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点上单飞白总觉得宁灼怪可怜,冷冰冰的,捂不热似的。
他甚至做好了被惊醒的宁灼踹下去的准备。
有些出乎单飞白意料的是,宁灼没醒。
宁灼向来是忙碌的,直到把自己累得筋疲力竭才肯停下脚步,随便找个地方歇一歇。
或者说是晕上一段时间。
很多次了,“海娜”的队员经常会在基地的各种角落里捡到一个熟睡的宁灼。
宁灼对生活品质要求极低,也早就习惯在他安睡后,有各种各样不同花式的被子盖到身上。
他习以为常,睡醒后随便撩了被子就走,仿佛那是从地上长出来的。
因此宁灼盖着温暖干燥的被子,无知无觉,无比自然。
大概是了却了一点积年的心事,也大概是因为单飞白在身边,沾染了些年轻而温暖的气息,宁灼这一觉睡得远比他自己想要的长,要沉。
在梦中,他回到了他十八岁那年的初冬。
第21章 (一)遇
宁灼早忘了他和单飞白初遇时, 自己正要去做什么。
但那绝不是一件要紧事。
不然他不会半道拐了弯,去做那么一件无聊的事情。
彼时,“海娜”正在宁灼的打理下蒸蒸日上。
最初, 宁灼的人脉承接于傅老大。
傅老大好像跟很多地下世界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有交情。
但这种交情有些古怪, 不远不近, 不咸不淡。
偏偏听到一个“傅”字,谁都能卖他三分薄面。
宁灼将这三分薄面, 发挥出了十分的效用。
人都说,宁灼是个独狼的性子,可真要给他一群狼, 他硬是能管得服服帖帖。
即使仅仅是承接一些运送、安保的工作, 不走旁门, 不走歪路, 宁灼也以极强的行动力和出色的即战力,带着整个“海娜”创下了一套漂亮至极的业绩。
18岁的宁灼,个头只有一米七六, 后来在22岁抓紧时间又发育了一波,才突破了一米八大关。
放在普通人里,他当然能算高挑。
然而, 但凡能在雇佣兵这种行当里混出头的,都是越悍越好。
身高、体重, 都是“悍”的硬指标。
整个“海娜”里,比宁灼精壮彪悍的男人多了去了,一走出去, 宁灼永远是中间最瘦弱的那个。
偏偏宁灼战力非凡, 又是个能做主的,加之“海娜”的大多数人都承过他的情, 和他是换命的情分,因此那些高大威猛的“海娜”队员对他永远是众星捧月,心悦诚服。
……那画面看上去相当震撼。
旁人实在不能理解一群大老爷们儿能对一个年轻人这样敬服,他们只好结合宁灼那和雇佣兵身份格格不入的相貌和身段儿,略加揣测,顿时了然。
哦,好大一只漂亮兔子。
就是不知道那小身板吃不吃得消。
宁灼在外的声望是好是坏,平生最爱大撒把的傅老大从不操心。
一开始他只是单纯捡个崽来养,好调节一下枯燥无味的生活。
后来崽开始交朋友,他也无所谓,多做几碗饭的事情而已。
直到有一天,傅老大才发现自己要投喂的人似乎有些过多了。
这时候宁灼默不作声地拿给了他一份名单,上面一串串总计二十来个人名,看得傅老大眼珠子发直。
这么多人?!
……什么时候从哪儿钻出了这么多人来?!
他就此和宁灼进行了一次深谈。
宁灼表示,在这种乱世想要多赚点钱,拉人入伙是必须的。
至于为什么要用傅老大的名头招徕各色人等,宁灼的理由是他年纪还小,做事可以,但需要背后有个人帮他壮一壮声势。
傅老大当然知道他在扯几把蛋。
宁灼心里深深恨着的那个人,现在已经爬到他高不可及的云端去了。
宁灼几次遇到危机,险死还生,都是靠着恨意逼自己活下来的。
他想要复仇,首先得攒下自己的资本。
不过,傅老大向来心大。
他想了想,觉得宁灼还肯编个理由骗骗自己,也不是完全的不乖,于是一扫要伺候这么多人的沮丧之情,高高兴兴地做他的后勤工作去了。
说起来,从宁灼认识傅老大以来,他就发现这人怪异且神秘,对清洁打扫、洗衣烹饪等等家政工作有着远超常人的痴迷,而且做得相当不错。
有了这位脑回路异于常人的老大在背后为他做旗,宁灼干得越发风生水起。
“海娜”基地落成后不久的一个冬日,宁灼要去干一件不大重要的事。
骑着摩托车路过一处以赌场而闻名的下城区街道时,宁灼被冷风吹得口渴加胃痛,就在街边的自动贩卖机旁停下,买了袋不知道是用什么豆榨成的饮料。
这种街区里贩卖的食物,色香味当然是一样没有,黏糊糊的,但胜在够烫够热,喝下去舒服。
在宁灼认真地喝这袋饮料时,他瞥见了一辆停在街角的车。
赌场的夜永远是最热闹,也透支了白天的精力。
因此正值中午的街道了无生气,四壁都是空荡荡的,阳光照下来也没有几分暖意,只剩下白花花、凉阴阴的光污染,晃得人眼晕。
那车出现得怪,停得也怪,歪歪斜斜的,好像是出了什么急事,临时停靠在这里。
很快,宁灼就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一个被剥得只剩下一身单薄里衣的少年,被倒提着从一条小巷里押了出来。
他似乎受了伤,闭着眼,颈部渗着鲜血,出血量不小,将他上半身都染污了一大半。
车里有个头破血流的人,正在给自己裹伤,见到那小孩被拎回来,不由分说,劈面打了少年一个耳光。
他没什么反应,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弄晕了。
把小孩拎回来的那人幸灾乐祸的声音一路飘到了宁灼耳朵里:“撒个尿的工夫,你连个崽子都看不住?!”
车就这样开走了。
宁灼上半身靠着仪表盘,喝完了半袋剩下的饮料。
这里不是“海娜”的地盘。
这个小孩他不认识。
绑架犯看起来只有两个,但不知道背后还有多少组织,他会得罪人。
宁灼把所有的理由都想透了后,打开通讯器,拨通了“白盾”的报警电话。
这本来就该是他们的业务。
那边传来了一个悦耳且礼貌的机械男音:“您好,很高兴为您服务。现在正是午餐时间,我们的工作人员稍后便会返回,请稍后再拨。”
随即电话自动挂断。
宁灼低声骂了一句:“操。”
他收起脚架,开启静音行驶模式,悄无声息地跟上了那辆车。
宁灼一路跟踪,一路琢磨,自己为什么要干这么狗拿耗子的事。
下城区里几乎每天都有劫掠、敲诈、绑票、人口贩卖的事情发生。
该作为的“白盾”不作为,他一个靠接单养家、看钱说话的雇佣兵,想要管也管不过来。
但宁灼还是来了。
车子开到了一家荒僻的农场,摇摇晃晃地停了下来。
银槌市的土地条件恶劣,能种活作物的天然土壤只得百亩。
那自然是为富人服务的。
可总有人不死心,喜欢花大价钱租赁下土地搞种植,想要发展出一片属于自己的桃源乡,能随时随地吃到从土壤中自然生长的东西,而不是人工合成的生物蛋白。
这里就是一块失败的试验田。
农业化和工业化的痕迹在这片土地上共存。
一只朽烂的稻草人,头上绑着猎猎而飞的靛蓝色风马旗,偎靠着一株枯死的、不知是玉米还是高粱的作物,寂寥而怅然。
自从被废弃后,这里就变成了一个露天的工业垃圾场。
集装箱在荒草蔓生的土壤上搭建出一条复杂的迷宫,杂草因为失水而干涸,踩上去会发出脆裂的细响。
四周地势过于开阔,好在这条道路两侧挖了深而长的路肩,宁灼藏身其中,才确保这一路尾行没被发现。
可直到深入虎穴,绕过一堆堆的集装箱,宁灼也想不通自己来这儿做什么。
他摸着布满锈迹的集装箱凹槽,一边走,一边觉得自己像个傻x。
走到人声来处,宁灼从暗处探出头来,正好看到那个倒在地上的孩子。
巧的是,他正面朝着自己。
孩子的情势远比自己那时来得凶险。
他身上应该有一道新鲜而深邃的刀口,还在源源不断地向外渗血,双手则被钢索反绞着绑在身后,足足缠了三四圈,双眼也被黑布蒙住,嘴里被塞了什么东西,可以说绝无逃跑机会。
那件单薄的里衣绝没有任何御寒功效可言,他的脚腕露了出来,微微蜷着,关节处冻得青苍苍的。
然而,仅仅从他的轮廓,宁灼就能瞧出他的皮相骨肉,都是那些人口贩子口中的“尖货”、“一等品”。
而他面前还是只有那两个男人,正面对着他商量些什么。
宁灼缩回藏身处,掏出了通讯器,犹豫了一下。
这事儿本来就是他自作主张,是源自于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私心。
贸然拉兄弟们入局,是不负责的行为。
宁灼看得出,那孩子衣服和手脚都脏兮兮的,破皮脏污,像是一只丧家的小狗。
即使救了他,也未见得有一分钱的报酬。
只这一停顿,宁灼突然觉得周遭的空气流向有些不对。
从他头顶,传来了一声细微的“咯吱”声。
紧接着,一道巨大的阴影从宁灼头顶泰山一样直落而下!
不好。
——有人在集装箱顶!!
宁灼灵捷异常,倒转身体,避开了朝自己脑袋上抓来的一只带有浓厚机油味道的巨手,勉力撤出了来人的攻击范围。
在集装箱与集装箱之间构成的狭小走廊里,宁灼被堵得无路可逃。
他抬起头一看,瞳光骤缩。
这个人……或许不应该被叫做人。
他是个比宁灼足足高上了七八十公分的改造人。
在发现义肢的方便后,有不少人主动去接受义体改造。
然而有狂热者,致力于把自己用机械全方位武装起来,不惜切割自己的肉体。
也即所谓摒弃血肉,机械飞升。
但宁灼相当了解这种改造的后遗症。
切除一部分肢体,用新的零件替换,绝不等于换掉一块电池、一根螺丝。
这对狂热追求力量的人来说,是另一种不自知却甘愿沉沦的地狱。
眼前的改造人已经将自己全身上下都改装成了机械,除了眼睛和鼻子,连下嘴唇也是泛着青灰的合金。
宁灼眼望着他,呼吸一点点变得急促。
眼前就这么三个人,一个核心输出,两个从旁辅助。
就这样巧。
配置都是这样的相像。
宁灼心里清楚,绑票这种脏活,人多并不好,手杂眼杂口杂,最好是二人以上五人以下的团队,因此三人搭伙再正常不过。
自己没有必要非把过去自己的遭遇和这个孩子等同起来。
他不应该这样愤怒,这样冲动,这——
不等他把念头想尽,宁灼便抬起左手,握住了自己机械右手的食指与中指,右脚一踏地面,不进反退,从右臂中铮然拔出一柄乌色液金制成的长剑,横斩向仿生人的腰部!
第22章 (二)遇
那来自于遥远过往的愤怒和仇恨, 让宁灼像故事里的堂吉诃德,向他根本无法匹敌的风车发起了进攻。
长剑尖锋扫到了旁侧的集装箱,就像是用热刀切割黄油一样, 格棱棱毫无阻碍地削出了一片烂银色的豁口!
仿生人向来是自傲于自己威猛无匹的体格的。
正常人看到他, 不说吓得两腿发软, 抱头鼠窜,至少也该晓得明哲保身四个字怎么写。
宁灼不退反进的进攻让他颇感意外, 可并不能够让他感到威胁和惊慌。
他如山的壮硕身躯晃了晃,张开宽阔的手掌,付出了两根手指的代价, 拦住了宁灼剑锋的去势, 同时以与他身形绝对不符的速度迅猛无比地踢向了宁灼的手腕!
这一脚如果踢实在了, 宁灼不落个骨断筋折绝不算完!
宁灼干脆利落地松手, 撤步后移,稍一换气,却不进攻, 反而抬腿向后勾起,以极强的柔韧度和精度,准确踹碎了一个打算从后偷袭的人的下巴!
他一气不歇, 继续向后疾退,在躲避改造人又一重拳后, 抓住已经痛倒在地的男人,一个娴熟的绞技,用双腿生生锁断了他两侧的肩胛骨!
这样金刚石一样干净坚硬的格斗风格, 狠辣得叫人窒息。
在激烈的痛嗥声里, 宁灼面无表情地撤到了一片较为开阔的地带。
说是“开阔”,不过是相对而论。
四周仍是层层叠叠的锈蚀的集装箱, 最高的直堆了十几米,把透进来的一点光都染上了沉郁的锈色,渲染出了一股末日废土的怪异气息。
宁灼一双手冷得冰一样,虚扶在身后,按住了腰侧那柄电磁枪,心念如电急转。
自己的确兼具了攻势凌厉和轻灵敏捷两项好处,可一力降十会的道理,是这种生死之斗中的公认道理。
当初,宁灼能顺利割喉奇哥,是占了一个出其不意。
何况那时他只是个13岁的小孩,还被捆绑着,奇哥对他的戒备心可能还不到正常的1%。
这回,宁灼要面对的是一场避无可避的正面硬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