯远远的扫过来,漆月吼一声:“去啊!”
“去哪?”
“去把喻宜之给我叫过来!”
大头嘟哝着往厂房那边走:“不是你说不管的吗……”
漆月在原地冷哼一声,一脚踢飞一颗石子。
大头平时经常不听她“命令”,把可口可乐买成百事可乐。还有喻宜之,从学校出来时就让她别跟别跟,还不是一路跟到这里。
现在倒好,一个两个的这么听话干嘛?
等大货车开过来的时候,大头也带着喻宜之走了过来,漆月连正眼都不看喻宜之,等大头上车以后,自己也灵活的爬上车。
大头家做石头生意,货车很大,相应的驾驶室也很高,剩下喻宜之一个人站在原地,有点不知怎么往上爬。
一只手伸了过来,明明是妩媚的长相,手却骨骼锋利,像这个人内里。
喻宜之抬头,漆月却还不是不看她,一双猫儿眼不耐烦的盯着前方,哪怕那儿只有一丛灌木。
喻宜之低头笑了下,把自己的手放进漆月手心。
漆月一拉,她就顺利上去了。
货车开回城的路上,驾驶室里连司机一共坐了四个人,很挤,喻宜之坐在最边上紧贴着门,路又不平,每次颠簸,喻宜之就撞在门上。
漆月一直低着头,盯着自己牛仔裤上的纹路。
驾驶室里很暗,弥漫着汽油的味道,和喻宜之身上清新的香味混合在一起。
漆月在黑暗中隐秘之中,贴着喻宜之的后腰绕过去,轻揽在喻宜之的腰上,把人往自己这边带。
喻宜之感觉到以后动了一下,没拒绝也没出声。
漆月揽着喻宜之靠在自己身上,一路颠簸,喻宜之终于没再撞在车门上了。
先送喻宜之回喻家别墅。
漆月说:“停路口就好。”
她并不想让喻宜之的家人或邻居看到,喻宜之是被一辆货车送回来的。喻宜之天真但她不,要是被喻宜之那个阶层的人知道,喻宜之和她这样的人混在一起,对喻宜之绝不是什么好事。
喻宜之背着书包跳下车,漆月连招呼都没跟她打,直接拍拍车头叫司机:“走了走了,吃宵夜去。”
货车轰鸣着远离,剩下喻宜之清清白白一个身影在路灯下。
漆月在后视镜里看着。
大头忽然问:“漆老板你脸怎么那么红?”
漆月不耐烦的说:“你家这货车不透气呗!”
她轻蜷手掌,掌心里全是汗。
******
第二天漆红玉有点感冒,漆月直接没去学校。
漆红玉催她别耽误课,漆月笑:“奶奶,你是不相信我有多聪明吗?”
中午的时候她出去买菜,买点有营养的鸡肉青豌豆,又买了把漆红玉爱吃的米线,拎着菜回家的时候发现几个男人对着她家窗户指手画脚。
漆月心里一凛,抢上前去:“什么人?”
“阿月。”
漆红玉由喻宜之扶着,从屋里走出来:“你得了奖学金这么好的消息,怎么不告诉奶奶呢?奶奶不需要改窗户,你把这钱攒着当大学学费多好。”
漆月瞟了喻宜之一眼,喻宜之一张脸即便在这灰败的筒子楼里,也白得发光,淡淡的一脸坦然。
“喻宜之,你给我过来。”
漆红玉:“阿月,都让你对同学说话客气点了。”
漆月咬牙:“喻宜之同学,请你过来一下。”
喻宜之不慌不忙,拎起漆红玉的竹椅子放到走廊另一侧:“奶奶你坐这边晒太阳,等会儿那边灰大。”
漆月看着她那不疾不徐的动作都觉得烦躁,等漆红玉坐下后,她一把将喻宜之扯过来,拉着走到另一侧,嘴里叫工人:“你们先停一下。”
喻宜之却说:“不用停。”
工人掏出工具就开始敲打,漆月:“我k,你们凭什么听她的?”
“小姐,谁出钱我们就听谁的咯。”
漆月怒向喻宜之:“谁让你来改我家窗户的?”
“奶奶肾不好,日常养护需要更多新鲜空气和阳光。”
“你觉得我无能是吧?需要你来多事是吧?”
“不,这就是你的能力。”喻宜之一脸平静:“改造窗户总共一万零十八,你昨晚赢的一万块在我这,另外我还帮你垫了十八块。”
“给我。”她对着漆月摊开莹白掌心:“一分都不能少。”
漆月烦躁躁的:“都说了那一万是你的。”
“车不是我骑的。”喻宜之淡定的说:“无功不受禄,还有,我把超哥举报了。”
“什么?!”
“虽然说是为市里的摩托车赛训练,但他的选址不正规,方式有危险,不好。”
漆月:……
烦躁躁掏出二十块塞她手里:“拿去拿去。”
“不要,没钱找。”喻宜之塞回给她,把手机摸出来:“要不,加个微信吧。”
漆月:“不用找了。”
喻宜之:“不行,账得算清楚。”
她把自己微信二维码亮出来,一双黑漆漆清泠泠的眸子看着漆月:“扫吧。”
漆月烦躁的“啧”一声扫了。
喻宜之的头像居然还真是月亮。
不是那种唯美的月亮,而是黑漆漆的天空里,一轮带着阴翳的月亮。
漆月立马转了十八块钱过去,喻宜之:“收到。”
她把手机收起来,看一眼漆月手里拎的那些菜,把一兜子青豆接过去,搬了张小凳子坐到漆红玉身边,不再搭理漆月,一边低头剥豆,一边仰脸跟漆红玉说话。
漆月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那些工人已经在她身边叮铃桄榔开始施工了,吵死人,空气里飘着飘着大颗大颗的粉尘,一股石灰味。
可喻宜之和漆红玉坐的离施工窗户很远,午后是这旧筒子楼阳光最好的时候,通透的阳光把少女的脸照成半透明,细小的浮尘围绕,反而显得那张脸越发干净。
施工噪音中听不到她在跟漆红玉说什么,一张没有瑕疵的脸上是安静又诚恳的模样,并没有年轻人面对老人常见的那种不耐烦。
漆月挪开眼神,往厨房走去。
每一层楼的厨房都是公用,谁也没耐心踏踏实实搞卫生就怕吃亏,以至于灶台和抽油烟机上满是油污,在午后阳光中格外显眼。
喻宜之走进来时,漆月为这狭小和脏污莫名脸红,恶狠狠决定先发制人:“我只买了我和奶奶的,没你的份。”
喻宜之把剥好的青豆递给她,也不恼:“哦。”转身又出去了。
漆月端着两碗米线出去的时候,喻宜之还乖巧坐在漆红玉脚边陪她聊天,也不知在聊什么,漆红玉眉开眼笑的,漆月一走过去,她又不笑了。
漆月:“聊什么呢?”
漆红玉:“秘密。”
喔唷。
漆月把一碗米线递给漆红玉:“奶奶吃中饭了。”
漆红玉摸索着接过,笑着对喻宜之说:“小喻你尝尝阿月的手艺,很不错的。”
漆月手里仅剩的一碗米线是给她自己的,这时一边吸溜一边瞪喻宜之,意思是“你敢告状”。
喻宜之没告状,很配合的说:“好,我尝尝。”
漆红玉吃了两口,又问喻宜之:“好吃么?”
“嗯,好吃。”
空气里细细的尘埃又飘过来,附着在喻宜之脸上细小的绒毛上,看上去却像被喻宜之皮肤周围一圈光晕所吞没了一般。
干净到百毒不侵。
漆月烦躁的咂了一下嘴,漆红玉:“怎么了?”
漆月:“咬到辣椒了。”
她无声把手里的瓷碗递给喻宜之,喻宜之看了她一眼,接了,她这才想起给喻宜之的筷子是她刚才用过的,泼辣惯了,倒忘了大小姐肯定接受不了。
刚想抽回来,喻宜之已经埋头拿那双筷子开始吃了。
漆月缩手站在一边。
“奶奶。”喻宜之不跟漆月说话。
“嗯?”
“我越吃越觉得,漆月手艺真的挺好的。”
漆月口重,给自己煮的这碗放了很多辣油,喻宜之平时应该吃的挺清淡,这会儿淡粉的唇都辣肿了,嘟嘟的,清冷的感觉消减不少,像个小姑娘。
漆月不让自己再看,挪开眼神站到走廊边,望着楼底下一个破败的花盆,边上放着个瘪了气的皮球。
一个淡香的影子笼罩了她。
喻宜之端着碗走过来,放在她面前的走廊围栏上,用嘴形问她:“还有筷子么?”
大小姐反应过来这是她用过的筷子了?
漆月嘲讽的挑唇一笑,转身进厨房拿了双干净筷子,走回来递给喻宜之时,喻宜之却没接,指指围栏上放着的碗,用嘴形说:“一起。”
喻宜之让她再拿双筷子是为了和她一起吃米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