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偏首确保自己能随时护住少女,方扬唇一笑:“好。”
玉宸右手指尖拢在袖中,此时微微探出一点,捏着备好的符咒阵法。
她不会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再度踏入归墟,尤其是如今这个,因为两个世界的交织,而越发动荡不安的地方。
*
“祝愿你们在此间过得愉快。”
“希望欢愉的日子永无止息。”
某位远去的神祇驻足于荒野之间,低眸喟叹道。
祂微微张开双臂,感受着归墟的雪缓缓浸染祂足下的土地,污浊不堪,肮脏至极,不可避免,不可阻挡地走向无药可救的末路。
这一个世界也好,另一个世界也罢,皆是这般,无可救药。
祂似厌恶般蹙起了眉,目光幽邃地望去,继而微微扬起手臂,停在半空,似是在向谁发起邀请,为这一场盛大的,惊心动魄的典礼。
混沌的天地骤然倾覆,天为地,地为天,天地颠倒,荒雪流转。
万物失去了重量,身不由己地被裹挟进这一场声势浩大的颠覆之中,死去,泯灭,归于彻彻底底、永不会重来的虚妄之中。
白衣的青年面上漠然单板,祂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注视着一切的发生。
没有同情,没有怜悯。一切理所当然,一切命中注定。
最后,祂发出一声轻轻的太息,自亘古而来,往永劫而去:
“为了得到你,这个世界愿意付出一切作为代价。”
“我的客人们,请收下我的馈赠,永远地留在这里吧。”
归于无边死寂的世界里,没有任何生灵听到祂的声音。
*
耀日从天上坠落的时候,该是怎样的景象呢?
会不会,比世间一切毁灭都更为壮美?
万物众生为之哭泣,世界黯淡无光,陷入永恒的亘古的黑暗。
那是混沌初开时难明的晦暗,没有生机,没有意识,浑浑噩噩。
那时他还尚未诞生,只能依着传承记忆里残留的片段去构想这样的景象。
想着想着,心里似有隐约的浅淡的遗憾,催动青莲宝色旗的手也犹豫了起来。
识海里的声音便冷笑一声。
接引微微清醒了片刻,掀起微垂的眼帘,瞧着金乌羽翼上坠下的鲜红的血,视线又晃了一瞬。
也许,他很快就能看到了吧。
他面色沉沉地想着,隐约的思绪又在下一个瞬间断掉。
他忘却了他刚刚的想法,又不觉扬起手,结出一个法印。巨大的金色手掌呼啸着从天空挥下,周围空间与时间寸寸崩裂。
在无序的时空之中,秩序为之失落,混沌钟掌控时空的能力亦随之削减近无。
那么,那位以耀日居身的神祇,又该如何逃脱呢?
这世间最为盛大的典礼啊。
当以毁灭与颠覆,作为信徒最为虔诚的赞歌。
接引执着宝色旗站在那里,眼底虚无一片。
而在下一个瞬息,他面上现出几分讶异来,又在光辉盛放的瞬息,偏开视线,暂避锋芒。
是星海。
浩瀚无尽的星海自外宇宙汹涌而来,将世间万物染上星辰浅淡的银辉。皓月当空,耀日明灿,日月同临此地,夺尽盛世辉芒。
以巫妖二族命名的这个时代,他们是当之无愧的主角。
接引不得不避。
*
浩浩寰宇之上,群星交相辉映,日月傲然凌空。周天星辰大阵以盘古所化星辰为系,散发着古朴幽远的气息。
先人所见,御日之神羲和,太阴之主望舒,诞生于耀日朗月上的双生姊妹,执掌着星辰至高的权柄。
而在此之上,妖皇统率群星琼宇,在九重天阙上建立天庭,后以其弟太一为东皇,亦为妖族战神。
洪荒历年所载,天庭立,羲和与帝俊成婚,太阳星权柄得以归一。月神望舒以贺礼为由,交付太阴星之权柄,尔后群星归位,纷争止息。
天地以交相纠缠的因果构成此等局面,令英才辈出,尘世俯首,岂能令人轻易抹煞。
在命定的终局到来之前,纵然是圣人,亦不可。
*
似是感知到了危局的到来,纷纷扬扬的记忆在某一瞬顷刻复苏,太一微微睁开金眸,望着近在咫尺层层斩下的佛印,思绪却再度落入蓬莱的长空碧海之中。
在与圣人交手的间隙屡次分神,实为不智之事,更何况身处生死关头。
但他抬眸望去,眼前肆意飞扬的仍是友人灼灼的笑颜。
通天按着玉宸的酒盏,似乎颇有些无可奈何,而少女朝他眨了眨眼,似醉还醉,将一样东西轻轻放在他掌心。
通天戳了戳玉宸的面颊,替他问出了口:“这是什么?”
少女托着脸笑,模样狡黠灵动:“是一件礼物。”
“什么礼物?”他好奇地问。
玉宸想了想:“一件……也许能带来奇迹的礼物。一如希望、梦想与爱,任何闪闪发光的东西。”
他撑着醉醺醺的脑袋想了半会儿,慢慢地笑了起来:“这么说来,这确实是一件极好的礼物。”
回忆戛然而止,太一的手再度稳稳地落在了混沌钟上。
此地的时空已然崩毁,纷乱的命数不见半分生机。
但他的手上仍然握着一个坐标。
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友人。
催动混沌钟的瞬息,耀日般的青年微微掀起眼帘,凛冽的眉弯起一个浅淡的弧度。他的目光透过庇佑着他的星海,落在重重天幕之外。
无尽的混沌之中,天道自始至终维持着洪荒的秩序。
“这一次,谢了。”
作者有话说:
《关于那些年亲哥带来的心理阴影》
《这挖坑的手法一看就是天道》
第115章 天若有情天亦老 ◇
太初:失去了小太阳洪荒还是洪荒,但是没有了洪荒——
道祖修长的手指上萦绕着一层浅浅的辉光, 他垂眸望去,目光波澜不惊。云海翻涌之下,耀日与皓月齐辉, 而在更远的地方, 晦涩的雨包裹着大地。
天道与魔道的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过此地,各自避讳, 又无声地凝望。
谁在坠落, 谁在上升,谁在恒久的争夺中,夺得权柄。
太初稍稍动用了几分权限,慎重地捕捉了一下太一的话, 祂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后,震惊地回头:“他他他,在跟我道谢诶!”
一气瞥了祂一眼, 客观道:“只是这一次罢了,放心,你离挨骂的日子不远了。”
“但是,现在,他在夸我!”太初强调道。
一气:“……”
一气:“醒醒。”
“我不!”
太初丝毫没有受到一气的打击,声音依旧振奋, 语气依旧高昂,造化玉碟随着祂的意志晃动起来, 颇有种手舞足蹈的架势。
“有人夸我你不高兴吗?”
一气瞥了一眼, 似觉伤神般,抬手抵住了额头, 唇边溢出一声叹息:“那你打算做人了吗?”
“这倒是个问题哦。”
太初沉默了片刻, 神色凝重:“虽然小太阳确实很可爱啦, 但是洪荒也很重要呢。失去了小太阳洪荒还是洪荒,但是没有了洪荒——”
祂望着一气,轻声道:“我们两个,可都不存在了啊。”
短暂地忧伤了一会儿,太初又耸了耸肩,将造化玉碟抖得在空中连转了三四圈:“唉,两相权衡,只好牺牲我家小太阳了。”
小太阳听了想给你一拳。
辣鸡天道心里没点数吗?
糟糕的念头在一气的脑海里转了一圈,他望着太初良久,终是阖了眸,未发一言。
后者却似察觉到了什么,警惕地探出了头:“一气,你在骂我吗?”
“没有。”一气淡淡道,他瞥了眼自己从袖中露出的一点指尖,慢吞吞地将其收了回去。
只需那么轻轻一动,连虚空岁月都为之崩溃的力量。
道祖眉目冷淡。
是权柄,亦是囚笼。
太初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幽幽地转了一圈,又快活了起来:“不过,就如今的情况来说,未来会演变成什么样还不一定呢。也许,这次的小太阳,会有个圆满的未来?”
“若真能如此,倒也不错。”一气颔首道。
道祖极淡的眉微拢,目光幽幽落在水镜上。
雨幕重重的天地中,一条从未被选择过的路延伸得漫长,漫长到,连他也看不到终点。
太初同样望了过来。
祂静了一会儿,方道:“一气,我已经感知不到通天和玉宸的踪迹了。”
一气的目光顿了顿。
他衣袖微挪,于桌案边无声垂下一截绛紫的袍。一星灯火之下,悄然生出晦暗摇曳的影子。
紫霄宫漫漫长夜的孤寂攀爬上他袍角,落在微微泛着银辉的道纹上,织出绸缎般的夜色。
他苍白瘦削的手指顺着棋盘纵横的道路挪动,似在沉思着该于何处落子,又迟疑着,是否该退后一步,保下些什么来。
最终,那双深邃幽寒的眸注视着眼前呈现的结果,轻叹一声:“归墟之地,早就不该存在了。”
太初:“但祂永远存在,正如人心千面,难窥尽头。”
道祖的视线转而落在半悬的玉碟上,静默无言。半晌,他忽而问道:“吾徒此去,你,以及那一位,当真能确保他们的安危?”
“坦白地说,未必。”太初沉默了一会儿,诚实地回答道。
一气微微抬眸,无悲无喜地凝视着祂。
然后,他听到两个声音一齐回答了他:
“很抱歉,我们只能确保,最终的胜利。”
*
归墟的天地骤然颠倒,却好似从未改变一般。灰色的雪与灰色的尘埃从容交换了位置,继续履行着相应的职责。
雪践踏为尘,尘纷然若雪。
仿佛它们本就是相依相生的孪生兄弟,兀自散漫于此间。
玉宸眉心微蹙,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复又撑起了伞,挡在两人头顶。
倘若记忆无误,那么昔日的归墟之行,便是一切的起点。她不得不跋涉千山,远赴旧途,其一为解前尘因果,其二,便是这无尽的深渊,同样在以亘古幽幽的太息在召唤她前来。
她正站在深渊的边缘,等待它握住自己的手。
通天瞧了眼少女微微举起,护过他头顶的伞,伸手便接了过来。两人视线交汇于半空,又浅浅分开。
他换了下姿势,使得玉宸靠得更近。伞面倾侧,护下她裙裾边一点翩跹。
周遭的冰雪傀儡对此视若无睹,任由两人彼此护持,谨慎地走来。
或许,对「它们」而言,只要目标未曾脱离轨迹,便不值得过多关注。
玉宸低垂着眉眼,目光扫过寸寸地表,与上次来时的景象进行对照,印证着自己心里的想法。
通天瞥了眼傀儡们的方位,目光又看似漫不经心地落在周遭空间上。
前方带路的傀儡亦是不紧不慢,似乎那位宽容的「主人」打算留给她足够的时间去思考,以及,抉择。
归墟漆黑一片的天幕被人执柄挑起一角,隐约见着些浮沉的微光。行过的路上渐渐绽开血色的花朵,甚至能听见幽幽沉沉的歌谣声:
“巫妖战,洪荒乱;十日坠,不周倾。”
那声音渐渐大了,又听得那奇异的声音咬着音节,一唱三叹:
“伏羲陨,天地悲;冤魂重,轮回生。”
那是同她先前的梦里,一模一样的歌声。
玉宸停下脚步,定睛望去。
远处亭台已经遥遥可见,玉石桌案上茶酒正温。而更引人注目的,恰恰是其上,一副摆好的玲珑棋局。
那道声音停了一会儿,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念出第一句台词:“第一幕,羲和十子之陨。”
周围的天地像是暗了下来,只剩下正中央的舞台。
冰雪的侍从们低下了头,将客人们请上了观赏的席位。
*
“昔年巫妖之战,可叹那十位金乌太子,只余下一只最小的,苟且偷生,如今却也下落全无。”
“便是一点踪迹也寻不到吗?”
“寻到了又如何,世间已无妖族,九重宫阙早已易主。”
是谁,是谁在说话?
太一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睛,又被一人轻轻按下。
“女娲圣人尚在……”
“越不过人族。”
“我听闻那上清圣人有言在先……”
“你怕是忘了她两位兄长。”
“如此……奈何。”
“唉。”
絮絮的两道声音逐渐低了下来,太一急着去听,又下意识留了三分心思试探自己的处境。
耳畔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那人微微松了手,由着他睁眼来看。太一微微恍神,待视力恢复,便不觉落入一双捉摸不透的眸。
“你——”
“你好呀。”青年微微一笑,“太一。”
他将自己的名字念得格外轻快,颇带一副怀念的模样。青年一袭白衣,半张脸映着初升的晨曦,眉眼为日华勾勒,竟显出几分温润与柔和。
然而很快,他漫不经心地探出手指,自指尖燃起灼灼耀眼的太阳真火,驱散了那一点半点不切实际的柔软,继而,显出潜藏在躯体中的凛冽来。
从天上一头栽下的「小太阳」,终是陷入一脸的震惊茫然,望着对面那一袭白衣的青年。
他抬首望天,低头思乡,举起自己的爪子沉思半刻,随即痛苦地挠了挠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