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宝将玉宸送至摘星楼方告辞离去。少女回眸看他, 似是明了他的深意,便又不觉轻笑一声。
她重新倚靠于紫檀桌案之前, 素手翻阅着典籍, 细笔勾画几笔,待烛火摇曳不定,方伸手将之熄灭。少女望着漆黑夜幕之下,月动莲开之景, 目光若有若无地望向远处,复而收回了视线。
长夜漫漫无尽,尚有温存可贪恋三分。
阵法缓缓地运转着, 将周遭之景笼于迷雾之下,亦与外界隔绝。远远眺望此间的道人负手而立,微微喟叹一声。
他振落了袖袍上沾染的几分潮冷湿意,温热的指尖轻轻拂过,将褶皱梳理一二,转身便回了坐忘峰顶的洞府。
此夜漫长, 又非一言足道。
好在人心未改,当浮一大白。
*
【人族族地】
远离了一排排交相错落的村舍, 独自被隔离出的这一块区域, 又回到了人们的生活之中。无需被冷冰冰的警告隔着,无需日夜在不安的痛吟声中挣扎, 彻彻底底地脱离了这场梦魇。
竟是恍如隔世。
不少人瘦得脱了形, 近来勉强养回几分, 又被医师们搀扶着,被翘首以待的家人接走。
待所有人都离开了这片区域,部落中的首领站起身来,以无比肃穆的姿态捧起了一簇燃着明火的火把。
人们安静地立于他身后,目光灼灼地等待着。
在巫祭们庄重而虔诚的吟诵声里,少女们执着柳枝,蘸上新采撷的露水,为人们一一点过额头,祈愿其免除一身的病痛。
随后,她们亦回到人群之中,纷纷睁大了眼睛,望着首领举起火把,将最后的瘟疫残余尽数焚毁。
耀眼的火光照亮了一片寒夜,将惶惶不可终日的岁月驱散。
不知是何人爆发出一声欢呼,更深更远的呼声便传开来,密密地充盈着这片曾历苦难,往后亦兴衰不绝的大地。
巫祭们取了以野兽体内提取的油脂所造的蜡烛,围绕着空地点起了一圈。明灭的烛火与盛大的火焰辉映着,似广袤星海下熠熠生辉的晨星。
众人围聚在一起,唱起了古旧的歌谣,歌颂着万物、自然与神灵。他们载歌载舞,舞步粗犷,尽情宣泄着欢乐。
“真好啊。”有人轻轻叹道。
鹤引被同伴们拖着来参加宴会,此时亦怔怔地望去。似是有无限的欢喜溢上心头,掩去身上疲惫。
听闻此言,他下意识回头望去,刚想与之交流两句,又在下一瞬睁大了眼睛,近乎不敢置信地望着她:“圣……圣母娘娘。”
人首蛇身的神祇眸光淡淡,以指点唇,止住了他将要出口的话语。
鹤引愣了一愣,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行了个大礼,又被女娲叹息着托起。
“我只是想来看看,不必惊动太多人。”
鹤引努力使手脚协调,目光又瞥过一旁的同伴,见他丝毫没有反应,一边饮酒,一边纵情大笑。
女娲仿佛明白他的意思,她微微含笑,又多解释了两句:“你近来是不是修行了太清道法?太清师兄收徒寥寥,至今也不过玄都一人,能修行他法门的,纵使是记名弟子,也可称呼一句师侄了。”
鹤引涨红了一张脸,不敢抬头看她,只下意识地垂下首来,恭声道:“人族鹤引,拜见圣母娘娘,愿娘娘圣寿无疆。”
窘迫得不行的青年一副颇为懊恼的模样,他垂眸瞧着自己身上胡乱穿的衣物,心底又泛起几分后悔:早知道会见到娘娘,就不该穿得这么随便的。
“好孩子。”女娲眸中微微漾开几许暖意,指尖微抬,流转着术法明澈的光。
鹤引似觉有清风拂过周身,将先前的疲惫一扫而空。他脑中愈发清明,脸上又烫的不行。
女娲见状微微一笑,她随意地寻了一处坐下,蛇尾轻轻摆动,俯身望着下方欢聚的景象。
鹤引拿出了钻研医学的不懈精神,终于使得自己平静了下来。他捂着自己激动不已的小心脏,偷偷抬眼望去。
视线所及之处,古老传说中尊崇的神祇端坐于大地之上,神情平缓无波地听着下方凡人对祂的歌颂之声。祂眼底似有些微的触动,但那隐约繁复的情绪远非鹤引所能理解。
似是喜,又如悲,仿若不甚在意,又偏生以静默无言的姿态,缓缓听着凡尘俗世对祂所有的祈求。
可是,纵然是至高至尊的神祇,又怎能满足凡俗众生对祂的一切祈望呢?
鹤引倏忽在想。
*
回转三十三天的路途不长。
尤其对圣人而言。
女娲神情淡淡,一路匆匆行来,中途又遇上几波小规模的对抗。对立的巫妖两族似是杀红了眼,一点也没有注意到旁边经过的圣人。
或者说,就算注意到了,也无暇顾忌。
两方人马遍身沐血,一位巫族仗着肉身强悍,以野蛮粗犷的姿态活生生撕裂开妖族一员的手臂。那人惨叫一声,却又化了本体,死死缠住巫族那人的身躯,全身灵气涌动,竟然是想同归于尽。
她目光疏离地望去,拢在袖中的手指迅速结出法术起手姿势,锁住大妖的灵气运转。一剑自袖中化出,将巫族强行镇压入地面。
女娲微掀唇角,将将好转几分的心情,又染上几分戾气。
对战的两族里面好歹有一个稍稍有些眼力,认出了圣人的模样。他赶忙俯身下拜,恭谨道:“拜见女娲圣人。”
女娲目光平淡地望了他一眼,似索然无味一般,望着众人纷纷收手。妖族这边下意识露出一个狂喜的表情,又在渐渐漫长的死寂中,压抑下自己喜悦的心情,逐渐不安起来。
良久,女娲一挥衣袖,将长剑拔出。
那位巫族脸色惨白,生生压抑下几欲出口的惨嚎。
妖族这边跪得愈发沉静,头颅低低垂下。
“不识天数,劫煞蒙心。汝等,好自为之。”她眼眸淡漠,冷声道了一句,却也懒得多言,只以乾坤术法带走了那部分妖族,回了九重宫阙。
*
天庭之上。
金碧辉煌的殿宇笼罩于耀日之辉下,云涌雾腾之间,倏忽有东来紫气三万里,划开了长久的沉寂。
正于太阳神宫中批改奏章的帝俊微怔。
他随即起身,颇有礼贤之风地迎向女娲,以及表现出对天地六圣之一的基本尊重:“不知娘娘此番前来,可有要事?”
女娲眸光轻敛,袖袍一挥,将这批妖族放出。
时空骤转,晕头转向之间,这群妖族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血肉模糊的一团,瞧着分外狼狈。
帝俊低眸一瞧,迅速反应过来,唤了医师将他们抬了下去。
等到所有人都退出宫阙,女娲这才微微俯身,敛衽行了半礼。
圣人古井无波的声音传入帝俊耳中,令其动作微微一顿:“陛下,您执意要把妖族带往绝路吗?”
女娲目光淡淡:“您既然执掌河图洛书,吾兄又通晓九宫八卦推演之术,便应知晓这所谓的洪荒霸主之位,本就是无稽之谈。天数冥冥,何苦违之?”
帝俊微抬眼眸,望向一身素裙,姿容清绝的圣人。她面容上犹带几分莫测情绪,此时直直望来,似携天倾海摧之势。
他似是毫不意外她的问题,闻言淡淡一笑:“吾奉行王道。帝俊可以退,妖皇却不可退;妖族可以退,洪荒二主之一却不可退。”
煌煌若烈阳的妖皇微微垂首,眼底灼染几分血染的锋芒。
他并不避开女娲的视线,反而顺着她的目光回望:“王道之争,退者万劫不复。娘娘心怀不忍,是世间常情。只可惜,帝俊身在其位,不得不行。非置之于死地,焉知不可得生?”
伏羲匆匆赶来,温文尔雅的青年左右望望,却也只剩一声苦笑。
本就是两难之局,谁又说服得了谁?
第84章 看朱成碧思纷纷 ◇
接引:我们不会永远这样下去。
殿内的氛围一时寂静。
彼此相悖的观念宛如蜻蜓点水一般, 惊动了池上恍似波澜不惊的死水。非是难以理解,并未不曾深虑,却似有千万种不得已, 成全了最后的命中注定。
若能有一次机会, 逆星命流转,违天道冥冥, 你的选择是?
女娲眼睫轻轻垂下, 眸底似有波光浮动。
良久,她拢于袖中的手指动了动,忽而开口道:“若有一日,世间秩序重写, 洪荒不复洪荒,您待如何?”
帝俊金眸微顿,若有所思地望向素裙的圣人。
她言语间语气淡淡, 神情中又透着几分不容置喙,仿佛这天方夜谭般的景象,当真有一日会出现一般。
帝俊将将出口的话语一转,眉宇微挑,自唇边扬起一抹笃定:“沧海桑田也好,斗转星移也罢, 妖族若能得这世间永世太平,容祖巫一回又有何妨?”
女娲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似是想起什么, 目光柔和了一瞬。
她敛眸垂目,沉沉地吐出一口气, 转而正色道:“既然如此, 还望陛下珍重己身。”
圣人眉目微凛, 眼底染上几分森寒:“天欲其亡,必令其狂。量劫既起,将生劫煞。此心蒙尘,万事皆休。巫妖二族眼下局面,尚未至鱼死网破之地步。却未必无人想推动此劫,以此谋利。”
女娲:“圣人不可直接插手量劫,此为天意。更何况此劫与我攸关。若等我察觉危机,恐怕劫数已成,再无转折余地。”
她侧首望向伏羲,眸底闪过一丝难言的晦涩。
伏羲神情动了动,拢在袖中的手下意识扣上八卦图,似有一点灵光掠过脑海,引起几分触动,又在下一瞬消逝得无影无踪。
白衣曳地的青年神色微顿,与她对视一眼,随即微微颔首。
伏羲上前一步,俯身略行一礼:“巫妖两族时有摩擦,若为领域之争,那便是在所难免。若为意气之争,却是本末倒置。除却激发两族仇怨,伤人害己之外,并无好处。”
女娲随之上前半步,微垂其首,却是干脆挑明道:“天命落于今后万载,无论结局是成是败,风希只求这万载的和平。唯愿两族之间,兵戈止息,还洪荒众生太平安乐。”
同时被两双相似的碧眸灼灼地注视着,帝俊神情不由为之一动。
他虚抬其手,招妖幡随即落入手中。
这被世间万妖尊崇备至的皇者,任冕旒微垂,其下金眸熠熠生辉。他定定地望了两人一眼,心下微生几分宽慰,却也不甚在意地朗笑一声:“当应诸君之言。”
女娲、伏羲齐齐颔首,口称一句:“善。”
*
另一侧,与之相似的事情也发生在巫族族地。
后土、句芒先寻了关系甚好的玄冥等人,言谈几夜达成共识后,方倚仗其势,一举压下族内主战一派。
妖族收势,巫族言和,遍布洪荒四境的硝烟渐渐消弭,竟是在这暗流汹涌的量劫初期,取得了暂时的和平。
余下种族齐齐松了一口气,各自压下那颗惴惴不安的心,重新埋头于发展之中。
所谓「金仙多如狗,大罗遍地走」的盛世,也彻底拉开了帷幕。
至于往后之事?且任岁月安排。
*
【西方,须弥山】
月影沉坠而落,清寒入骨三分。
层层环绕的紫竹林中,清溪缓缓流淌而过。万籁俱静之间,似闻蝉鸣虫语,心间自有一派祥和宁静。
一袭白衣洁净无华的圣人端坐于此,眼眸半阖,双手合十。恍若有三千悲悯藏身其间,又偏生,生了一双无悲无喜的眸。
准提挑着一担水,足下慢悠悠地行着,待远远瞧见他兄长,方放下手中的木桶。等了片刻,见接引悟道正深,他踌躇一二,方又挑起担子,步履匆匆地灌溉起此地的竹子。
沐浴着月华的紫玉竹微微摇晃着,枝叶微展,愈发见出几分郁郁葱茏,青翠逼人。
准提合掌默诵一段经文,心头亦是越发的静谧。
“此日修行如何?”良久之后,他听见兄长一句淡淡的问候。
圣人轻轻起身,眼下未染尘埃,一双淡漠的眸静静地望向他,恍惚见得遍地金莲相涌,身后宝光万丈,又闻焚香阵阵,经文绕梁。
准提微微吐出一口浊气,眼底亦是如出一辙的清明:“心下寂然,不见红尘。”
接引便点了点头,素手取过剩下的半桶八宝功德池水,动作不急不缓地灌溉起周围的竹子来。
偶然间瞧见什么,他俯身垂眸望去,眉目微不可查地蹙起,转而付以轻轻一叹:“又枯萎了一株。”
准提跟着过去,瞧了半眼,心下微微带出几分不舍:“可要拔掉,再种上一株新的?”
接引微微颔首,指尖一抬,便将之连根拔出。
想了想,他微揉眉心,转身交代道:“这半截还算新鲜,你拿去喂给滚滚试试,若是愿意,便教它吃了。若是不愿,留着也好做些别的。”
准提点了点头,双手自然地接过竹子,在袖里乾坤里寻了一处不大不小的空间放好,又顺手打了一法诀上去,这才安心地拢了拢袖子。
两人脸上都是习以为常的表情,手下动作亦是丝毫不慢,连夜间将竹林浇了一遍。
将要起身回去前,接引认真地蹲下身子,左右选拣,颇为心细地打量了一番,方又折了两株长势喜人的竹子,打算带回去。
准提踌躇两步,低声唤了一句:“兄长……”
接引脚步微顿,脸上神情丝毫不变,只淡淡道:“放心,西方虽苦,养一只貔貅还是养得起的。你若是还有什么别的心思,也要先养它到化形,否则终归是空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