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宁灼的地盘。
就算她能毒死这走廊里的所有人,也逃不出“海娜”,更带不走重伤的单飞白。
宁灼分明是吃定他们了。
她垂下手臂,不再做没有必要的挣扎。
在“姓宁的我干死你这个千人骑·万人跨的孬种”的骂声里,三人被强行押走了。
宁灼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神情淡漠地靠在墙边。
走廊里不甚明亮的灯在他眼中落下疏淡的光影。
在旁边的建模室里旁听了全程的闵旻探出头来,感叹道:“他们还挺重情义。”
“……‘情义’?”宁灼复读一遍,讽刺道,“整个‘磐桥’凑不出三个脑子,一个半都长在单飞白脑袋里,剩下的长个脑子就是为了把头撑圆。”
闵旻好奇:“怎么?”
宁灼看她:“我明明白白告诉他们,单飞白没死。他们就来了。”
闵旻:“然后呢。”
宁灼:“换是我,‘磐桥’给你来个电话,说我要死了,现在捏在他们手里,你去吗。”
闵旻乐了:“去啊。我这辈子还没见你倒过这么大霉呢。”
宁灼望着她,语带威胁:“你想好了再说。”
闵旻嘴上说着玩笑话,心里却已经见了分晓。
宁灼在给他们挖坑。
单飞白这种人,要被坑,也必然是被信任的身边人坑的。
要是单飞白真死了,那倒是一了百了。
偏偏他命大,碰上宁灼,留了他一口气。
宁灼故意把这个信息抛给了整个“磐桥”,那就要轮到害单飞白的人着急了。
换了闵旻,真做了坑害老大这样的亏心事,听说他还活着,怎么都不可能坐得住。
现下唯一一条路,就是涉险进“海娜”,看看单飞白的情况,说不定还能择机下手。
要是毫无行动,就只能听天由命、原地等死了。
宁灼的想法也确是如此:“只有三个人,进到一个完全被对手控场的地方,还不允许带武器,单飞白受了重伤,也不可能强抢了再走。这么有来无回的圈套,还一门心思往里钻,不是蠢货,就是别有用心。”
闵旻哦了一声:“当初‘磐桥’把金雪深抓了,谁单枪匹马往里冲,三刀六个洞把人换回来的?”
宁灼干脆地抵赖:“谁啊?”
他无视了闵旻一脸忍笑的表情,又往单飞白的方向看了一眼:“能害他的只有亲近的人,就像能害我的只有你们。”
闵旻不干了:“哎,骂谁呢?”
宁灼平举起新手臂,在小臂的三处按钮间摆弄两下,空中立时弹出了禁闭室里各坐各站、难掩焦躁的三人影像。
他微微歪了头:“就算这三个人全都是忠心的,那也没关系。忠心的就是能管事的。有他们捏在我们手里,‘磐桥’不敢轻举妄动。”
他专心看着监控中的三人,不忘跟闵旻交代:“给他换脊梁骨的时候小心着点,我留他有用。”
闵旻好奇道:“宁,你很关心他哦。”
“我当然关心他,关心他就是关心我自己。”
宁灼眼皮也不抬:“单飞白的身份摆在那里。不只是‘磐桥’老大,还是单家二公子,天之骄子,他爸死了他能分一半,那一半就够他把长安区的地皮买下来。谁有非要把他害了的理由?”
闵旻猜测:“你的意思是,我们‘海娜’得罪了什么人,有人拿他做筏子害我们?”
“拿他害我们?也看得起我们了。”宁灼说,“应该是我和他一起得罪了什么人。”
单飞白私底下造了什么孽尚不得而知。
宁灼开始反思自己最近做错了什么时,他的通讯器响了。
来电人大名“啰嗦,不想接”。
说是不接,宁灼还是接了起来。
“林檎。”那边的人自报家门,并开门见山,“昨天晚上,几个小时前,你去过长安区东侧一家着火的工厂?”
第8章 (四)海娜
宁灼干脆道:“去过。”
他语气平静,却已经提起了十二万分的警觉。
原因无他。
他可能比任何人都知道林檎的本事。
林檎说起话来,完全不是浑厚、严肃、颇具威压的声音。
如果是不熟悉的人,面对这样和风细雨的警察,很容易产生“不过如此”的轻蔑感。
只有宁灼知道,这是个洞察力和执行力都是五星的怪人。
之所以这么痛快地承认工厂的事情,是因为他太清楚知道自己昨天为了带着单飞白尽快撤退,根本来不及扫尾。
工厂里留下太多他的痕迹了。
听话要听音。
宁灼已经猜到,昨天出工厂那趟警的,八成是林檎。
倒霉。
碰见单飞白就没好事。
在心里完成了一番毫无道理的迁怒,宁灼心气稍顺,不忘补充:“火不是我放的。”
“我知道。”林檎说,“但你杀了个人?”
宁灼纠正他:“仿生人。”
林檎:“我只找到了脖子以下的零件。头呢?”
宁灼:“带走了。”
林檎:“到底发生了什么,方便……”
“不方便。”宁灼打断了他,“下城区多的是‘白盾’管不了的事情。不如管好你自己吧。”
林檎默然,没有再死缠烂打地追问下去。
但作为他的老熟人,宁灼太了解他的秉性了。
从宁灼这里得不到他想要的,他也会自己查。
不如自己卖个关子,用工厂着火的事情牵扯一下他的精力。
几小时前,大概是为了博取流量,《正义秀》自开播以来第N次“片源外泄”,流出了一些片段。
其中就包括查理曼打烂犯人面孔的那一段。
早就该被处死的连环杀手居然顶了个新马甲再次犯案,抢着去执行死刑的警督又莫名其妙给了连环杀手正脸一枪,完全破坏了尸体。
“白盾”在全城人民面前现了个大眼,必然不肯咽下这口闷亏,肯定会组织菁英骨干进行深入调查,给市民一个交代。
林檎作为长安区第三别动队的副队长,自然也是其中一员。
不过,林檎虽然是骨干,可他的脑残上司非常讨厌他的死较真。
宁灼巴不得他多去调查一下工厂失火的事情,既给自己帮忙查查单飞白到底得罪了谁,也离这件案子远一点。
因此他全程刻意不提及《正义秀》。
和他两相沉默了一会儿后,宁灼说:“还有事吗?没事我挂了。”
林檎:“刚才没事,现在有点事。”
宁灼:“说。”
“也不是大事,就是有点好奇。”林檎语调很动听,“……你为什么不问我呢?”
他温温柔柔地问:“‘白盾’,《正义秀》。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你不感兴趣吗?为什么一句也不问我?”
宁灼头皮微微一麻,抓住通讯器的手缩紧了一寸,又快速放松。
他的刻意回避居然也被察觉了。
妈的,这一把寒光锃锃的温柔刀。
“什么事?”宁灼话音如常,“我昨天忙死了。”
那边的林檎微微笑了起来。
那本该是一个赏心悦目的温润微笑,可惜被从他嘴角延伸出来的蜈蚣一样的疤痕完全破坏了美感:“看看新闻吧。说不定心情会好一点。”
林檎挂掉了通讯,轻轻呼出一口气。
……宁灼和这件事没关系就好。
毕竟,林檎还记得五年前,自己告诉宁灼考上“白盾”后,他眼中流露出的强烈到可怕的反感和冷漠。
“白盾”高层犯错倒霉,他应该挺开心。
这样算来,坏事里总还是有一件好事的。
放下通讯器,林檎回到了会议室。
长安区副队长级别以上的“白盾”都集中在这里了。
大家人手一支电子烟,齐心协力地把会议室里抽得烟雾缭绕。
林檎进门前,随手关闭了火灾报警器,免得引发无效报警。
所有人统一无视了他。
他出去打电话前,二队队长在对昨天晚上的事情发表看法。
现在他回来了,四队队长正在慷慨激昂地喷着唾沫,要求调查所有被连环杀手毁容的受害者及家属。
他的理由是:“手段这么残忍,一定是仇杀!”
在四队队长洪亮如钟的发言中,林檎侧过身,轻声问三队队长苏澜,也就是自己的直属上司:“你说过了吗?”
“说过了。”她蹙着眉,“‘这件事很严重,我们会做好舆论管控,在舆情上为大家尽量争取更多时间和空间’,片儿汤话嘛。”
林檎温文尔雅地:“嗯。”
苏澜同样轻声地:“你怎么看?”
“……让我看吗?”
林檎用他那让人如沐春风的声音说:“立即切断一切查理曼先生的对外联系方式,盘查他在行刑前七日的所有联系记录和转账记录。他的表现非常异常,明显对杀人犯有着情感联系。巴泽尔那张脸下面,我怀疑有另一张脸。据我所知,他的儿子已经失踪了很——”
苏澜掐住了他的手腕,也掐灭了他的话。
她摇头道:“没人想听这样的话。你明白吗?”
林檎的眼睛蒙在那条白色绷带下,没人能看清他此刻的情绪。
他平静一耸肩:“所以大家都知道,根本没有必要让我发言。”
……这件事才发生数个小时,还没有调查结果。
但林檎已经猜到了结局。
必然要有个当天没有任何不在场证明、在家睡觉的受害者家属出来顶罪。
到时候,舆论就可以被利用起来了。
——被毁容受害者或她的家属为了不让杀人犯舒舒服服地死去,想了个匪夷所思的办法,把正常的注射用药调换成了剧毒。
听起来多么像复仇爽片里的情节,顺理成章,让人热血沸腾。
反正杀人犯本来就要死,现在无非是死得惨了一点,总不可能让这个替罪羊真的替罪。
只需要关上个十天半个月,让外面不明真相的正义市民好好游行抗议几天,再全须全尾把人放出来,说已经进行了批评教育,就是皆大欢喜的happy ending。
至于巴泽尔怎么变成拉斯金的……
拜托,毁容杀手本来就是穷凶极恶的歹徒,现在的科技又这样发达,找个自己的死忠小弟给自己当替死鬼,自己换张脸,再逍遥法外,是什么不可理解的事情吗?
经过这样的一番操作,“白盾”依然是守护市民安全的有力盾牌。
一切罪责,都会被掩埋在耀眼的光芒之下。
这就是银槌市的“白盾”,守护公平、正义、法律的组织。
林檎暗叹一声,想,宁灼的话没有错。
在“白盾”,他要先管好自己的心,然后能出一分力,是一分力。
这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
此时被好友林檎惦记着的宁灼,正在把玩单飞白那副新脊椎。
准确的说,只是脊椎模型。
液金是银槌市南端近海开采出来的资源,延展性极强。
现在,整条资源线都掌握在瑞腾液金公司手中。
用液金浇灌出来的骨头触手微热,闪着薄薄的金色光芒。
这条新的脊椎,正在隔壁一点点植入单飞白的后背。
从此后,他也是和自己一样的人了。
宁灼的手指沿着脊骨节一颗一颗滑下来,反应过来这样的动作像是在抚摸单飞白的后背后,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他把那脊椎当做鞭子,在半空中随意挥了几下。
还挺顺手。
但宁灼非常不爽。
在他手边的浮空电脑屏上,是闵旻给单飞白拍的检查照。
宁灼一张张滑过去。
他身上的每一处伤痕,都是宁灼的杰作。
胸口、右下腹、小腿、左臂……
宁灼能说出每一个伤口的来历。
偏偏这样严重的致残伤,来得莫名其妙,和自己毫无关系。
可恶。
宁灼说不好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只笼统地觉得烦躁。
怀着这样的烦躁心情,他滑到了第十二张照片。
上面是单飞白的后背。
一道纵贯的鞭痕,从他的右肩开始,跨过他的第三块脊椎,末端到了左侧的蝴蝶骨处,依稀可见皮肉翻卷的痕迹。
陈年的记忆袭来,宁灼忽然觉得左手的无名指隐隐生痛。
一低头,他在幻痛的位置看见了一枚戒指一样的齿痕。
旧恨涌上心头,宁灼又开始手掌作痒,颇想进手术室抽姓单的一耳光。
但那样不行,闵旻会骂人。
最后宁灼还是把这个耳光攥在了手里,顺手打开了基地禁闭室的监控探头,发现被自己囚禁的“磐桥”三人,情绪已经勉强稳定了下来。
这显然是凤凰的功劳。
她是中间最沉稳的一个,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自己来“海娜”是羊入虎口,所以并不惊慌。
宁灼又观察了一会儿,发现这样下去不行。
宁灼按下了能连通整个基地休息室的呼叫铃:“来个会喘气的。就近,负十六。”
很快,有人应令来了。
他左膝以下被截肢了,小腿是闪着金属冷光的刀片义肢。
宁灼忘了他是外勤还是内勤的,也不记得他的名字。
倒是这条腿他记得。
自己当初一手抓着他被砍掉的小腿,一肩扛着他从尸堆里爬出来的时候,累得骨头都在肌肉里打晃,被他呜呜咽咽的声音吵得不行,顺嘴骂了他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