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多心了,不是这件事。小寻,还是你来问吧。”
寻逸推了推眼镜:“冯先生,十五年前‘波越丸’号沉没的时候,您是不是就在船上?”
寻逸说完,冯术明显愣了愣,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虽然对方没正面回答,但寻逸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他继续说:“冯先生,我一位重要的亲人死于这场沉船事故,我很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希望您能够回忆一下当时的经过。”
冯术怔了怔,微微睁大了眼睛,似乎被寻逸的话触动。他同情地看了男生一眼,叹道:“都过了十五年了,我也不能保证把每一个细节都回忆起来。其实,如果你今天不提,我根本不愿再回忆起这段糟糕透顶的经历,回来之后我连着几个月做噩梦,总梦见自己被淹死。我恨透了海,真的恨透了。”
冯术顿了顿,把双手交叉在一起,有些疲惫地说:“都因为那场暴风雨,我们坐的游轮触礁了。我当时正在船舱里看书,看得有些倦了,就想提前睡觉。谁知我刚放下书,船就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我想通过圆窗看看海上发生了什么事,但窗户上都是水,根本看不清外面,只能分辨出几道刺目的白光——后来我才知道那是闪电。紧接着广播就响起来了,说出事故了,游轮马上就沉,让大家向甲板集中,我赶紧顺着梯子往上爬。”
“您怎么知道是触礁。”寻逸敏锐地问。
冯术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听船员说的,当时我和另外几个人在船员的引导下上了救生艇。后来有一个人突然喊了一声:快划!我们几个都被她吓着了,开始拼命地划起来。当时风浪很大,好几次救生艇都快要翻了,那真是太可怕了。最后我们几个在海里漂了六天才得救。”
“冯先生,这次沉船事故之所以有那么多遇难者,是因为船沉没时引起的巨大漩涡么。”寻逸又问。
冯术茫然地看了寻逸一眼:“这我倒没太注意,我一直划船来着就没往后面看,等我们划了一阵子以后,再回头看,游轮已经没影了,估计是完全沉没了。你的意思是说好多人都被卷进漩涡里了?”
“我听别人说的。”寻逸接着问,“您还记得救生艇上都有什么人么。”
“那种救生艇最多能坐六个人,这个我记得很清楚。除我以外,还有……”冯术思索了一会儿,“好像还有三个男的和两个女的。”
“他们您都认识么。”
“不认识,估计都是去国外旅游的人吧。我印象中有一对夫妇,丈夫一直把妻子搂在怀里。还有一个又黑又瘦的姑娘,虽然瘦小,但划起船来可有劲了。”
听到“夫妇”二字后,寻逸明显一怔,追问道:“请问对于这对夫妇,您还有什么印象么。”
冯术想了一会儿,看着邱三桥说:“这对夫妇中那个男的,我感觉他说话的语气语调有点像教授您,但我也不太确定,都十五年了,记不太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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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跟主动往枪口上撞没有任何区别。
寻逸和邱三桥对视了一眼,后者逃似的转移了视线。
有那么一瞬,寻逸对邱三桥起了疑心,但下一秒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一来登船名单里没有邱三桥的名字,二来他老师的长相十分有特点,如果男人当年真的在救生艇上的话,冯术不该只对对方的口音印象深刻。
为了印证自己的想法,寻逸又问了冯术一句:“您还记得那个男人大概有多大年纪,什么长相么。”
“三十五六岁吧,长相我有些记不清了,应该就是普通人的样子,没什么特别之处。”
冯术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的时候,寻逸心中的疑虑彻彻底底地烟消云散。因为他之前查过他老师的个人信息,他很清楚,如果男人十五年前出现在那艘沉没的游轮上的话应该只有二十三四岁,不可能是冯术刚才描述的三十多岁。
寻逸想到这儿,眉头一舒,继续问:“冯先生,您对这对夫妇中的妻子还有印象么。”
冯术想了半天,最终摇头:“没什么印象,而且她没说过几句话,最多跟他丈夫说上一些。”
寻逸想起操恪之前说的,问了句:“您的意思是跟您在一起的那两个女人没有交谈过。”
冯术想了想,说:“应该没有。那个黑瘦的姑娘我还有点印象,她看着像是少数民族,长得跟咱们汉人不太一样。”
“那另外两个男人您有印象吗?”邱三桥插了一句。
“外貌和年纪都记不太清了,只有一个印象,他们都挺高大的。”
“您们六个都平安无事么。”寻逸抛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冯术点点头:“是啊,不过被路过的货船发现的时候,我们几个的状况都不太好,大家都很虚弱。”
后来邱三桥和寻逸又跟冯术客套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了。
在电梯里,邱三桥问寻逸:“小寻,你相信冯术说的话吗?”
寻逸神色复杂地看了自己老师一眼,抿了抿唇:“刚才他那番话里并没有自相矛盾的地方,从他讲话时的神情和动作来看,都不像是在说谎。当然,如果是故意演给我们看的,那就另当别论了。现在调查的人数太少,还不能轻易下结论。”
邱三桥把话接了下去:“你说得对。不过如果冯术说的是真的,他和操恪应该不在同一条救生艇上。因为操恪说跟他在一起的两个女人一直在用沪海话交流,而冯术却说那两个女人根本不认识。”邱三桥心想,如果龚鸣他们知道自己竟然帮着寻逸一起分析案情,一定又要挖苦他几句。
寻逸哪知道自己老师心里是怎么想的,只能顺着分析:“是,而且在他们的描述中,船上所有人都活下来了,而且那对夫妇中的丈夫可能是齐山人。这样说来,我爸爸妈妈应该在其他的救生艇上才对,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事情发展到这里有些古怪,可究竟古怪在哪里,他自己也说不好。
“小寻,下次调查另一个人的时候你可以带个本子记录一下,我知道你记忆力好,但你能保证把所有的信息都记住吗,万一忽略了关键信息,怎么办?”邱三桥微微一笑,提议。
此时电梯“叮”的一声到了一层。
寻逸走上前去推开单元楼的门,回过头看向自己的老师。
邱三桥一侧头便捕捉到寻逸眼底稍纵即逝的暖意,同时也听到了那孩子的一句“谢谢”,不过此时此刻他却没有半点欣喜。
邱三桥和寻逸打了一辆出租车回法大。快到京大医学部的时候,寻逸转过头看了自己老师一眼,低声说:“老师,我一会要去医院看看妈妈。”
邱三桥听见男生那番话的时候,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因为他没料到寻逸会顺路去医院。按道理来说,他作为刘芳华的同事,应该跟着去探望一下,但万一女人见了他以后做出什么反常的举动,寻逸肯定会怀疑到他头上——这跟主动往枪口上撞没有任何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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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无差别杀人的话,就更危险了。
邱三桥飞快地思索了一下,但一时找不到既不让寻逸那孩子对自己产生怀疑又可以顺利脱身的法子,只好硬着头皮跟司机说:“师傅,一会在学知桥下掉个头,去京大三院。”
其实他心里明白得很,刘芳华住在京大六院并非京大三院,相比于作为精神卫生方面专科医院的六院,紧邻着它的三院是一家综合性医院。他之所以跟司机说去三院,完全是因为不想伤寻逸那孩子的自尊,即便是在一个陌生人的面前。
邱三桥正准备掏出手机给王来生发条短消息,让对方装成有急事的样子给他来通电话,可还没等他编辑完短信,寻逸那孩子竟然主动帮他解了围。
寻逸的目光在邱三桥的衬衫上扫了扫,然后用一种坚决的语气说:“我自己去。一会停在航天大学公交站台那边就行,我从天桥上过到对面。”
邱三桥搞不懂男生在想些什么,只好点点头,象征性地问了句:“你母亲她……最近情况怎么样,身体还好吗?”
“最近三个月,妈妈的情绪一直很稳定。”
“那就好,照顾好你母亲。我改日再和你一起去看她。”
寻逸在中途下去以后,出租车又开了两分钟便到了法大门口。刚下车,邱三桥就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他转过头去远远地看见谢振云从学校边上的公交站朝着他的方向一路疾行,呼哧带喘的。
“谢老师,你怎么了?”邱三桥问。
“前面出事了。”谢振云朝北边看了一眼,“我刚才去科技大学做讲座,坐公交回来经过航天大学那站的时候,车上两个人发生了口角,其中的个人突然从包里掏出一把刀来,另一个人害怕了赶紧下了车,持刀的人跟了下去,照着对方的后背就是两刀。”
邱三桥心里“咯噔”了一下,脸色突然变得非常难看。
谢振云继续说道:“司机好像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关上车门把车开走了。我透过车窗看见那个持刀人在站台上逮着人就砍,估计已经失去理智了。”
“要是无差别杀人的话,就更危险了。”邱三桥能无比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发抖。
“是,我已经报警了……”
谢振云还想再解释些什么,不过邱三桥已经没心思去听了,他立刻掏出手机给寻逸拨了通电话,可男生的手机一直处于无人接听的状态。邱三桥越想越觉得不妙,赶紧小跑几步把自己刚才坐的那辆出租车拦下来:“师傅别走,去航天大学公交站。”
“邱老师,你……”谢振云看着远去的出租车,实在不明白对方在搞什么名堂。
出租车上,司机拨下了计价器,问道:“您是要去刚才那孩子下车的地方吗?”
“是,您不用绕到航天大学,停在医学部门口就行,我从天桥上走过去。事情比较紧急,麻烦您开快一些,谢谢。”
此时邱三桥心如乱麻,他仔细想了想,如果按时间来推的话,寻逸那孩子正好跟杀人犯撞个正着,这样岂不是……他不敢往下去想。
好在法大到京大医学部之间的这段不是主路就是立交桥,没有红绿灯,司机师傅又加足了油门儿,一分钟就开到了目的地。这一路上邱三桥一直提心吊胆的,不断地祷告着,自己的学生千万千万别再出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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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碰见晕血的医学生。
邱三桥下了出租车后,几步跑上了天桥。他刚从天桥上下来就看见两辆救护车和一辆警车朝着他所在的位置开过来,最后停在了桥底下。
男人心里一沉,心想,果然出事了,一转头,就看见紧挨着车站的马路上倒着三个人,都一动不动的。其中两个浑身是血,剩下的一个衬衫上干干净净的,一点儿血迹都没有,甚至连那副“格外脆弱”的金丝边儿眼镜都完好无损地架在那人的鼻梁上。
看到寻逸的那一瞬,邱三桥的脑袋里“嗡”的一声响,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冲到了那孩子的身边儿。他一边儿摇着自己的学生的肩膀,一边儿为男生检查伤势,却发现对方身上一个伤口也没有,除了脸色白了一点儿外,就好像睡过去似的。
邱三桥没空纳闷,立刻把寻逸揽在自己怀里,焦急地唤了几声:“小寻?小寻,你醒醒!小寻!”
这时候几名医护人员提着急救箱朝着这边儿走过来,邱三桥赶紧叫住一个医生:“大夫,能帮我看看我学生是怎么了吗?”
医生一眼就认出了躺在邱三桥怀里的男生,有些惊讶:“这不是那个谁的学生吗……”说完,他又蹲下来检查了一番,对邱三桥说:“您别急,他就是晕血,没别的事。您有温水或者糖水没有?没有的话,等上一会,他自己也能恢复回来。”
“大夫,他是医学生,也晕血?”邱三桥被对方说懵了。
谁知那个医生听了以后脸色变了变,闭紧了嘴巴没再说什么,起身走向两个正在给伤者做心肺复苏的同事。
过了一会儿,警察也赶过来了,他低声跟邱三桥交谈了一会儿,了解了寻逸大致的情况以后又去找旁边儿的医生问话。蹲在地上的两个医务人员停止了手头的动作,朝警察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了。警察的神色变得凝重了起来,拍了一些现场的照片,然后接过医务人员拿出的裹尸袋,将地上躺着的人装在袋子里带走了。
寻逸过了一会儿才醒过来,他茫然地看了邱三桥一眼,显然是搞不明白自己的老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记得刚才自己穿过辅路走到站台上的时候,看到一个男人举着刀追着另一个男人,这两个人搏斗了一会儿,然后他就晕过去了。昏倒前他眼前最后一个画面是刀从身体中抽出时带出来的一串血珠。
“小寻,你醒了?还好吗?”邱三桥见寻逸醒了,把男生又往自己的怀里搂了搂。
寻逸一声不吭地盯着邱三桥看了许久。此时此刻,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是那么的近,近到连对方眼睛上的睫毛都能一根一根地看得无比清晰。
寻逸甚至能嗅到自己老师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薰衣草香。不,不只是香,还有一丝丝甜意,飘入鼻腔后立即溶进血液,渗入四肢百骸。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渐渐漫上了他的双眼,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回抱自己的老师,紧紧地,毫不避讳地。
下一秒,寻逸就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
不可能。
他不可能对眼前的男人有半点儿别的想法。
刚才一定是错觉,一定是。
或许他只是太依恋本科的那位老师了,把现在的导师当成了对方。他只是弄错了,不可能再有别的什么。
寻逸不断地否认着。
“小寻,站得起来吗?”邱三桥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