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指无声扣紧混沌钟,不紧不慢地轻叩钟面。伴着一声悠长厚重的低鸣,四境的时空泛起银色的波澜,隐隐有几分动荡。
见此,接引将将回过神来,目光凝实几分,泛着幽幽的冷意。
“东皇,太一。”
他仿佛在确认什么一般,念着太一的名号,目光沉沉,似望不到底的渊谷。
太一随意一笑,手下动作却并未放松:“正是本尊,不知接引圣人,有何指教?”
“又或者,圣人对眼下之景,可有解释?”太一笑容不改,状似好奇道。
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像是平静无波的湖面,不起半点波澜。
接引慢慢地笑了起来。
圣人以近乎奇异与怜悯的目光注视着太一,后者对此不由感到冒犯。
他随即微微垂眸,神色淡淡,轻声回道:“没有解释。”
“是这样啊。”太一不甚意外地点了点头,面上神情看不出什么变化。
唯独见得愈来愈重的雨,复而自天穹倾泻而下。它们渐渐混入驳杂的泥土,顺着浅浅的沟渠,流向百川荒海。
四境之内,再度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浓重的潮湿的,雨幕。
*
战斗是在一瞬息、一刹那、一眨眼间展开的。超过外界的感知,又被紧绷的神经险而又险地捕捉到。
瞳孔无声收缩几分,吐纳频率高效急促,思绪急速运转,寻找着其中唯一的生机。像是在单薄无力的命弦上起舞,每一步都有倾覆的风险,偏又不得不起舞,一如垂死挣扎,妄图改变命数的蝼蚁。
摧天撼地,山海欲倾。
圣人之尊位,在得世人向往的同时,也让底下众生之反抗,显得分外无力。
“可那又如何?”
太一沉沉地喘气,抹去唇边血迹,他照旧笑得漫不经心,恣意到了近乎狷狂的地步,任凭手中长剑直指接引。
与圣人交锋,自是不敢放松半分警惕,他紧紧盯着接引的攻势,思绪却在刀光剑影中,不合时宜地想到两位好友。
蓬莱仙境,举杯饮畅。
他斟酒满饮:“既入重堂高阁,又临江海远阔,能与二位为友,缘法天成,怡然自乐,确为平生难得之幸事。”
玉宸广袖拂地,信手接一杯天上月,回眸朝他一笑;通天撑着下颌,闷笑一声,指着他这幅醉鬼模样。
圣人,圣人啊。
明耀灿烂的陛下歪了歪头,顺利地避开一道锋锐尖利的法术,突然勾起唇角,笑得慵懒恣意。
对面的法术波动不急不缓,照旧以逼迫之势袭来。
他退让几步,并不与之正面接触。
混沌钟一声接着一声低鸣,韵律厚重深沉,太一微微侧眸,眼角余光收拢了漫天的星辉,唇角微微上扬。
或许,有机会试试这周天星辰大阵,比之圣人如何了。
*
“接引和太一打起来了。”
“确实。”
“我说,你不去管管吗?”
“不管。”
“呃……”陷入无语状态的太初天道挣扎着,扒拉开压在造化玉碟上重重叠叠的典籍卷轴,仰头望向他家代言人。
一气捧着书籍,白发垂于背后,鸦羽似的睫毛压下瞳中思绪,让人看不清里面深深浅浅的情绪。
他一言不发,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扉页上。
似乎是太初控诉的目光过于强烈,他偏首瞥了祂一眼,平静道:“难道你想让我现在就插手?”
太初犹豫了一会儿,又望了一眼下界的情况:“要不……再等等?”
一气便把目光移了回去,淡淡道:“你既然断掉了接引与天道的联系,他无法从你这里借力,实力总归要比正常的圣人弱些。东皇有一族之势为基,周天星辰压底,吃不了太多亏。”
太初幽幽道:“朋友,你对东皇很信任的样子啊。”
一气:“贫道信任通天。”
太初:“不是我说,那还不如信任东皇好吧?”
一气:“闭嘴。”
太初安静了没一会儿,又没精打采道:“唉,这种凡事不在掌控中的感觉,着实让天道难受啊。”
祂忧郁地瞥了一眼道祖:“身为天道,惨遭欺压,求告无门,这合理吗??”
一气:“……”
道祖决定不要理祂。
他慢吞吞地翻了一页,视线平直地落在字句之间,目光愈发显得淡漠疏离。修长的手指仿佛不经意地拈住一页纸,手指摩挲两下,眸中又沉坠下更深的色彩。
过去与未来交织在面前,设局之人欲将前尘作废。
太初消停了一会儿,又状似漫不经心地开口道:“那边怎么说?”
一气沉吟许久,还是回答了祂:“往后……恐怕还需你更加费心。”
“终于要开始了吗?”太初悠悠一叹,“也不枉我们等待了那么久。”
一气目光平缓,闻言只轻轻颔首。
他道:“不要急,路,还很长。”
*
甫一踏入东海境内,入目却非浩瀚汪洋,极暗之地的晦涩灰雪构建出层层叠叠的结界,将此境无声笼罩。
何人何时设下扭曲的法术,又将门扉敞开在他们面前?
玉宸按着自己心中挣扎的魔障,漫无边际地想着。
与先前不同的是,这个世界像是在期待着他们的到来,本该寥落的死寂中透着说不出的愉悦情绪。
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在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并将之交汇给,那位至高无上的存在。
通天微微驻足,仰首望去,环视一圈,又悄然望向身侧的玉宸,将拢在掌心的手攥得更紧些。
一袭无垢白衣的青年,便是在这样奇异的情境下,踏着漫天的灰雪而来。
眉眼温和,模样清朗,手中执着一支,灼灼靡丽的桃夭。
那是根本不该存在于此界的花。
“两位远道而来,有失远迎,实乃在下之罪过。”祂悠悠一笑,却是先行致歉。
玉宸拢了拢被浮动的风惊扰的衣袖,无声地回握住通天的手,闻言亦是微微一笑:“既非客人,何须远迎。”
“这话说的,可就让人伤心了啊。”
那声音于尾端勾起一星半点的哀怨,似失落,又间杂着道不明的期许:
“好久不见,玉宸。”
“我已经在这里,等待了你很久,很久。”
桃夭上残留的纯粹灵力晕开浅浅一层光辉,灼烧着近在咫尺之遥的污秽之物。
而青年再自然不过地捧起它,对着玉宸展露了一个堪称温柔的笑容:
“这是你喜欢的花,我带着它来见你。好久不见,与我来自同一个世界的上清。”
玉宸垂眸看着祂的手。灰色的雾气无声弥漫在祂露出的指尖上,丝丝缕缕,缠着那朵无辜折下的花。
“可我并不喜欢折下的桃花,哪怕它是您带来的礼物。”
闻言,祂的笑容倏忽淡了几分,目光微垂,落在手上。
青年瞧见了桃花上的灰色雾气,也瞧见了渐渐颓败的花朵。在祂阴冷目光的注视下,惨败的花朵无声自枝头坠落,花瓣零落,残损一地。
大地似乎蠕动了一下,悄无声息地吞没了那朵小小的花。
“啊,一个糟糕的意外。”祂这样解释道,神情中微微带着些苦恼,将手中的枝条跟着碾碎了。
虽然,它本就离破碎不远了。
“我是真心想要好好招待你的,玉宸。”祂轻声叹道,“毕竟,你是我等了那么久,方才等到的客人。”
玉宸神色淡淡。
“包括你身边这位,只要你们愿意留下来,我定会好好的,竭尽所能地款待二位。”
“不知两位,可否愿意?”
祂垂眸望了望大地,不甚娴熟地将微笑重新摆起,姿态分外谦和。
说到最后一句,青年微微歪头,盯着两人交握的手,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玉宸下意识皱起了眉头。
通天平淡地瞧了祂一眼,安抚地顺着玉宸的掌心,轻轻勾了勾。
少女回眸看他,长睫缓缓舒展,像山川迤逦的弧度。
待她再度回过首去,望着在不远处驻足,耐心地等待她回答的白衣青年,心情忽而平静下来。
她微微弯起眼眸,同样笑着回道:“好啊。”
青年似乎终于高兴了起来。祂以颇为奇异的目光打量了一下两人,不知想到了什么,满意地点了点头。
“如此,甚好。”
祂展了展雪白的衣袍,伸出手邀请祂的两位「客人」:“那么祝愿我们每个人,都拥有一段愉快的经历。”
“当然——”
祂温柔地望向玉宸,认真地强调道:“重点是,令您感到愉快——”
自永恒的恶中诞生的魔,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尤其是,当她如此天真美好地,亲自来到祂身边的时候。
于是,在看到通天下意识将少女挡在身后的举动时,青年终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祂笑得愈发愉悦,以至于不得不以袖掩面,将失礼的举动权且遮掩一二。
而在玉宸看不到的背面,呈现在那副华美的皮囊上的,是一张面无表情的、精致漠然的面容。
作者有话说:
2021.6.3 修归墟这段。
第114章 入云深处亦沾衣 ◇
玉宸:一如希望、梦想与爱,任何闪闪发光的东西。
青年兀自笑了半晌, 在半掩的广袖间露出那双乌黑浓墨的眸,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两人。
止住笑声的瞬息,祂懒洋洋地拍了拍手, 收敛了带几分浮夸的表演。
玉宸微微抬眸。
尽管视线被通天挡住, 那道有如附骨之疽的目光依旧如影随形,让人无法忽视。
她面上不显, 与通天相握的手动了动, 借着长袖的遮掩,无声交换着信息。
通天眉头一动,感受着玉宸的手指轻轻划过掌心,带来若有若无的痒意。他平静地攥住她指尖, 又下意识放松了几分力道,仍是没有松开。
玉宸读懂了他的意思。
她上前一步,衣袂携起微微的风。
少女眉眼轻轻上扬, 展颜一笑,忽生几寸灿烂春辉:“不知此地的主人,将会以什么来招待我们呢?”
青年见状,眼眸微微亮起,闻言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随即笑道:“不如这样吧。”
祂微微侧过头, 眉眼微垂:“玉宸不甚喜欢我带来的花。”
说着祂又看了一眼通天。
“那么,也许会喜欢, 这一片故里的雪吧。”祂弯起了眼眸, 一副心情颇好的模样。
通天微微挑眉,若有所感地望去。
白衣青年压低了下颌, 视线落在微微露出的指尖上, 皑皑无瑕的雪悄无声息地落下, 凝聚在祂掌心。
纯粹而无瑕的一片,一如故里的月光,轻轻浅浅,流淌在每一个游子的梦里。
雪在玉宸的目光中生长,渐渐化出人的模样,那是冰雪的魂魄,为祂自万水千山外携来。
她微微抬眸,目光寂静悠长。
青年指尖晕染着薄薄一层光辉,微微抬起头,视线正接上她的目光,祂扬起一个难以捉摸的笑,倏地将光辉熄灭。
流光碎末般的雪被祂碾碎在掌心,归墟再度陷入它一贯以来的寒寂,仿佛之前种种,皆为空幻。
“就让它们,来陪着两位客人吧。”
祂懒散地拍了拍手,尾指上无声无息散去一缕灰雾,目光则一瞬不瞬地盯着两人。
“对了,说了那么多,似乎忘记自我介绍了。若是二位不介意,暂时以「忘川」一词来称呼我吧。”
祂歪过头,目光落在玉宸身上,像是心照不宣一般眨了眨眼睛。
玉宸凝眸望去,长睫微微翕动:“不错的名字,忘川……冕下。”
*
通天瞧着忘川一步步走远,又在一瞬之间消失在归墟的荒雪之中。他侧过身望着怔怔出神的玉宸,亦随她一道望去。
昆仑的雪在忘川掌中幻化出人形,此刻,正静静地伫立在他们面前。
「它们」的模样精巧万分,眼瞳中则因放入了一段裁好的月光,而愈发显得熠熠生辉。冰雪的华光映着雪色的发,又透着至深的冷意。
若说有些许缺憾之处,那便是——没有灵魂。
天道也好,魔道也罢,祂们唯独不能凭空创造的,是灵魂。修行创造之道的圣人能够独善其身,未尝没有其间的道理。
玉宸的思维发散了一瞬,又被通天拉了回去。青年谨慎地将她护在身后,眉头微微皱着,盯着眼前渐渐复苏的冰雪傀儡。
她抬眼便陷入那道明艳耀眼的红中,被白雪牵动的心神紧了一紧,又妥帖地安放了回去。
通天皱眉瞧着这些傀儡,一边防备着动手,一边不忘随口吐槽一句:“倘若二哥瞧见,怕不是强迫症又得犯了。”
玉宸:“因为不够完美吗?”
“不,是因为撞人设了。”通天深沉道。
玉宸偏头瞧了瞧傀儡,又想了想元始的模样。
通天在她想要开口前挡住了她的唇,低眸望来,语气分外诚恳:“我刚刚什么都没说。”
玉宸眨了眨眼。
她的目光轻盈地落在通天修长白皙的手指上,后者呼吸莫名一顿,像是懊恼般,迅速将手收了回去。
玉宸轻笑一声,轻轻抓住了他畏罪潜逃的手。
“该走了。”
通天微微抬眸,望着傀儡们摆开的一条道路,重新将玉宸的手拢入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