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逸总觉得这一切的一切就像是一个魔咒一样。他不禁回想起一个多月前自己为梁哲送行的那个早上,天格外的冷,偌大的昌平平乐园里只有梁哲的亲人还有高中、大学同学。天空中偶尔有几只飞鸟掠过,冷不丁叫上几声,更衬出墓园的荒凉。
平乐园的平乐二个字本取自平安快乐,可逝者哪来的平安,逝者家属又哪来的快乐。
寻逸穿着一身黑色的西服,胸口别着一朵白色的纸花,站在清一色黑衫的老师学生中,并不显眼。十五年前,他也是这样,一身黑衣,站在昌平景仰园的小路上,站在一众法大教师间,为父亲送行。
从出发到抵达,寻逸的脸色都没有多大变化,不过是比平常白了一点点儿,但他的心里早已暗流涌动,堆积在心底的千言万语最终沤成几滴又咸又苦的液体,湿润了眼角。
然而,然而他是不能哭的。
临走的时候,一架飞机自头顶上空飞过,在空中拉出一道白线,寻逸抬眼去看,觉得哪里都是梁哲的影子。可如今那个会哭会笑的大男生已在火化炉中化为灰烬,被装在一个小小的盒子里,埋入地下,自此以后留在地上的就只有一个不足一平米的黑色石碑和寥寥几行刻字。
寻逸抚碑叹息,那个带着他的梦想翱翔于天际的人,如今永远地沉睡在他脚下的一方土地,然后慢慢被人们忘却……
又走了一个,与他亲近的人又走了一个。
现在,他只剩下母亲还有……那个一直不肯接受他的男人了。
送行回来的那天晚上,寻逸失眠了,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两个多小时才睡了过去,还做了个噩梦。梦里,他坐在一条小船上,不仅四周都是水,连船里也是水——这艘船马上就要沉没。
枕在寻逸的肩膀上是他心心念念的男人,那人双目紧闭,气息奄奄,胸前被血水染红了一片。男生连着唤了那人好几声,却始终得不到任何回应,只能抱着对方一起沉入海底。
每当窒息之时,寻逸都会从睡梦中惊醒,背上全是冷汗,密密的一层。
后来寻逸又做过两次这样的梦。那个死亡的结局像梦魇一样缠绕着他,任他如何挣扎,如何反抗,他和他老师都逃不过葬身大海的命运。梦醒后的他仍恐惧万分,他怕自己会像失去亲人朋友一样失去自己的老师。但他转念一想,那个他心心念念的男人似乎从来都没有属于过他,又何来的失去,这一切不过是他的幻想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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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大家过来读我的研究生,我认识了你们,我很珍惜和你们相处的时光。
把寻逸拉回现实的是邱三桥一句劝慰的话:“小寻,你身边出了这样的事,老师也为你感到难过。不过这些事情不是你造成的,与你无关,你不用自责。”
寻逸摇头:“老师,可是每当发生这种事,我都有一种……一种深深的无力之感,我……我没有办法去阻止,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我心里不好受。”
邱三桥站起身,走到寻逸身边,把手轻轻地放在了对方的肩膀上:“小寻,你是一个善良的孩子,老师能理解你的心情。生死是人生常态,只是有些时候死亡来得太突然,让人猝不及防。亲人朋友的离去的时候,我们可以难过可以悲伤,毕竟每个人都是有感情的,但最好不要一直沉溺在这种消沉情绪之中。”
寻逸抿着唇,一言不发,用右手的指肚来来回回地磨著书角。
邱三桥把手收了回来,往后撤了一步,又说:“比起逝者,我会更珍视生者,更珍惜身边的人,这样也能少些遗憾。”
寻逸侧过头,盯着自己的老师。
邱三桥顿了顿说:“我父亲因为癌症离世后,我也曾情绪低落过一阵子,对生活和工作都失去了兴趣。母亲对我说,父亲过世后她也很难过,恨不得追随而去,但一想到我,她就没了死的念想,她觉得自己还有盼头,生活还能继续。我也明白过来,父亲虽然是我重要的亲人,但不是我生命的全部,我还有母亲,我要珍惜她在的日子,好好照顾她。
“我也会珍惜自己身边的其他人,就像我之前说的,你们大家过来读我的研究生,我认识了你们,我很珍惜和你们相处的时光。当然,这是我自己的想法,只是说出来给你做个参考,没有强迫你一定要接受。”男人说到这里,微微一笑。
寻逸看到自己老师眼中的点点波光,心狂跳了两下。
邱三桥见男生的脸色缓和了一些,继续道:“小寻,难过之后,试着慢慢放下,好吗?”
“老师,我明白了。”寻逸点了一下头,“谢谢你。”
邱三桥本想再劝上几句,结果办公桌上的手机突然振了起来。他接了电话,跟对方聊了几句才撂了电话。他问了句:“小寻,明年3月沪海市有个中外刑法学交流大会,我打算和王老师一起过去,顺便带几个学生,你要不要一起去?这是一次不错的机会,听听外国专家学者的报告可以开阔一下眼界。”
“好。”寻逸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便签本和一份名单,“那个会在沪海的什么地方?有两名幸存者在沪海,都是女性,一个叫何馨然,一个叫周舟。”
邱三桥听见“幸存者”三个字的时候,眼皮不自主地跳了跳,他咳了一声:“徐汇区,交通大学徐汇校区。”
“那两名幸存者都住在闵行区。”寻逸边翻名单边说。
“离着不远。我们可以利用空闲时间去看看。”
寻逸点点头,将名单收起来,在便签本上写了几笔,说:“谢谢你帮我找到了那两个住在青岛的幸存者的电话,我昨天下午和今天早上各打了一通过去,都没人接,我明后天再试试。”
“你别着急,慢慢来。”
寻逸再次点头,问:“你能不能帮我找找何馨然和周舟的联系方式?我想提前联系她们一下,问一些问题。当然,我知道通过电话调查得到的资料没那么可靠,不确定的因素太多,所以我还是打算到她们的住所,和她们当面沟通一下。”
“好,我试试。”
寻逸道了声谢,然后从抽屉里找出几张稿纸写起来。
邱三桥整理了一下手头的文件,关了计算机,穿好西服和大衣。他走到寻逸身边,很自然地把手放在了对方肩上:“我晚上有点事,先走了。你写什么呢?”
“读书报告。”寻逸抬头望着站在自己身边的男人,目光柔和了许多。
邱三桥刚打开门,就被寻逸从背后叫住了。他转过身,用眼神问,什么事?
“谢谢你。我觉得……”寻逸说到一半儿,声音突然低了下去。
邱三桥站在门口,静静地等着下文。
“你……”寻逸推了推眼镜,斟酌着词句,“很好。”
邱三桥怔了怔,温和一笑:“小寻,你也很好。”
?? .?. ??明天休息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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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老师到底还是凡人一个,做不到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神性。
邱三桥出了办公室以后,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戴老师的办公室。看里面灯亮着,他敲了敲门,走了进去。
“戴老师,您还没下班?”
戴长剑喝了口茶:“林同榷带着他那个小学生堵在我家门口,我怎么回去?”
“师兄他……”邱三桥欲言又止。
“你坐。”戴长剑指了指自己对面的椅子,“前几天他给我打电话说要给我拜年,我听了以后直接挂了。今天他又给我打电话说他带着他的学生要给我赔不是,正在我家门口侯着。我问是什么事,他跟我说是模拟法庭比赛结束后寻逸和他学生争执的事。”
“其实寻逸他……”邱三桥刚想开口帮自己的学生说句话,就被自己的老恩师打断了。
戴长剑摸着下巴说:“寻逸不是我学生,这件事说小了是你和林同榷的事,说大了是咱们刑司院和京大法学院的事,林同榷要找应该去找钱江麟,而不是我。”
一见自己的老恩师开始摸下巴,邱三桥就知道对方生气了。虽然邱三桥读研期间没少被林同榷使绊子,但他不是那种落井下石的人,不管是当着别人的面儿还是背地里,一句师兄的坏话都没说过。戴长剑数落他师兄,他又不能附和,只好劝了一句:“师兄也是惦记您。”
“惦记?他真正惦记的是什么,我会不清楚吗?”戴长剑一皱眉,眼皮上的痦子又窝进了皱纹里,“无非是他之前的靠山倒了,现在学院里人人排挤他,他想再找个新靠山,继续往上升罢了。学院里的派系之争,我见得还不多吗?”
邱三桥一点儿也不意外戴长剑会这么说,因为之前他已经隐约猜到了师兄一直跟他套近乎的原因。他没有顺着自己老恩师的话继续说下去,反而温和地笑起来:“师兄他当年那么选择,说不定也有苦衷。再说这么多年了,您何苦一直抓着这件事不放,就别给自己再添堵了。”
戴长剑叹了口气:“你不用替他说话。归根到底,还是我看错了人。前两天我还看了他最新发表的论文,写的都是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连我之前教的最基本的都忘了。”老人说罢,又开始摸起下巴来。
邱三桥知道自己的老恩师现在正在气头上,也不好接话,只能保持沉默。
“不提他了,不提他了。”戴长剑自己转了话题,皱着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一些,“对了,小邱,今年咱们院有一个青长(青年长江学者)的名额,咱们系打算把你推荐上去,你准备一下申报材料。”
邱三桥犹豫了一下,有些为难:“戴老师,这不是很妥。”
“怎么?”戴长剑打量着自己的学生,双眼虽浑浊却不失精明。
“不知道您是不是还记得,三年前评青长的时候钱院长把龚老师的申请材料按下来了,龚老师天天有事没事就找人说这个,一直耿耿于怀。我还是和大家一起竞争,这样公平些,也不会落人口舌。”邱三桥婉拒了自己老恩师的好意。
邱三桥毕业那会儿之所以选择在高校教书,就是因为觉得自己难以适应官场上的尔虞我诈,可工作久了,才发现高校并非天堂,学院内部俨然就是一个小型的官场,各个学派、各种势力在学术上和利益上争执不断。
对于“站队”或者说拉帮结派这种事,邱三桥之前的态度是不理不睬不参与。后来几位老师看他不顺眼,觉得他太“我行我素”,便在各种集会上或明或暗地批评他,劝导他,说,邱老师啊,你要会“做人”啊,不会“做人”可不行,会被孤立的,会被边缘化的,会混不下去的。你以为你卓尔不群,清高得不得了,在别人眼里不过是小知识分子的顾影自怜,幼稚而偏执。所谓“知世故而不世故”这种言论早已过时,现在要知世故却世故,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邱三桥哪里是那么好游说的,每次别人“善意地提点”他,他都回以礼貌性的微笑,然后继续“我行我素”。再说他也没那个闲心在世故与不世故中来回游荡,教学和科研都够他忙的了。
不会“做人”的后果是,邱三桥在拿基金项目和评职称的时候不断栽跟头,因为总有人给他使绊子。邱三桥想过离开高校,但思来想去发现这世上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不可能找到一方净土,大学老师虽然社会地位高一些,但到底还是凡人一个,做不到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神性。
因为普遍学历高、素质高、道德感强,老师们就算发生冲突,也极少当面儿撕破脸,更不会恶语相向甚至大打出手。这样看来,高校虽不是天堂,却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
邱三桥终于开始收敛自己的性子,硬着头皮学“做人”。不过他仍然坚信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他只不过是在广大老师面前做了个样子,站在了自己老恩师戴长剑那边儿,也等同于站在了钱江麟院长那边儿。
之后的日子,邱三桥过得顺风顺水,想拿的项目都拿到了,而且用了不到三年的时间便从副教授升到了教授。他把自己的成就都归结为站对阵营和运气好,其实这更是实力使然。
比邱三桥晚半个月入职的龚鸣虽然站队站得比谁都积极,但运气太差,科研成果也不突出,争了六年才当上了教授。
“龚鸣这人……小邱,老师不是想让你走后门,你的实力摆在那里,我推荐你上去,别人也不会说什么。”
邱三桥摇了摇头,微微笑起来:“不怪龚老师,其实……”人都是这样。后半句话他憋在心里,没说。
“你啊,一点脾气都没有,人没有脾气就容易被别人欺负,还容易失去机会……”戴长剑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办公桌上手机振动发出的声音给打断了。戴长剑一看手机上显示的“林同榷”三个字,想都没想就给挂了。
戴长剑刚挂断电话,邱三桥的手机就响了。在自己老师凌厉的目光下,男人果断地按下了“挂断”键。
“越来越不像话了。”戴长剑拧着眉头。
邱三桥不想在这个令人头疼的话题上再纠缠,话锋一转:“老师,明年3月在沪海市有个会,我带寻逸过去。沪海那边有两个幸存者。”
戴长剑沉着脸问:“是你主动提带他去的,还是他自己要去的?”
“我主动提的。”
“小邱你……我之前是怎么和你说的?”戴长剑边摸下巴边说。
【小剧场】作者:邱老师,学院分分钟钟教会你做人。邱老师:(¬_¬)呃……难道我以前不是人?作者:你以前是猫啊。邱老师:(*^ω^*)我现在还是(折耳猫专用温和式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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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险?你指我们还是寻逸?
“老师,我知道要拖慢寻逸的调查进度,可……”邱三桥欲言又止,他本想把寻逸托他查幸存者联系方式的事一并告诉自己的老恩师,如今见着老人不高兴,就把那事压心里了,一个字也没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