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尊冷着脸瞧了半会儿,终是没好气地把这叠资料往袖里乾坤里一丢,拂了衣袖起身出门,打算随意地散个心。
*
昆仑很大,却远不及洪荒。
无尽的单调的雪汇成这世间极净的一景,自天地初开落至末路尽头,尚未见其穷尽。纵是混沌再临,未必没有一处,亦是经年飘雪。
姿容孤绝的道尊踏过荒雪,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山脉中。偶有飞花穿过设好的阵法,像是突如其来的一场梦,在墨色的发间掠过,翩跹婉转于肩头。
他眉眼未动,执意往前方行去。
而前方亦是飞雪落尽,天地空茫。
元始便驻足,神魂微微生出几分恍惚,似是不知今夕何夕,何故走至此处。
有几位弟子经过,交谈间瞧见道尊的身影,颇生几分诧然,又赶忙上前行礼:“阐教三代弟子拜见师祖!愿师祖万寿无疆!”
师祖?
元始闻言微怔,又捕捉到前一句:“阐教三代弟子?截教呢?”
他本是随意地一问,却见弟子们神情顿住,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等了片刻,方有一位大着胆子走上前来,恭敬地行礼道:“您说的……可是通天教主门下之人?”
他偷偷抬眼,瞄了一眼道尊脸色,生生将那句「余孽」收了回去。
饶是如此,元始神色亦是骤变。
道尊指尖微微颤着,因着那一丝莫名其妙的诡异感,强压下那几欲出手的雷谴。
他眉目寒彻,周身威压凛然,在场之人尚未反应过来,已经下意识匍匐于地,背后冷汗湿透。
簌簌的雪声在刹那间消弭殆尽,万物陷入绝对的死寂。
他们怎么敢呢?
在蔓延的沉郁与暴怒之间,元始慢慢地想着,眼眸随之暗沉:除去他与兄长之外,谁能用这样的口吻,直呼他弟弟的名姓?
不敬尊长,不敬圣人。
当诛。
他杀意一起,整个人愈发冷冽。森冷寒芒凝聚于指上,天地间随即响起沉重的雷声。
元始垂眸望了眼跪着的人,便欲抬手将其从躯壳至灵魂彻底抹去。
那人似也意识到了什么,不顾后果地喊道:“是您……是您吩咐门下……”
吾?
元始的动作顿了一顿,指尖寒光似被凛风吹动着,微微晃动了一息。一段记忆突兀地涌上心头,又恍觉契合得天衣无缝。
争执、道统、反目、断绝……
玉清道尊微微抬眸望去,目光将最后一幕深深印入心底。
红衣凌厉的圣人回眸望了他一眼,神色中却再无半分往日的温情。他微微勾起一抹讽笑,以近乎漠然的语调,唤了他一声——“道兄。”
仿佛有什么被生生割裂开来,以致于元始眸底的彻骨冰寒,不知何时,覆盖了他整双眼眸。
*
人族族地。
枝头簌簌的杏花飘落而下,将此间发生的一切都掩映在花雨之下。
女娲轻挽袖袍,往杯盏里注入澄透的洗心泉水,纤长的手指拈起一枚果子,信手递入口中。
她偶尔偏首与句芒闲聊几句,眸光清浅,颇带几分欣然之色。另一侧的青年含笑拨动琴瑟,音律和谐动听。
诸事不扰,只关风月。
玉宸斜倚在通天身旁,墨色长发逶迤一地,沾了几簇烂漫的杏花。她睫毛微微颤着,星眸时阖时睁,隐有几分倦意,只依赖地牵着青年的衣襟。
通天微微叹上一口气,颇带几分无可奈何的意味,也只得默默无视他兄长投来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把小姑娘圈在保护范围内。
偶有落花拂过她面颊,添上几分绮丽色彩。
通天瞧了半晌,努力按下心头悸动,方做了一脸正色的模样,替少女轻轻拂去。
他指尖隐约带起几分灼热,偶尔会惊动半梦半醒的少女。
她微微颤着睫羽,睁开雾气迷蒙的眼眸瞧了他一会儿,浅浅地朝他一笑,方安安心心地闭上眼,又依偎在他身旁睡去。
余下的同盟们彼此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在通天回眸望去时,又各自谈天论地,抑或纷纷对刚刚讨论出台的结果,表示高度的赞扬之情。
正待握手言欢,来年再聚,共贺伟大的搞事事业,玄珏忽觉胸口一闷,一股刻骨的冰寒之感蔓延至周身。
他额间渐渐沁出冷汗,心头悸动愈发严重。白衣的青年微微喘上一口气,便觉眼前发白。不带片刻思虑,他袖袍一掠,将眼前杯盏拂落在地。
清脆的破碎声打破了原先的祥和氛围。
玉宸下意识睁开眼眸,袖中的手指一动,已触及冰冷的剑柄。通天眉目微凛,一手搭上她肩脊,将她先行扶起,自己也随之站起身来。
太清眉眼一动,抬眼便瞧见玄珏愈发苍白的容颜。依仗地势之便,他果断伸手半抱住青年,一手顺势搭上他手腕,探起脉搏来。
“昆仑出事了。”
片刻之后,他对着众人投来的目光,干脆利落地下了论断。
句芒拨瑟的手早已停下,与女娲对视一眼,开口道:“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劳烦两位款待,若是贫道所料不差,此事人多反而不妙。”太清抱着玄珏,思虑一二,道:“通天与玉宸你们二人先回昆仑,我随后带玄珏返回。”
玉宸指尖微微一动,闻言颔首。
通天眉头紧紧蹙着,正待询问,又强压下疑虑。
太清的目光直直地望向幼弟幼妹,他并未解释缘由,只缓声道:“心念未绝,必有回响。你们两人照顾好彼此。”
玉宸眉眼微动,神情中渐渐染上几分复杂之色。
太清温和地瞧着她,神色不改,目光中带着自始至终的关切。
她声音微微凝住,终是随着通天道了一句:“谨遵长兄敕谕。”
太清似是怔了一怔,又随即付予一笑,似有无限的包容:“去吧。”
*
风摇月影,繁花于枝头依偎。
短暂的匆忙过后,此地又恢复了先前的平静,唯有暗流无声涌动,又证明,其非最初的平静。
太清垂眸探了一下玄珏的额头,眉头深深蹙起,待想起什么,又松开几分。
女娲静静地目送两人离去,又若有所思地看向太清:“就这么暴露出来,真的没事吗?”
太清抱着玄珏梳理其状况,闻言并未抬头,只平静道:“在座唯有你我四人,纵是出事,也是冤有头债有主,不怕寻仇没有目标。况且,纵然是想瞒,又能瞒到几时呢?”
女娲莞尔一笑:“玉宸很可爱。”
太清方才微微抬眸,打量了片刻女娲的神情,勾唇淡淡一笑:“我的妹妹,自然是可爱的。”
女娲随后便道:“妖皇即将为羲和日君诞下的十位太子设生辰宴,我欲邀玉宸前往。”
太清颔首:“我会为师妹把话带到。”
女娲便也不再多言,只出手划开了虚空,将正与鹤引交流的玄都挪移了过来,便与句芒一起,起身告辞。
太清淡淡地看了徒弟一眼,又瞥了一眼虚空通道,想了想便往里扔了一样东西,接着将之随手关上了。
*
另一侧。
眼前的小伙伴突然消失,令正兴致上头的鹤引一脸懵逼,而下一瞬,一本突如其来的修行功法当场砸于他头顶,险些酿成血案。
鹤引努力地挣扎了一会儿,复从地上爬起,心疼地整了整被弄乱的草药,方拾起那本被砸下的功法。
他仰头望向天穹,凭着过往的经验,大概明白是哪位大能看上他了。
只不过……
这清纯不做作,连句话都懒得多说的收徒方式,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抱着仲弟恶尸的太清:没空,赶时间,爱要不要jpg;
作者有话说:
放心,虽然我菜,但二哥的病我有经验哒。
不管问题大不大,揍弟弟一顿就会好的√。
——您的好友通天发来疑问。
——您的疑问已被作者驳回。
第79章 天意从来高难问 ◇
通天:那么强大的兄长,也会有,这样的一面吗?
月落天白, 积雪结霜。
这天地间苍茫无尽的白,作了元始眼中所见,唯一的亮色。而更深更广的, 是挥之不去, 令其久久难以忘怀的,鲜艳到近乎刺目的红。
那是通天圣人那身白鹤绛绡衣上的红?抑或是他眼角眉梢染上的刻骨恨意?更或者说, 是那自剑身上滚落的一滴盛放如红莲的血?
元始神情间透着隐约的漠然, 上前几步,广袖垂坠而落,弧度悠扬。
跪伏着的弟子身躯隐隐有些颤抖,微不可查地往后挪动着。
一步, 两步。
元始淡淡地望去,脑海里却又想着一些别的什么东西,眉眼愈发萧瑟孤绝。
一切好像确实没有什么问题, 他的弟弟不满他,进而厌恶他,往后连一声亲昵都不愿,态度客套而疏离。
至亲至疏,渐行渐远,终至断绝。
凭何不满呢?他继而去想。
记忆迅速给出了回答:是阐截两教的纷争, 是道统之争,是——「道」。
元始琢磨了片刻这个洪荒众生汲汲追求的字眼, 面上仍是一片淡淡。
昆仑极净的天光倒映入道尊甚为清浅的眸里, 仿佛连星辰都清晰可见,一丝一毫的波动皆回荡在那澄明的湖底, 却远远触不及那层层叠起的玄冰万丈。
在隐隐升起的愠怒与憎恨之中, 一丝不合时宜的悸动却在心头涌动。
似有闷雷遥遥在天穹落下, 惊动飞鸟无数。
*
昆仑山上频繁的异动自是落入有心人眼中。
但凭借实打实的圣人尊位屹立于洪荒,乃至于足以陪伴洪荒自诞生至寂灭的三清道尊,其存在便是无形的震撼。
至少此时此刻,所有暗窥的神识皆于一剑之下倾覆。
最后匆忙逃窜的那一点灵识,所刻画下的也不过是那浩渺无尽的剑意下,寥落的余辉。
一剑决浮云,万古皆成空;
若识凌云意,平生不足道。
玉宸纤眉微蹙,长长的广袖被高空凛冽的风鼓动着,发出猎猎的声响。她左手执剑,眸中一点剑芒微凉,待望向昆仑上方,又透出愈发沉重的担忧之色。
通天微抿薄唇,凤眸愈冷。
他侧身时稳稳拉住少女的手,下一瞬,又提了几分速度,瞬息之间跨过万里之遥,不计成本地赶往昆仑。
在道尊视线的尽头,昆仑山上愈聚愈浓的劫云,无声酝酿着雷谴。连带他心上渐渐泛起的不安,愈发猖獗。
玄珏虚弱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连带着千万年来从未兴起过的想法,也第一次漫过心头。
那么强大的兄长,一直敬慕乃至于追寻着的兄长,也会……有这样的一面吗?
玉宸低眸望去,脚下是云遮雾绕,空茫一片,一如她心头涌上的怅惘,一点一点蚕食着心脏。
从未敢去深思,又到底无法面对。
她离开的那些日子里,兄长他们……亦会是安好无恙吗?
往事不堪回首,更有何人堪得破?
眼看他起朱楼,昆仑山中日月长;眼看他宴宾客,觥筹交错问沉浮;眼看他楼塌了,天地遗恨万骨枯。
何人葬我于高山之上,何人遗我于沧海之底。
不可求,难自在,空余恨。
玉宸微敛眸光,指尖微微颤着,仍是握紧了剑柄。青萍翁鸣一声,轻轻回应着她。少女眉目一凛,长剑递出,须臾之间斩开云路万里,眼前转瞬开阔。
通天心上微微一动,目光与她相触。
她眼底的怅惘尚未褪去,抬眸望向他时,仍是浅浅露出一个微笑:“不要怕。”
说是这般说着,少女自己却是颤抖着的。
“一定会来得及的。”她声音渐低,只透着几分坚不可摧的力度,攥紧了他的手,努力将温暖传递给他。
通天微阖眼眸,自胸腔中吐出绵长的一声喟叹。
再度睁眼时,似有薄凉的月光晕开一抹苍白,照彻岁月如许。
而他眉间摇曳未定的仓皇雪色,倏忽被春风吹彻。
*
昆仑山脉之间隐隐响起的雷声落入元始耳中。
他眉眼动了动,微微抬眸望去,却未见雷霆滚落。
见他长久没有动静,原先瑟缩着的弟子似也有些安定下来,虽是照旧低垂着头,倒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后面跪着的弟子犹带几分不平,又畏惧着圣人之威,只开口道:“禀告师祖,但请师祖明鉴,通……师叔祖门下之徒,多为披毛戴角、湿生卵化之辈,其心性浅薄,一味逞凶,不识天数,助纣为虐,实乃……实乃……”
他一咬牙,干脆道:“实乃不堪教化,纵是在量劫中落得如此下场,也是天数所定,合该如此。”
元始的目光静静地停留在他身上,眸底那抹淡漠愈发浓郁。
他约莫是自以为明白了师祖的心思,说得倒是越发愤然:“可叹师叔祖不幸,摊上这群欺师灭祖之徒,以致妄动嗔念,入此劫数……”
元始微微露出思考的神情。
他仿佛受到了鼓舞一般,将最后一句轻描淡写地吐出:“这些所谓的截教余孽,自是人人见而诛之,师祖无需在意。”
其余人也纷纷开口,姿态恭敬,却又死死重复着这一句“截教余孽,自是人人见而诛之。”
那抹悸动似越发强烈,渐渐化成愈发明显的钝痛。
层叠交错的记忆之中,画面层层涌现,一遍遍诱导他接受这个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