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伴随着乐声从冰场的一边转到另一边,顺着惯性后外点冰起跳旋转,冰刀从冰面上和身体一起跃起再落下的时候,砸在冰面上会发出极其清脆的声响。
隔着两层楼,傅星徽看不太清纪朗的表情,只是能感觉到他的脸上并没有那么丰盛的笑意,就好像日落时要降下来休息的太阳。
在冰面上行走的时候,他偶尔会看向远处,目光带着自然而然的疏离。
不,傅星徽忽然觉得。
他不像太阳,像是月亮。
旋律一点一点堆叠起来,自然地进入情绪更加浓烈的副歌。
如同最后一抹太阳的光辉彻底消失,终于进入了最深最深的夜。
星子一颗接一颗出现如同落在天地银河棋盘间的棋子,挥散了歌者的迷惘,圆月朦胧在侧,将山涧照亮。
纪朗的步伐越来越快,伸出的双手如同在拥抱漫天的星辰,他的眼睛亦被冰场里明亮的大灯照亮。
副歌的旋律更加能唤起人的记忆,高阮这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纪朗自己的歌吧,我说怎么有点耳熟。他平时都是拍戏多,录歌好像只录过这一首,好像还上过热搜来着,是和那个谁合作的,我当时还觉得挺好听的。”
高阮回忆了一会儿,摇头“嘶”了一声,烦闷道:“这歌叫什么来着,我怎么突然给忘了?”
傅星徽的眼神一直落在纪朗的身上,闻言说了句:“《送给星星》。”
高阮一拍手,兴奋道:“对,就是这个,你记得还挺熟。”
傅星徽笑了一下,没再开口。
随着表演的进行,明显亮起来的音乐逐渐结束,如同海岸边蓝色的浪潮铺天而来,砸出一团白色的水花后褪去,只剩下潺潺的小溪流。
纪朗表演的音乐没有歌词,但是傅星徽记得原曲的最后几句词。
“或许流星已经坠落到了人间,万家灯火每一盏都像你的脸……”
此时的男人背对着他,刚刚结束了一个技术动作,他的单手微微弯曲,仿佛在托着什么。
然而下一瞬,他的身体无比自然地转向傅星徽的方向,手也笔直地伸向了他。
“如果你也想念我,能不能把目光暂时停留在我身边……”
“因为此时,我也会看向你双眼。”
搭配着最后一句旋律,他们的目光隔着几层楼在空气中对上,短短的一瞬,傅星徽搭在栏杆上的手忽然紧了紧。
因为惯性,在那一眼之后,纪朗就转到了另一个方向,可是傅星徽停留在原地,脑海里却闪过了一二年充满暑气的夏天,燥热烦闷的小机场,还有机场里穿着白色运动服的十七岁的纪朗。
天气不好,飞机延误。
因为预算不够,《盛年》宣发团队临时决定在机场过夜,赶第二天最早的飞机。
整个宣发团队的人都蔫头巴脑的,只有纪朗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在他身边聒噪又活泼,拿着个本子一边和他讨论,一边记以后要和他一起做的事,那架势恨不得把未来几十年都给规划得满满的。
他说要给他表演,说等他工作挣钱了,就把冰场包下来滑冰给他看。
还说要给他写歌,让他拿来设置成来电铃声。
听说了他出道前原本的名字叫傅星,纪朗就半是认真地逗他:“那我以后给你写歌的话是不是可以叫送给星星的歌啊?”
《送给星星》。
当年纪朗刚刚发了这首歌的时候,一下就冲到了排行榜前列。
傅星徽睡前任由系统给他推用来催眠的歌,列表循环到这首歌的时候,他觉得声音特别耳熟,像是纪朗,忍不住把手机拿来看了一眼,见果然是他,就点了小红心加了收藏。
就在他准备就着纪朗的歌入睡的时候,猛然后知后觉地坐起来,又看了一眼歌名。
然后就失眠了一夜。
还把这首歌单曲循环了一夜。
第二天傅星徽顶着两个大黑眼圈被宋琦唠叨的时候,那首歌的评论区前排忽然冒出来一条评论,“纪朗和荣珂欢合作了啊,发歌日期还是A大的校庆日,A大学神CP真是绝了,这糖我先嗑了。”
傅星徽不认识荣珂欢,但他知道这是位作曲届的才女,她和纪朗一样都是A大的毕业生,不仅学习优秀,在音乐上也很有才华,在校期间一直是A大的民谣女神。
毕业一年后,她辞去了稳定的工作,进入娱乐圈开始追逐音乐梦想,这些年虽然不算大红大紫,但一直有一批稳定的歌迷。
她和纪朗作为校友,关系一直很好,年年互发生日祝福,之前也为纪朗的电视剧写过歌。
傅星徽重新看了一眼,才发现《送给星星》“作词人纪朗”下面的作曲人那一栏写着荣珂欢的名字。
纪朗和荣珂欢的名字一同出现在歌词背景上,显得格外的般配。
傅星徽的手指在界面上停顿了很久,最终还是取消掉了单曲循环,删掉了收藏。
“傅星徽?”高阮拍了拍他。
傅星徽轻轻地“嗯”了一声,才发觉已经走了太久的神。
楼下的纪朗已经结束了表演,他喘着气,鬓角都被汗水染湿了。
三楼的工作人员和薛寒都在给他鼓掌,他对薛寒笑了笑,滑到薛寒的面前,引导她一步一步从边缘离开,两个人聊着天,并肩消失在傅星徽的视野里。
傅星徽垂下眼。
他刚在想什么呢。
纪朗是说过要给他写歌,也说过要滑冰给他看。
然而十七岁的时候说过的话,还有几句会一直记得。
第26章 短信
他和高阮进了餐厅之后, 高阮显然还是对方才的所见兴致勃勃,一直在跟傅星徽聊纪朗。
虽然纪朗只是作为业余爱好学过几年,技术难度和专业选手比不了, 不过在外行眼里,他的身形动作已经相当流畅而漂亮,身处音乐之间的表现力和感染力也令人印象深刻。
“纪朗真挺多才多艺的,”高阮说:“我听说他还会弹钢琴,那个时候能把孩子培养成这样, 估计家庭也挺好的。”
高阮猜得没错,纪朗的家庭确实很好。他的父母都是知名大学里的教授,不算大富大贵,但也是一线城市的小康家庭, 在孩子吃穿教育、兴趣培养上都很舍得花钱。
这些傅星徽是知道的,但这是纪朗没有在娱乐圈提过的隐私,所以他并没有告诉高阮。
其实以前,傅星徽一直觉得纪朗是个分享欲爆棚的人, 他从小到大事无巨细几乎全都讲给傅星徽听过。
小到三岁的时候在床上烧床单,还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喊保姆来烤火取暖,最后被父亲胖揍了一顿。
大到小学的时候跳过级, 高中的时候竞赛闯进国家集训队,最后代表国家参加IOI, 赢回了块金牌,那块金牌还被纪朗强买强卖送给了他, 到现在都在他家里。
他还知道纪朗从小到大分别上的班级的班号,知道他在国外待到读小学的时候才回来, 知道他父母的工作, 甚至连他上过什么补习班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所以纪朗回到娱乐圈的时候, 傅星徽担心他嘴快,还想过要不要想办法提醒他小心隐私泄露。
可是根本就没有。
那个竹筒倒豆子一样讲着与自己有关的所有事的男孩,在他的粉丝面前却从未提过自己的过往。
明明读着那么好的大学,可他一次都没有主动在镜头前提过自己的学历。就连从前最爱在傅星徽面前嘚瑟的金牌,纪朗也没有在粉丝面前提过,还是粉丝自己扒出来的。
这么多年放着这么好的圈粉机会不抓住,直到今天,纪朗才第一次在镜头前展现了自己的兴趣爱好。
傅星徽把高阮送回别墅后,看了一眼车库里停着的车,和她说:“我不进去了。”
“他们都回来了,”高阮也看了一眼车库,“这个点正好吃晚饭。”
“你们吃吧,”傅星徽说:“我有点事,晚点回来。”
高阮闻言也不再挽留,自己走进了房间。
别墅里面很热闹,大家都聚在客厅,她一进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她身上,纪朗第一个开口,话音里还带着笑,“高阮姐,我们晚上叫了外卖,今晚偷懒不做饭。”
第二个出声的是顾亦悠,“高阮姐,你今天这身衣服风格和以前不一样哦,”她笑吟吟地夸道:“特别漂亮。”
高阮换了鞋过来,“外卖还有多久呀?”她先问了纪朗,又对顾亦悠说:“怎么,我以前不漂亮啊?”
“都漂亮。”薛寒夸她。
“星徽哥呢,没和你一起回来吗?”纪朗问。
“他说有事儿,不回来吃了。”
“今天叫了六人份的外卖,”路朔说:“他不来可惜了。”
“那就多吃点,”顾亦悠甜甜的笑声回荡在屋内,“今晚不减肥。”
话是这样说,可明星都得保持身材,最后还是剩了不少东西,被纪朗囫囵个儿地收进了冰箱,回来就听见薛寒又开始跟高阮说:“你不知道,今天纪朗滑冰滑得有多好,从前在圈里听说他这么久,都不知道他还会这个。”
许是感知到纪朗走进,高阮忽然抬眼,恰好对上了纪朗的目光,她眼睛弯了弯,“我和星徽今天也看见了,”看薛寒有些诧异,她又补了句,“我们在楼上吃饭。”
众人如今已经熟了不少,路朔闻言道:“什么!你们都有眼福,就我和亦悠没看见?”他点了点坐到他附近的纪朗,“下次我请你去滑冰,你也得赏个脸,表演给我看看。”
“行,”纪朗笑着说:“把星徽哥也叫上,我们男生聚会。”
高阮闻言看了纪朗一眼,“是该把傅星徽叫上,今天他看你滑冰看得眼睛都直了。”
正在喝水的纪朗一不小心呛咳了两声。
坐在一边的顾亦悠眼睛尖,笑着揶揄他,“纪朗,你脖子和耳朵怎么红了?”
纪朗故作镇定地放下水杯,“呛的。”
高阮也跟着打趣他,“你怎么这么不禁夸。”
一墙之外,傅星徽其实并没有走远,他没让摄影师跟着,开车在附近转了转,也不知道是心有灵犀,还是潜意识里的记忆发挥了作用,开着开着,居然开到了上回纪朗带他去的河堤附近。
傍晚的风景和深夜又有所不同,没有深夜那么沉的黑,将将亮起来的路灯反而给人几分身处破晓的错觉。
傅星徽锁了车,慢悠悠地走到河边。
其实也说不出自己为什么没有在该工作的时间回到别墅去好好工作。
身为艺人,他应该珍惜每一个镜头,而从前他也一直是这样做的。
可是现在却有什么不一样了……
譬如他的心有一点儿不宁静。
他都不需要闭上眼,脑子里就会自动重播那首叫做《送给星星》的歌,月光照耀下的河面像极了中午的冰面,他仿佛能看见一个穿着黑色考斯滕的男人在那上面滑步,如履平地。
傅星徽双手撑着河边的栏杆,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从前路朔和宋琦都说他是个无欲无求的人,他没有什么爱好,他学习的一切都是为了赚钱,宋琦还打趣他,不是在赚钱,就是在学习如何更好的赚钱。
无论是为唱跳一丝不苟地练了近十年基本功,还是后来走投无路破釜沉舟地转型演员。
他怕自己非科班出身,达不到剧组的要求,就跟公司申请找机会去旁听科班的表演课。
没有工作的时候,就一帧一帧看前辈老师的经典作品,然后照猫画虎地学,在镜子面前一次又一次的调整和尝试,直到他几乎能够控制脸上的每一寸肌肉,饶是这样,还要反复复盘自己出演的作品,让宋琦和小田他们挑刺,然后汲取经验。
为了更好的理解角色,他看过很多很多书,每演一个角色前,他都做很多功课,看很多符合时代背景和人物的资料,或者较真地跟编剧导演一遍又一遍地讨论,确保自己真的理解了。
有时候遇到心态比较随便的编剧,可能自己都不太清楚自己写出来的人设想表达什么,还能被他倒逼着加深理解,回去怒加几万字人物小传。
当年他给《游鸟》写的影评更是被多次转发,甚至因为写得太好,还被怀疑过是请的枪手。
宋琦一开始还以为他真的特别热爱演员这份工作,后来才发现,无论是唱跳、演员、还是接代言拍广告,在傅星徽心里都是一样的。
对傅星徽来说,那全部都是他的工作,而他要做的,就是把所有公司安排的工作做到最好。
实在是爱岗敬业的头号打工人。
所以宋琦说,傅星徽这个人很特别,他没有爱好……没有欲望。
傅星徽对这种毫无营养的话题完全没有兴趣,但并不耽搁他认为和宋琦交谈也是工作的一部分,于是挂着格式化的微笑,和他进行过看似亲切友好,实则废话连篇的交谈。
傅星徽不怎么在乎工作之外的生活,也不在乎自己有没有喜欢的东西……职业、食物、爱好或是别的什么。
直到今天,傅星徽闭了闭眼,想起那双从楼下看上来的眼睛。
纪朗的眼神一直很干净,仿佛漫长的时光从未磋磨过其中的光彩。
傅星徽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时间这个刽子手粗心又偏心,在把所有清澈的灵魂推向社会,把那些生动而青春的少年变成无聊市侩的大人的时候,唯独漏掉了他。
那晚傅星徽没有回别墅。
……他不想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