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寻……寻……寻……
寻逸动了动喉结,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的老师,一言不发。
然后他突然闭了闭眼。
他知道自己输了。
此时此刻被酒精包裹的邱三桥皱着眉头,急呼:“小寻,快跑……”
寻逸握紧了双拳,又松了开来。他向前走了几步,在自己老师对面坐了下来,伸手紧紧地握住了对方的手:“我不跑。”
许是因为自男生掌心传来的融融暖意,邱三桥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一些,也不再说梦话。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寻逸枕着透过窗帘射进来的月光进入梦乡。
第二天早上是邱三桥先醒的,一看墙上的挂钟,已经是早上八点半了。他用力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绞尽脑汁也回忆不起来昨晚自己是怎么到办公室的。
正当他准备舒展一下身子,顺便把坐在自己对面的学生叫醒时,办公室的门突然开了,从外面探进一个脑袋——夏江玲有个毛病,进办公室找老师从来不敲门,一向神不知鬼不觉,能把人下一跳。
“邱老师,上次那个论文,审稿人的意见……”夏江玲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垂下了眼帘。
邱三桥顺着女生的目光向下看去,发现自己的左手被寻逸抓在掌心里,微微睁大了眼睛,像触电一般把手抽了回来。他板着脸,故作镇定地问:“江玲,什么事?”
“上次那个论文审稿人提出了修改意见,我改了以后给您发邮箱里了,您看看行不行。”夏江玲很快恢复了之前轻快的语气,朝自己的老师眨眨眼,“老师,您的风衣很有品,我之前看咱学校一个同学穿过类似款式的。”
夏江玲的大嗓门儿把寻逸吵醒了,他飞快地扫了自己老师一眼,埋头去做自己的事了,又恢复了往日那种不冷不热的样子。
寻逸这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反而让邱三桥更为尴尬,因为他始终记不起昨晚是自己主动拉的自己学生的手,还是对方主动的,于是试探着问:“小寻,我昨晚……”
“你醉了。”
“我……醉酒以后有没有讲什么或者做什么,比如说……一些反常的事情。”
“没有。”
邱三桥被寻逸这么一看,顿时觉得是自己太敏感了,都是男人,拉个手算个什么,寻逸那孩子怎么可能和他是一类人,刚才那么问反倒欲盖弥彰。邱三桥在心底自嘲地笑笑,又把肩上披的衣服脱下来,简单折了一下,递给对面的男生:“衣服还给你,谢谢。”
寻逸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只是时不时透过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看上对方几眼。
邱三桥又觉得尴尬,寻了个话头:“小寻,昨晚你为什么站到柱子旁边去了?跟同学闹矛盾了?”
寻逸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他们玩的游戏我不是十分喜欢。”
“什么游戏?”
“狼人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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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原本微妙的感情一下子被放大,自心底奔涌而出,收也收不住。
其实寻逸说出游戏名字的前两个字时,邱三桥就明白了男生为什么会在中途退出这个游戏。寻逸的话让他不禁想起自己当年在法大当科研助理的时候,也被学生们拉着玩过这个游戏。在游戏里狼人可以抢警徽当警长,法官可以对狼人屠民视而不见,而且如果一只狼和一个好人被丘比特指为一对人狼情侣,那么这对情侣就会采用将同伴全部杀光的办法取得整场游戏的胜利。
邱老师再明白不过,这种违背基本道德观的游戏,以寻逸的性格,的确不会喜欢上。
“我明白狼人杀只是个游戏而已,但我始终无法释怀这种不公正的形式,我知道这听上去很孩子气……但是每次想起爸爸,我都会……”寻逸眼中的波光动了动,他推了推眼镜,又说,“我做梦都想抓住杀害我爸爸的凶手……有一次我梦到自己把凶手送上法庭,那个时候我竟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感,可醒来却发现这只是个梦,就觉得十分沮丧。不过,迟早有一天我会找到凶手,一定会找到。”
寻逸的话一字一句地打在邱三桥的胸膛上,弄得男人喘不过气来。
邱三桥解开衬衫最上面的一粒扣子,缓了一会儿,才故作轻松地说:“小寻,你……我们一定会找到真相的。”
寻逸盯着自己的老师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便低下头去忙自己的事。
“你一会是不是有英语课,看着点时间,别迟到。”邱三桥声音僵硬地叮嘱了句,然后他就把目光转向计算机,继续帮着夏江玲改论文去了。
“我再看一篇文献就走。”寻逸低声回了句,眼睛片刻不离手中的资料,不过事实上他一个字也没看进去,而是一直在思忖着昨晚自己那么做是不是太冒失了。他回想起昨夜清幽的月光、寂静而空旷的校园,还有邱三桥在办公室醉酒的模样。在那样的情境下,仿佛世界上只剩他们两个人,一些原本微妙的感情一下子被放大,自心底奔涌而出,收也收不住。
可寻逸很害怕,邱三桥和他不是同类,对方对同性根本没有感觉。他很害怕,这段感情会像之前那段一样无疾而终。他转念又一想,他昨天不就是和他老师握了握手么,男人今天的反应未免也太反常了,刚才局促地问这问那,这会儿又好像要赶他走似的,难道说对方也是……
寻逸离开之前,背对着自己的老师说了句:“老师,周老师让我转告你,下午的外刑课临时换一下教室,换到210了。还有,你……还好么。”
这次邱三桥没吭声,因为他的声音哽在嗓子里面,发不出来。
上英语课的时候,寻逸刚到教室就被崔文给拽住了,后者满脸堆笑地边搓手边说:“姨,你总算来了,跟你商量个事。上节课老师不是布置一个英文话剧表演的作业吗,韬子抽到了《希腊神话之正义审判》,里面有个角色是正义女神忒弥斯,你能演一下吗?你看咱们组没女生,我和韬子这身段跟女神也挨不上边……”
刘景韬赶紧跟了句:“是啊,我们演起来稍微有点……怎么说呢,就是演不像。”
“寻逸,你看我们几个谁演谁尴尬,就你适合,你就演一下吧。”许斌也插了句。
寻逸冷眼看着自己的三个舍友说个没完,心想,这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跟说相声似的,显然是已经合计好了把这个最尴尬的角色推给他。
崔文见寻逸的脸色愈发阴翳,撇了撇嘴,有些火大。他刚想发作,还好理智及时占据了上风,他很不自然地笑了笑:“姨,你放心,忒弥斯的行头,头上戴的破冠子,身上穿的破袍子,还有手上拿着的天平和剑,这些你都不用管了,我们尽量帮你弄来,你只负责表演就行。其实我们也不想弄这些破道具,但老师要求这么做,实在没辙。”说完,他给刘景韬递了个眼神。
刘景韬怔了怔,一把勾上寻逸的肩膀,翻开剧本:“哥们儿,这节课咱们先排练一下,你的第一句台词是‘为了实现正义,哪怕天崩地裂’,就是那句古罗马法谚,要用拉丁语说。念、念……f……文儿哥,怎么念来着?”
崔文脱口而出:“fiat justitia,ruat caelu”
寻逸理都不理崔文他们,走到远处的椅子上坐下来。
崔文追过去,一张娃娃脸已然皱成了倭瓜脸。虽然对于求人这种事他一百个不愿意,而且求的还是跟他玩儿得并不熟的寻逸,但事情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不求也不行。他叹了口气,低三下气地说:“姨,算我求你了,不然我的英语就上不了90了,拿不着什么好的奖学金了,表演完请你吃梅园的小火锅。”
“十五块钱一个人的?”刘景韬挑了挑眉,“我吃过一次,味道不错,真是物美价——”
谁想到许斌突然板起了脸,皱着眉头说:“别说了。”
寻逸对崔文他们几个的话置若罔闻,随手翻开英语书,刚好翻到一章讲音乐的,他拿起笔在书上印着的乐谱旁边写了几小节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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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背后有个人!
后来崔文他们在寻逸的位子旁软磨硬泡了半节课,总算让这位“女神舍友”勉为其难地点了一下“千金之首”,前提是崔文必须履行之前允诺过的一句话——好好好,咱不演正义女神,咱来个正义男神总行了吧。
后来崔文他们几个排练的时候,把好端端的一场希腊神话剧演成了闹剧。寻逸站在一边儿,除了偶尔说一两句台词,其余时间都在冷眼旁观。若不是崔文不停地提醒说“正义男神,该你了”,寻逸甚至连嘴都不愿意张。
下课之后崔文他们还想拉着寻逸边吃饭边讨论剧情,男生一闪身混入人流中,不见了踪影,不过倒是让邱三桥在教学楼底下给撞见了。
邱三桥想了一上午昨晚的事,总算把自己说服,将一切都归咎于自己的想入非非。现在他终于能像往常那样微笑着跟自己的学生打招呼:“小寻,刚下课?一起去吃饭吗?”
寻逸点点头,上前几步,跟自己的老师并肩走在一起。
这次他们之间的距离比以往都要近上几分。
他们师生二人在食堂点了菜,吃饭的时候邱三桥找个了空当问:“小寻,下个周末就是国庆了,连着中秋节一起放九天假,咱们研究室照常放假休息,你有什么安排吗?”
寻逸似乎对今天的饭菜不怎么满意,用筷子仔仔细细地将鸡肉上挂着的一层油水刮干净,才开口:“我打算周末去调查一下住在大兴区的那个幸存者,中秋节那天去医院看看妈妈。邱老师,你呢。”
“这样吧,我周末陪你去大兴,中秋节再回青岛看看母亲。我可能要离开燕京两三天,这期间你别在外面乱跑。”
寻逸抬眼看着对面的男人,冷淡地反驳:“老师,我不是孩子。”
“可你是我学生。”邱三桥刻意压低了声音,谁知他的话音刚落,斜后桌的方向就飘来了一句打趣的话,让他瞬间威严扫地。说话的是一个女生,她先是“噗嗤”乐了一声,然后一针见血地评价道:“这老师可真逗,有点儿像本科时候教咱们的那只‘折耳猫’。”
尽管那个女生的声音很小,但还是被耳朵尖的邱三桥听到了,而且他还能笃定对方是在说他。他不由得心想,现在的学生真是越来越有个性了,在背后议论老师不说,而且还把她们的老师比喻成猫。
寻逸似乎没听见后桌的议论,换了个话题:“老师,我毕业以后你就要离开燕京么。”
“再过两三年,等你们都毕业了,我就考虑辞去现在的工作,回老家。怎么了,为什么问这个?”
“没什么。”寻逸说完以后就低着头,专心跟盘子里的菜较劲儿去了。
邱三桥看着寻逸挂满油的筷子,忍不住问:“小寻,你好像一点油腻的东西都不碰,是不喜欢吃吗?”
“浅表性胃炎。不喜欢吃太油的东西。”
“原来是这样。怎么弄的?”
寻逸犹豫了一下,面无表情地说:“小时候奶油吃多了。”
“奶油?”邱三桥有些不解地看着自己的学生。
寻逸的喉结动了动:“嗯,我过5岁生日的时候,爸爸妈妈给我买了蛋糕,我吃多了,得了胃病。”
爸爸。妈妈。
爸爸。
妈妈。
邱三桥似乎听见有什么人在用清脆又稚嫩的声音轻唤。他握着筷子的手颤抖了一下,紧接着他整个人一下怔住了。一瞬间他觉得眼前的世界突然模糊起来,他的学生在他面前一点一点儿地变小,最终变成了一个5岁大小的男孩儿模样。寻辉和刘芳华一左一右坐在那孩子身边儿,脸上都挂着微笑,他们夫妇俩一边儿拍手一边儿唱着什么,似乎是《生日歌》。坐在正中间的男孩儿闭上眼睛,一口气吹灭蜡烛,眨眼间一室的光线被全部抽离。
在烛火熄灭的一刹,邱三桥忽地听到了一丝轻微的呼吸声,他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背后有个人!他越想越觉得害怕,刚才灯火通明的时候那个人是不是就那么静悄悄地站在他身后,一动不动,像一尊冰冷的石像,所以他才没能觉察到对方的存在。
黑暗能让原本可怖的东西变得更加可怖。
邱三桥背上冒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出乎他意料的是,光线被剥夺后,他的视野反而变得更加清晰,可以毫不费力看清刚才那个躲在暗处的人此时此刻正提着刀一点儿一点儿向寻辉他们一家三口靠近,然后照着寻辉的胸口就是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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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三桥发现对方竟长着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这一刀下去以后,邱三桥眼前的世界猛地晃动了几下,一阵刺耳的声响从远处传来。
声响消失的时候,寻辉和刘芳华夫妇的笑容永永远远地定格在了脸上,那僵硬的笑容和他们瞪大的双眼在黑暗中显得无比诡谲。
与笑容同样让人毛骨悚然的是夫妻二人脸上的皮肉,从额头处开始一点儿一点儿地开裂,逐渐形成一道一道的裂纹。裂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交错在一起,把他们的脸分隔成无数不规则的碎片。这些细细小小的碎片,一片儿接着一片儿往下剥落,露出皮肤下的肌肉,黑乎乎的一团。
这时候那个持刀人忽地回过了头,直直地望向邱三桥。
邱三桥十分惊讶地发现,对方竟长着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此时此刻,邱三桥就像被吸进去一样定定地坐在食堂的椅子上,直到寻逸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唤了他几声,他才如梦初醒,用微笑把尴尬掩饰了过去,又找了个轻松一些的话题。
一晃就到周末了,邱三桥和寻逸两个人一早就打车往城南去。因为正好赶上了十一黄金周,一路上各种堵车,尤其是西二环西直门-阜成门-复兴门沿线上塞满了各种出游的车,十分钟的路愣是开了半个多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