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现在需要把车停到这附近一个商场。
照以往,她会在快要到的时候给时舒发个信息——比如现在就可以。
但是舒茗没有。
她将车跟在几个同样去往地下停车场的车子后面,慢慢打着方向盘进入纵深的坡道。
光线愈加黯淡。
丁雪看了眼身旁的舒茗,忽然,视线落在她被指尖刮得凌乱的食指指甲上。
流光溢彩的胶面不知何时斑斑驳驳。
丁雪记得上车那会这双指甲的精美别致。
她稍稍坐直了身子。
川流不息的晚高峰,到了停车场,空位还有很多。
车子进入车位之后,舒茗并没有招呼丁雪下车。
她坐在座位上,看了会面前的一堵墙,片刻,两手搭上方向盘,低下头靠上手背,轻轻叹了口气。
身后,不断有车进来,灯光忽闪忽闪的。
丁雪忽然明白。
说实话,舒茗之前那句提到原曦的话,让她觉得舒茗并不知晓。
现在......
不知道过去多久。
车内响起舒茗的声音。
“四月份在英国的时候,时其峰和我说,他不赞同,硬是让他们分开了一阵子。时舒搬出来住了。但是......”
“梁径又抢回去了吧?”丁雪笑着说。
知子莫若母。自己儿子什么性格,她最清楚。
舒茗有些诧异丁雪语气里的笑意,她抬起头朝丁雪看去。
丁雪却移开目光,嘴角压了压,偏头注视黑黢黢的窗外。
停车位狭窄逼仄。
“没有......紧接着就出事了......”舒茗复又低下头,低声。
几秒寂静的空隙。
情绪从空隙里泄出。
丁雪知道她说的出事是什么意思,一时间悲从中来。
她抬起手捂住脸。
舒茗十分歉意,想了想,还是朝她靠去,伸手环住丁雪,张嘴要说什么,但一句话说不出。
这半年,发生的事太多、太重大了。
对梁家来说,几乎就是颠覆性的。
对丁雪,心理的创伤可能不亚于梁坤正在遭受的。但就像周爱玲说的,她很坚强。只是再坚强,面对一些无法接受、或者一时间无法接受的事,还是会带来巨大的阵痛。
“我......”舒茗选择继续说下去:“我和时其峰说,这件事,我不会强迫时舒。”
“我不会让他做委屈自己的事。无论何时、无论如何。”舒茗低声。
至此,有些事在两位母亲心里,已经彻底明白。
丁雪没有说话。
她安静得像个雕塑。
舒茗靠在丁雪肩上,歪了歪头,望着车后窗,自顾自说道:“他在我这里,从出生那刻起就没获得过完整的爱。”
“我的疏忽,肚子里没待够,出来的时候血淋淋的,那么小一只,还没只猫大。保温箱里皮包骨,插着管子,我哭都哭不出来。我以为他肯定要死了。”
舒茗语气冷静,丁雪却觉得她在流泪。
“那个时候,我和时其峰说,别选了,赶紧定一个名字,不然来不及。”
“时其峰说,那就叫时舒吧,好记。”
“真的好记——就算他很快离开我们,我也会记得我有过一个叫时舒的孩子。”
丁雪从掌心里抬起头,眼眶通红,她直起身,也抱住舒茗。
“老天保佑,他活了下来。那个时候我对自己说,我要好好养他,养得白白胖胖。可六个月没到,就发了一次高烧......咳得我心都碎了......”
“免疫力太差,从小吃尽苦头。隔三差五打针吃药,数不清的小毛病。有一天幼儿园回来,脸都青白的,和我说肚子疼,去医院抽血,那么细的手腕,抽完都紫了。”
丁雪慢慢听着,忽然想起梁径小时候。但记忆里,很长一段时间,自己都在病榻缠绵。梁径被梁老爷子养在身边,安溪空荡荡的老宅里,孤零零一个人,从小性格就寡言少语的。
“但是他不闹人。哭起来也不闹,顶多喊疼,喊完还会偷偷看我脸色......”舒茗发出一声抽泣。
“我真的做得很差劲......”
“即使是给他一个完整的家,我也没有做到。”
丁雪叹息。
“所以我对时其峰说,无论他想做什么,喜欢什么人、想和什么人在一起,我都不会阻拦。我没资格阻拦——时其峰也没有。”
光线黯淡,大概十几分钟的样子,后方再也没有车辆驶进。
时间应该已经不早,加上不是周末,晚归的人都会选择第一时间回家。
“我说这些,不是想让你同意......”舒茗说。
她松开手,往后坐了坐,仍旧低着头,棕色发丝垂下,半掩住她姣好的面容。
丁雪注意到她泪光闪烁的眼角。
“我只是希望,你能看在时舒从小就喜欢你的份上,求你,不要——”
不要什么?
不要伤害自己的儿子?
那丁雪呢?
丁雪遭受的痛苦还不够吗......
舒茗张着嘴,唯一的、清楚明白的请求已经到嘴边,但她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求不了任何人。
车内沉寂的几十秒里,舒茗始终没有说完那一句完整的请求。
最后,她颓唐下肩膀,默然不语。发丝完全掩住她的面容。
丁雪注视舒茗。
她发现这个记忆里一贯我行我素的女人,这段时间应该也十分心力交瘁。
她也在替自己的儿子担忧。尽管这种担忧不能称之为弥补,但却是舒茗作为一个母亲所能做的所有。
“我知道了。”突然,丁雪开口道。
舒茗身子一顿。
听完她的那些话的丁雪,语气太过平静,让她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
她僵硬着身体,没有抬头。
“梁径......”丁雪默念梁老爷子取的这个单字名字。
“舒茗,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我想你应该能明白,梁径虽然是我的孩子,但我对他所做决定的影响,几乎可以说没有。”
说出这段话的时候,丁雪发现自己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他不是我带大的。但他会爱自己的父亲母亲,可也仅此而已。他不会特别在乎什么,不过只要是他在乎的,任何人都不能碰。包括我和梁坤。”
“有件事......我后来还是听他爷爷说的。”
“不知道你还记得不记得。有一年,他硬要带时舒回安溪过年。后来梁旭和时舒打架,时舒又慌又怕,你知道他是怎么处理的吗?”
舒茗有点印象,她抬起头,看向面色平静的丁雪。
“他为了不让时舒委屈、为了报复梁旭,他把自己的手伸进刚烧开的水,以此警告梁旭,如果乱说话,这只手,就是他弄的。”
舒茗目瞪口呆。
丁雪却笑了下,神色复杂,“他很清楚自己对整个梁家意味着什么,他会以此为砝码——他那年......差不多十岁......”
“我当时听完,毛骨悚然。”
“我一直以为,我的儿子,因为家教,身上自然有一份别人都没有的得天独厚,所以养成了一副处变不惊、冷静沉着的性格。”
“但我突然发现,有些事追根究底,并不是这样的......”
丁雪语气稍顿,脑海浮现昨天在医院看到的梁径。他蹲在时舒身旁,勾紧时舒的手指,眼神幽深而迫人。
“他的性格,是因为他在乎的事情太少了。许多人在乎的,在他眼里,大概一文不值。”
“他的从容自始至终只来自一个人。”
说完,丁雪看向舒茗。
“所以,你不要把我的意见想的太重要。我只是梁径的母亲。而已。”
这个时候,丁雪确实是这么认为的。
只是当时间又过去几年,她猛然发现,梁径是真的不是很在意她这个母亲的看法的时候,她十分生气——她甚至气得动手打了梁径——这是从来都没有过的。
那个时候,她暴怒至极,像头母狮子,以至于差点把刚清醒过来的梁坤吓得又晕过去。
“可是......”
舒茗急急道:“时舒很在乎你——”
“我知道。”
“我还在想,前几次我去英国,这孩子怎么总慌慌张张的......”丁雪笑了下,神色无奈。
“舒茗,时舒也算在我眼皮子底下长大。”
顿了顿,丁雪看着舒茗焦急的面容,说:“我也疼他的。”
说完,舒茗卸下肩膀的紧绷。
她仔细观察了会丁雪脸上的表情,许久之后才说:“谢谢......”
“谢谢你。丁雪。”
时间已经不早。
两位母亲赶到餐厅的时候,梁径正和时舒坐在位置上。
是一个半开放式包间。
快到门口的时候,丁雪注意到什么,一把拉住急匆匆的舒茗,指了指她的眼睛。
车上情绪不稳,眼妆有些潮湿。
舒茗赶紧后退两步,拿出包里的化妆品补妆。
忽然,里面传来时舒的声音。他背朝掩映的绿植,正趴在餐桌上百无聊赖地翻菜单。
“......我妈一直没回消息。应该快到了吧,要不我们先点了?”
梁径:“再等等吧。这边上菜还是很快的。到了再点也来得及。”
“哦。”
过了几秒,似乎有些忍不住了,时舒压低声音:“你能不能不要握着了?待会阿姨来了看到怎么办?”说着,他有点不放心地扭头朝身后瞧了瞧,只是他的角度只能看到一丛茂密高耸的绿植。
舒茗憋着笑,拉着同样面露笑意的丁雪往一旁躲了躲。
梁径握着时舒的手,正拧着眉头、低头仔仔细细、翻来覆去瞧着。
他说:“我给你看手相怎么了?”
时舒:“............”
一步之遥的绿植后,两位母亲:“......”
下秒,时舒无语至极:“你是不是有病啊。”
在两位母亲听来,时舒这句就是在骂人。
舒茗立马朝丁雪歉意一瞥。
丁雪摆摆手,用表情承认自己儿子确实有点莫名其妙。
梁径被骂习惯了——毕竟时舒床上也这么骂他。
他不是很在意道:“闻叔说这个还蛮准的——我跟你说,你别和我妈说。”
丁雪一脸“我说什么”,朝舒茗看去。
“今天闻叔和我说,他前阵子请人偷偷看了我爸手相,说我爸生命线挺顽强的。所以我请教了下,打算也看看你的。”
丁雪:“............”
舒茗憋不住了,朝丁雪耳边用气音说话:“你说,这事,周爱玲知道吗?”
丁雪笑得捂嘴。
时舒面无表情,语调空白:“那看出什么了吗?”
梁径停顿几秒,语气踌躇:“比较复杂。”
时舒:“......”
舒茗:“......”
“但你的爱情线和我一样长——换个思路,就是我活多久,你活多久。”
时舒已经无语到说不出话。
半晌,他没好气:“那我能跟着你活多久。”
梁径握着他的手,抬头欣然一笑:“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就是百年好——啊——合!”
“能不能——别——那么——幼稚!”
时舒站起来,空着的手拿起一份菜单就朝梁径头上拍。
“松开。”
“赶紧......”时舒咬牙。
“还想来几下吗?哎——唔——”
梁径不怀好意地笑,突然起身,猛地朝时舒压下。
见状,舒茗和丁雪尴尬对视,后退两步转身,心照不宣地选择先出去喝一杯......
两位母亲悄悄离开。
梁径瞥了眼绿植下一闪而过的高跟,低头,伸指捏了捏时舒通红的面颊,笑着对死命推他的时舒说:“再打我?亲死你。”
第142章
九月份的时候, 原曦和她男朋友来英国交换。
时舒梁径请他俩吃了顿饭,又计划下个周末带几瓶酒去他们新租的公寓玩。
公寓就在学校附近,紧邻D市最大的网球场。天气好的话, 下午还可以约场网球。
只是D市气候变幻莫测, 入秋一阵忽晴忽雨。原曦到的第五天就感冒了。接着,吕嘉言被感染, 直接重感冒。
这下, 网球计划只能往后延。
开学事务本就繁杂,原曦和吕嘉言又是交换生。虽然入学程序国内已经办好一部分,但到了这里,刚开始的两个人还是没头苍蝇一样。还有一个原因是学校上学期新换了选课系统,交换生的课程需要提交一些额外材料。于是,时舒没课的时候, 就帮着他们一起整材料。
结果, 他也感冒了。重感冒, 当晚就高烧起来。
梁径如临大敌。
这些年,不夸张地说, 时舒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感冒虽有, 但次数实在不多,重感冒更是一次没有,被养得虽说不上舒茗口中的“白白胖胖”, 但总归是健健康康的。
他小时候免疫力差,隔三差五感冒发烧挂水, 每次都像要去半条命, 给梁径幼小的心灵留下了一定程度的阴影。
梁老爷子一直在英国。吴爷当晚就被叫了过来, 带了跟在梁老爷子身边、惯用的家庭医生。
时舒被这阵仗吓到了。
他烧得晕乎乎, 有点哭笑不得:“就是换季......”
梁径站床边,面色阴沉。没理他。
时舒就去扯他裤边:“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