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逸冷冷地瞥了崔文一眼,径自转过身从背包中拿出书本,摆在书架上,又拿了块抹布走到卫生间浸湿后把桌面和椅子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这期间,他自始至终没朝旁边儿看上一眼,视宿舍里其他三人为无物。
崔文像见了鬼似的跟刘景韬交换了一下眼色。崔文用眼睛问,韬子,你带回来的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刘景韬有点儿不敢看崔文。崔文又用眼睛问,是谁欠了丫一百万还是怎么着?丫该不会是哑巴吧?
刘景韬实在憋不住了,从牙缝里像挤牙膏似的一点儿一点儿挤出一句话:“文儿哥,寻逸他是燕京人……”
一时间,宿舍的气氛极其尴尬。
崔文的脸色由红变白,又由白变黄,像吃了苍蝇一样难看。他根本没想到会跟自己未来的舍友会结下这么个梁子,不禁在心底暗骂了无数声“卧槽”和“他奶奶的”。
崔文撇了撇嘴,用脚把书桌下的篮球勾了出来,对自己的另一个舍友说:“斌子,隔壁宿舍约咱们下去打篮球,撤撤撤。”
那人立刻会意,迅速消失在宿舍门口。
刘景韬望着二人的背影,耸了耸肩。他看着寻逸一个人忙来忙去的,凑上前去说:“你一个人忙不过来吧,我帮你吧。”说着就把手伸了过去。
“别碰。”寻逸死死地钳制住刘景韬的手腕,弄得后者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无意间一挥臂,将桌上一大摞夹着资料的书本打落在地。一沓用订书钉订好的复印纸不偏不倚地落在他脚边儿。
“这是什么?”刘景韬捡起那沓纸,将标题位置的文字小声念了出来,“9.25沉船事故遇难者名单?”
“给我。”寻逸的语气中含怒意,迅速出手去夺对方手中的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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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死了这么多人?
刘景韬向后撤了一步,撞倒一个垃圾桶,成功躲过了寻逸的出击。他站在角落处翻了翻纸页,看着一篇一篇的全是死难者的名字,唏嘘一声:“我天,怎么死了这么多人?翻都翻不完。”
寻逸冷着脸一步一步走向刘景韬。
“哥们儿,这是报纸的复印件吧,还是十五年前的报纸,你从哪儿弄来的这种东西?”刘景韬细心看了看名单,隐约猜出寻逸想要干什么,又想到自己家里有能帮上忙的人,说不定自己可以借此机会跟对方再熟络熟络,便说:“你到底想干啥?别告诉我说你是因为觉得好玩才……”
“与你无关。还我。”寻逸皱着眉头,一字一顿地说。
刘景韬知道自己没地方躲了,无奈之下只好两步窜上了床。那可怜的小床被他将近二百斤的体重压得颤颤巍巍、摇摇晃晃,他每动一下,床也跟着抖一下。
刘景韬躺在床上,故意翘起了二郎腿,装出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你就告诉我吧,你这东西根本不像是随随便便弄来玩的。”
寻逸微微抬起头,透过金丝边眼镜冷冷地打量着床上的人:“这是我的私事。”
刘景韬一听便知道果然有蹊跷,看来自己之前猜得八九不离十了,便更缠着寻逸不放了:“你放心,我对天发誓,绝对不告诉别人。”
寻逸压低了眉,目光抓着床上的人不放。
刘景韬装作一副好奇心满满的样子:“哥们儿,你就告诉我吧,不然我睡不着觉。”见床底下的人还是一声不吭,他又念叨了好几遍,可对方还是不肯松口。
刘景韬见软磨硬泡不奏效,立刻换了计策,开始威胁:“你不告诉我也可以,那我就把这几张当成草稿纸了,反正你还能再去复印,多跑一趟也费不了多少时间。”说罢,他得意地扬了扬手中的“人质”,似乎料定寻逸会松口。
寻逸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刘景韬许久,末了抿了抿唇,说道:“我想知道那次事故的幸存者都有谁。”
刘景韬闻言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他可怜的小床摇晃到几乎痉挛。不过如今他的心思全在新舍友身上了,根本没空管自己的床。
计谋得逞的刘景韬在心里欢呼一声,飞快地说:“哥们儿,那你查一下海关那边登船乘客的登记表,再把遇难者刨去,不就行了。”刘景韬装成一副自告奋勇的样子,把早就盘算好的说辞抖落了出来:“我大舅就在海关工作,我让他帮你打听打听,找一份旅客登记表应该不算太难。”
“不用你帮。资料还我。”寻逸的口气一如既往的冷淡,他见刘景韬这么殷勤,甚至有些怀疑对方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是不是跟凶手有什么关系。
“你就放心吧,这件事我会替你保密的,谁让咱是一个宿舍的呢,以后都是好兄弟。”刘景韬蹭下了床,把名单交还到寻逸手上,信誓旦旦地说,“放心,我会尽力帮你找的。”
寻逸接过后,沉默片刻,最终淡淡地说:“谢谢,不要告诉任何人,是我在查。”
“你放心好了,还有,你不用对我这么客气。你要是还有别的事,直接告诉我就行,如果能帮的话我就帮你一把。”刘景韬说着把手中的纸理好,像对待什么珍宝似的,小心翼翼地放进文件袋里。他见寻逸眼中的淡漠少了几分,又在心里欢呼了一声,试图再次拉进和对方之间的距离:“你一会有空吗,一起在宿舍看个电影吧,我这里有枪版的《海边的曼彻斯特》,听说挺好看的。”
“我一会要去图书馆。”寻逸说完这句话,没再吭一声。
第二天寻逸来到的办公室的时候,邱三桥正在跟戴长剑通电话,谈论的话题无非就是十五年前发生的那件让他们至今仍觉得惶惶不安的事情。邱三桥看见自己的学生推门进来了,假装跟电话里的人寒暄几句,匆匆挂了电话。
寻逸拉出椅子,坐在自己老师的对面,把手中的书递了过去,淡淡地说:“老师,你上次推荐的书我看完了。”言下之意是希望男人再推荐一本给他。
邱三桥压低了声线,将刚才的一丝慌乱很好地掩饰了过去,他微微一笑:“小寻,你可以再从我的书架上挑一本书回去,前提是先交给我一份上本书的读书报告。”
寻逸点点头,起身走向书架,透过架在鼻梁上的金丝边儿眼镜打量着他老师的藏书。他的视线从书架的最顶层一点儿一点儿移到最底层,又从最左侧一点儿一点儿移到最右侧。看着看着,他的目光渐渐地变得柔和起来,似乎对架子上的书很是满意,毕竟这些书随便拿一本出来都是法学界的巨著。
邱三桥侧过头,神色复杂地打量着寻逸的背影。谁知男生像是觉察出了什么似的,突然转过身来。
二人四目相对。
邱三桥避过自己学生的视线,看向计算机,又咳了一声,随便找了个话头:“对了,小寻,你今天是不是该选课了?我给你划几节专业必选课,剩下的选修课你根据自己的兴趣选择就可以。”他说着,点了几下鼠标,打印机跟着转了两下,打出来几张选课清单。
邱三桥用钢笔在清单上划了划,继续说道:“你下午选完以后,我晚上在研究生教务系统里给你通过一下,明天你就可以正常上课了。”
“谢谢。”寻逸瞥了一眼选课清单,点点头表示记下了,又从书架上抽出一本黑格尔的《法哲学原理》看了起来。
寻逸也不知为什么,看了许久却什么都看不进去,满脑子里都是沉船事故的遇难者名单还有昨晚刘景韬对他说的话。因为他没有海关那边的人脉,调查曾一度陷入窘境,他甚至企图向邱三桥求助,但又怕对方有太多追问,最终还是放弃了。虽然刘景韬这个人看起来并不怎么可靠,但他现在也指望不上别人了,不如姑且相信这个人一回。
下午寻逸回到宿舍,参考了邱三桥之前给出的选课意见,又在刘景韬的死缠烂打下在研究生教务系统上选了11门课,一共26个学分。相比于另外两个舍友,寻逸和刘景韬的课表最满,一周中只有周二一天是空着的。
开学第一天的上午是英语课。讲课的是一个刚从哥伦比亚大学毕业的女老师,一口美音说得既地道又好听,她站在讲台上举着一本英语书晃了晃,说了一大段英文。
见坐在下面的一部分学生一脸茫然地看着她,女老师笑了笑,改用中文说:“同学们,咱们上课会用这本教材,人文大学出版社出的《研究生英语听说教程》。举个手我看看有多少同学现在还没买教材?”
女老师说话的时候刘景韬和崔文才从教室的后门溜进来,他们两个人猫着腰低着头倒着小碎步,蹭到寻逸那一排。
教室里的桌椅都是联排的,中间留给人坐的地方并不宽敞,刘景韬深吸一口气,才勉强把自己塞在了寻逸的邻坐,此时此刻他整个人就像卡在前后桌之间似的,动弹一下都费劲,大气儿也不敢喘。
刘景韬挣扎了一会儿,艰难地翻开从书店买到的二手书,把之中夹着的一沓纸拿给坐在自己左边的寻逸,笑着说:“哥们儿,弄到手了。”然后他又得意地补了句:“你看我没骗你吧,你信我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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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么让他们无力脱逃,纷纷葬身大海,是恶劣的天气,还是……
崔文用胳膊肘捶了捶刘景韬:“韬子,你娃小点声,老师正看着你呢。”
寻逸匆匆扫了扫一眼上面的名单,然后把纸放进了背包,无声地说了句谢谢。
刘景韬低声说:“哥们儿,这玩意儿你自己看看就得了,别外传。我数了数,上面的信息条数超过了500,你懂。”
寻逸推了推眼镜,望向黑板,若有似无地点了点头。
好不容易熬完了一天的课,晚上刘景韬、崔文他们几个连宿舍都没回就直接跑到隔壁打王者荣耀去了,不过这正好合了寻逸的意。他一个人待在宿舍,将门反锁,从背包里拿出刘景韬帮他弄来的乘船登记名单,开始逐条与之前从图书馆带出来的复印件比对起来。当然,他对这份名单的真实性是有些怀疑的,万一刘景韬跟凶手有什么关系,弄份假的名单给他,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但现在他手头也没有别的资料,只好把这份刚得来的资料当成是真的去调查。
寻逸发现十五年前乘坐“波越丸”从外国往回返的旅客共有593人,遇难者名单上有574人,也就是说那场沉船事故中的幸存者只有19人,连总人数的零头都算不上。他无法想象,当年这些人到底经历了什么,是什么让他们无力脱逃,纷纷葬身大海,是恶劣的天气,还是……寻逸一边儿扫着遇难者的名字一边儿摇头。
看到自己父亲的名字出现在遇难者名单上的那一刻,寻逸的呼吸猛地一窒,胸口突然一痛,那种感觉就像是被什么人狠狠地打了一拳。
寻逸在自己衬衫的前襟上紧紧地抓了一把,然后低叹一声,目光继续向下移动。当他把刘景韬查来的名单全部浏览一边之后,19名幸存者的名字都被用红色的圆珠笔圈了出来。他心想,如果能找到这些人,说不定就能拼凑出十五年前沉船事件的真相,揪出杀害他爸爸的真凶。
不过事情远比寻逸想象的要复杂,最大的难题就是这19个幸存者中除去他母亲,剩下的他一个也不认识,虽然刘景韬弄来的这份资料里有乘客的国籍、性别、年龄和现居地,但不知道上面的居住地址自动更新过没有,毕竟十五年了,什么变化都有可能发生。
寻逸暂时想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打算先照着上面的地址去碰碰运气。所幸剩下的18个幸存者都住在国内,不过这些人的所在地分布在国内各省,恐怕没个一年半载根本没法把他们都找齐。
寻逸用笔尖点了点那18个幸存者的居住地,决定从近的地方开始查。从资料上来看,住在燕京市的只有两个人,一个在昌平区回龙观,一个在大兴区黄村。他思忖了一会儿,用手机查了一下地图,发现法大离昌平区更近一些,打车不到40分钟就能到,他想着自己明天正好没课,可以去昌平那边儿转转,说不定有什么发现。
寻逸转念一想,如果刘景韬真的跟凶手有什么关系的话,一定会在名单上动手脚,然后设计把他引到陷阱里去。这样的话,他只身前往幸存者的居住地相当于自投罗网,所以说有必要在去之前做一些防范……他正专注地计划着自己明天的行动,忽地听见钥匙插进房门的声音,下意识地把手上的资料收进了抽屉。
推门而进的是刘景韬,他冲着寻逸咧嘴一笑,把手放回了该放的地方,煞有介事地问了句:“哥们儿,你查得怎么样了?”
寻逸点点头,沉声说:“谢谢,你提供的资料很有用。”
刘景韬没听出来这是对方的客套话:“哥们儿,有你这句话,我——”可惜他的话刚说到一半儿就被崔文恶狠狠的声音生生地给打断了:“妈的,韬子,你娃怎么搞的,怎么打到一半儿临阵脱逃啊,老子被你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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贸然行动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刘景韬干笑了两声,心说,他总不能跟崔文说自己是回来看寻逸的吧。其实他自己也搞不太清为什么如此在意寻逸的一举一动,只是觉得对方很有眼缘,看着舒服,仅此而已。而且这种感觉自打第一次见面就有了,那时的他就暗暗下定决心,非要交寻逸这个朋友不可。
这个时候,刘景韬胡思乱想的对象已经将摘下来的金丝边儿眼镜放在了台灯边儿,又顺着梯子爬到了床上。
那晚寻逸在对沉船事故始末的揣测和刘景韬如雷的鼾声中渐渐睡去。不过他睡得不怎么踏实,在凌晨一点和三点分别醒了一次,醒了以后半天都睡不着。
寻逸打开手机,给自己的高中好友梁哲发了一条短信。对方立刻回复,说自己也没睡,这几天放假,就玩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