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舒往回翻了一页,去看作文题目,念了念:“它说‘自选角度’、‘自定立意’......其实也没什么角度......就是保持乐观呗......梁径......保持乐观有什么诗?”
梁径:“......”
“啊。”见梁径不回他,时舒干脆脑袋磕作业本上,偏头往上瞧梁径。
梁径伸手捂住他望着自己的眼睛,没好气:“自己想。”
时舒笑,眼前温温热热的,光线没有全部遮蔽,梁径掌心还有一股淡淡的沐浴露味道,很清爽。
“你手好香。”说着,他使劲嗅了嗅鼻子。
梁径放下回了一半的邮件,注视趴在自己身上没完没了撒娇的时舒。
嘴唇还是很红。因为笑着嗅他的手,嘴巴微微嘟起,唇角的弧度柔软又可爱。他还在说话,嘴巴一张一合,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梁径已经走神了,他看着时舒,慢慢觉得屋子有些不通气。
老宅本就阴凉,空调的度数调得不是很低。但也许因为起风,空气变得干燥,屋子里湿度减少,那种闷闷的感觉就上来了。
“......你什么时候写完作文的?我记得刚回安溪那阵你这本和我一样啊......梁径,你背着我学习......”时舒语气带笑,脑袋斜枕在梁径腰腹,整个上半身贴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梁径说着话。心思也不知道在哪里。作文还差最后一句,他浑身有种快要完成任务的慵懒和惬意。
“你还记得上回在闻京家楼下吗?他就是这么说我们的......是不是很好玩——”
半途语音戛然而止。时舒感觉到了。
梁径的手依然捂着他眼睛,他不知道梁径此刻的神情,但能想象到。时舒对着他的掌心眨了眨眼,顿了几秒,抱着自己的作业本缓缓往后挪了挪,然后动作极其迅速地想要往床边溜——被梁径一把抓住手腕。
闷雷一阵接着一阵。闪电雪亮耀眼,房间里不知什么时候关了灯,昏暗的场景里只有那倏忽几秒的清晰。
梁径仰头闭着眼,喉结起伏得厉害,他还维持着先前的姿势,只是身形稍稍紧绷。好一会,时舒爬上来,靠在他身上,他出了些汗,脸上也汗津津的。梁径抽了几张纸巾搁在他嘴边。时舒只吐出来一点,小声咕哝:“太深了......都吃掉了......”梁径看着他似抱怨似撒娇的神情,脑子里根本想不了任何。
起先只是滴滴答答的雨水,敲在窗户上,看着有些三心二意。渐渐地,雨声淅沥,蕴蓄的雨势层层叠叠倾倒,窗玻璃上很快雨痕连片。
作文最后一句点题的诗还是没想出来。时舒靠在梁径怀里,看着自己写得马马虎虎的作文练习,打了个哈欠就放到了一边。
他睡得很快。梁径把人安顿好,坐去书桌前继续回邮件。
堂叔梁基得知他要来英国求学,十分殷勤,在众多名校里给他挑选了最优的专业。在梁径表达想往医学生物方面发展的时候,梁基迟疑了好几天,最后又发来邮件问他是不是真的确定了?感觉下一步就要把“和老爷子商量了吗”直接问出来了。
刚刚收到的邮件还是没有涉及任何生物或者医学相关的材料,反倒是商科专业偏多。相较之下,梁基给时舒的专业建议则显得五花八门,凡是和游戏沾点边的,都被梁基拿来提供选择。
梁径坐在电脑前,屋子里没开灯,屏幕折射的光线落在他轮廓分明的面容上。
雨声再度大了些。
时舒翻了个身。
过了会,梁径合上电脑,仰头靠上椅背。
梁基这几次的邮件内容,从行文表述来看,中间明显询问过梁老爷子,而梁老爷子也肯定给了明确答复......
忽地,一丝尖锐破响夹杂在嘈杂雨声里传到二楼。
梁径睁开眼,凝神细听。过了会,他起身下楼。
廊下暴雨已经连成线。
空气十分潮湿。
桂树叶子打落一地。池面噼里啪啦,灰褐色的假山石笼罩在暗夜里,看着有些阴森。
梁老爷子蹲在堂屋前,收拾不小心打翻的碗碟。身形本就枯癯,这会蹲着,外面风雨累加,老人家的背影看上去有一种风烛残年的萧索。
“爷爷!”
梁径没有从廊下绕去,他飞快穿过大雨瓢泼的中庭跑到堂屋,扶梁老爷子起来。
梁老爷子没作声,任由孙子把自己安顿在一旁的座椅上。他两手撑着膝盖垂目注视梁径有条不紊收拾地上的碎瓷片。
老人家的年岁体现在愈渐干枯的外表上,也展现在幽微深邃的浑浊瞳孔里。
是冷了的鱼汤。
估计之前嘱咐吴爷送菠菜豆腐汤给老爷子,老爷子还是没及时喝,这会已经凉透了。
屋子里水汽重,梁径收拾了一半,扭头对梁老爷子说:“爷爷,回屋吧。我待会给您端点热的。”
梁老爷子佝偻着背,摆摆手,盯着他还是没说话。
光线从廊下地灯里照射出来,被雨雾晕染,雪片似的晶亮。
比起傍晚那会在书房训斥梁坤时的犀利,老爷子此时的目光十分疲惫。
“倒是能忍......”
半晌,梁老爷子轻轻笑出声。语气说不出什么意味,听着倒有点夸梁径的意思。
梁径手上动作微顿,看着面前碎瓷横断的截面,没说话。
“梁基和我说了。你们要一起去国外。”
是确定的语气。
梁径还是没说话,他背对梁老爷子,敏锐地去捕捉老人家话里可能包含的否定性态度。
地上很快收拾干净。
吴爷撑着伞从廊下快步过来,说已经让厨房再热了。
梁径接过吴爷递来的毛巾,站着擦了擦手,抬眼看向梁老爷子。
梁老爷子站起来,拿起靠着椅子的拐杖,转身一步步往书房走。
梁径跟上。
书房的陈设几十年如一日。
梁径进门后站着的地方,和他幼时站着的位置一样。
“你从小就稳重......”
梁老爷子很慢地坐下。
“时舒待在你身边,我想彼此有个陪伴......你陪伴他也好,他陪伴你也好,从小的感情,知根知底,长大了也有照应......你爷爷我就是这么想的。”
梁老爷子说完,叹了很长一口气。他这一天下来,已经心力交瘁,这个时候,每一句话都好像从他肺部抽出,疲惫又疼痛。
他首先不能理解,其次就更谈不上赞同——但是他看着梁径,知道他比他父亲还要固执。
梁坤尚且还会在某些事情上阳奉阴违,维持表面的和谐。
梁径却不。
——他甚至懒得做样子。他比他老子更有底气,也更有打算。
梁老爷子松弛下肩背,闭目不语。
小的时候,他教他读书。小家伙学校上完ABCD,回来跟他念“知之为知之”。捧着书本念的时候,被时舒带得摇头晃脑,吊儿郎当,十分没规矩,但他也没说什么,觉得小孙子可爱,其余也就罢了。后来他给他们讲《孙子》里的“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梁径倒是听得认真,听完问自己爷爷:“谋不定就不动了吗?”时舒叭叭插嘴:“对啊!梁径,书上就是这么说的,你——”梁老爷子目光一顿,重重瞧了眼时舒,眸色严厉。时舒吓得不敢说话,小脸煞白,扶着桌角的手紧紧攥着,头低得不能再低。
那个时候,梁老爷子第一次被自己孙子不满和质疑。
梁径盯着自己爷爷,相似的眉眼,神似的表情,语气也很重:“时舒没说错啊。他说的字面意思。爷爷你为什么瞪他!不是说‘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吗?爷爷你要是不满可以直接说出来,不要瞪时舒,也不要吓他。”
好家伙——梁老爷子属实没料到居然被自己孙子给了一记回马枪,他坐在桌前,也愣住了,好一会不知道说什么。
外面暴雨如注,雨声滂沱。
书房隔绝不了声音,但依旧显得沉寂。
梁老爷子想起这段往事,不由呵呵乐了几声。
他的孙子刚懂事那会就为了时舒和他发火,丢掉体面良好的教养,语出刻薄。十几年下来,梁老爷子觉得梁径只会愈加知道如何“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
梁径从始至终都没说话。
他看着余光里自己落在地上的影子,想起很小的时候,他被罚站,也是在这个位置。
梁老爷子高大严厉,丢下一句想不出就不许吃饭后走了。他被关在偌大的、到了晚上黑漆漆没有一点光亮的书房里,有点害怕,也有点难过。时舒扒在门缝小声叫他的时候,他还在走神想着墙上奶奶留下的画应该会保护他。
“梁径,你饿不饿?”他一边这么问他,一边小心翼翼推门进来。过于小心了,以至于他推门的动作都一下三扭头。
梁径回头看着躬着背两手兜着怀里一团东西朝他蹑手蹑脚走来的时舒,有点想笑。其实他一点都不饿,而且梁老爷子也不会真的饿着他。就只有时舒,觉得他到点没吃饭肯定下秒就饿得肚子呱呱叫。
到了面前,时舒做贼似的拿出捧在怀里的一包香蕉松饼,抬头一双眼晶晶亮,十分真诚地看着他,眼底笑意十足:“厉害吧?蓉姑姑给我做的!我说要给你,她还多做了两张,都给你吃好不好?我吃饱了!”
梁径想起很久以前在梁家厨房帮忙的蓉姑姑。是位很温柔的长辈,特别喜欢时舒。只要时舒去厨房、只要她在厨房,时舒就不会空着手出来。只是后来她的女儿嫁去了外地,她也跟着去了。
梁径忘记那个时候自己对时舒说了什么,只记得一口气吃完六张饼快要撑爆的胃。
但是时舒很开心,歪头笑眯眯瞧他,觉得能在发怒的梁老爷子眼皮子底下偷偷喂饱梁径,简直是天大的不可思议。
只是第二天的早餐饭桌上,梁老爷子忽然指着一碟松饼问梁径,还想吃吗?
“啪嗒”一声,时舒吓得手里刚剥好的鸡蛋掉进粥里。
第72章
吴爷很快端了鱼汤进来。
下午新择的菠菜, 清润爽口。豆腐又软又嫩,浸在奶白色的鱼汤里,浓酽鲜香, 老远就闻到了。
廊外夜雨潺潺, 鱼汤的香味混着潮湿雨气,一路漫进屋子。
吴爷把托盘搁在靠近梁老爷子的一张椅桌上, 一盅两碗两勺。
很明显, 他知道祖孙俩有话要谈,而梁径这会吃点夜宵也不错。即使梁老爷子并没有直接授意。
老爷子饿了许久,这会闻到鱼香,撑着扶手稍稍坐直了些,看了眼依旧不作声笔直站着的梁径,淡淡道:“坐下吃吧。”
梁径点头, 在一旁坐下, 接过吴爷递来的鱼汤。
祖孙俩吃饭的动作频率都有些相似, 不急不躁,神情专注。只是不知道是专注在面前的吃食上, 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
吴爷关上门出去后, 梁老爷子瞧了眼坐下首规矩喝汤的梁径, 放下碗勺,轻哼一声:“哑巴了?”
脾胃被温暖,老爷子疲惫的心神也振作不少。他盯着梁径, 目光炯然。
梁径抬起头,注视梁老爷子, 手上的碗勺也搁在一旁桌上。
“爷爷, 我喜欢时舒。”
他说了进门来的第一句话。
闻言, 梁老爷子眉毛都没抬一下, 眼神更不见波动,他望着梁径,语气好笑:“这句话你从小说到大。”
“怎么——”
停顿几秒,梁老爷子不再看梁径,他低头摆弄汤勺,漠然道:“现在是有什么不同吗?”
书房实在空阔,一侧窗户不知什么时候被风撞开,仲夏雨水潮润的气息瞬间扑面而来。窗边的两幅画,悬着的画杆被风声荡起,一下一下敲打墙壁,发出“笃笃”的轻响。
梁老爷子偏头看去,神色虽然还有些冷淡,眼神却缓和许多。
过了会,他起身朝窗边走去。
“你奶奶见不得我说你......”
窗户被关紧,老爷子背对梁径,伸手抚了抚画的边缘,“她知道我对你有意见......嘿,是不是......”
叹息又带着几分玩笑的语气,老爷子说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垂着头良久不作声。
梁径扭头,老人家的背影孤独又苍老,他叫了他一声:“爷爷。”
梁老爷子抬起头,顿了顿,道:“下午我那么骂你老子,你奶奶都没说一句,说明什么?说明你老子该骂!现在轮到你了,你奶奶舍不得了,说明什么?”
老爷子对着画说道:“说明你还小,不懂事......犯再大的错,都是我这个——”
“爷爷。”
梁径蓦地起身打断,他意识到梁老爷子会以怎样的话术来处理这件事。
“爷爷,我没犯错。”梁径语气坚决。
梁老爷子缓慢转过身,面容落在暗处,面颊骨清瘦,暗影丛生,一双眼却盯紧梁径,眸光异常严厉。
他一字一顿问梁径:“你今年几岁?”
“十八。”
“你爷爷我今年几岁?”
“七十......”
祖孙俩一个笔直立在房屋正中,无限光明,无限磊落。
一个半身阴影,形容枯瘦。
隔着一扇窗,风雨交加,雷鸣电闪好像随时都能破窗进入,可老人家站着,不动分毫。
“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知道做没做错了。”
梁老爷子收回视线,不再看梁径。他一步步朝座位走去。
“我十八岁的时候也觉得自己做什么都对,做什么都有底气。”
“我二十八的时候,忽然发现这世上大多数人和事,都不过一句‘尽人事听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