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宝继而点了几个距离近些,受的伤看起来也稍重几分的弟子询问。大家互相补充一二,将之前的场面描述了个七七八八。在反思与回忆的过程中,原本心绪不定的众弟子,也奇异地安稳下来,只顾绞尽脑汁地思索是否还有遗漏。
实在想不出更多,便抱歉地一拱手:“师兄,我们真的想不起来了。”
“无碍。”面对一张张茫然不解的脸,道人微叹一声,从袖中取出常备的伤药让奎木狼分发,又温声让他们坐下运功调息。
他缓步走到玉宸身边,垂眸注视着脚下黑洞:“三霄皆为吾教嫡传弟子,太乙师弟亦是阐教亲传,一旦生命有忧,二师伯和师尊便能即可感知。”
他言有未尽。
玉宸只道:“前提是无人、无物遮掩其命数。”
她侧眸看他,神情平静:“我去找他们,劳烦多宝看顾此地。”
道人无言,神色肃穆地与她拱手行了一礼:“惟望师姐,此去珍重。”
玉宸微微颔首,想了想,又挥袖取下身旁碧树的叶片,稍稍展平,指尖微光一闪,将之裁作纸页。她素手芊芊,匆匆刻下一行字,随后附上自己的神识印记,又转而把它递给多宝。
“正如我等所见,此乃一方空间隧道,出口未知。若无意外,我会从另一侧破开空间,带他们回来。”玉宸缓声道,“此处不久便将消弭,若能找到触发缘由最好,不行也无妨。”
“别担心。”少女琢磨片刻,眼眸含笑,轻声补上一句。
她执起桃夭,未再停留,便转身挥袖,化作一道光掠入黑洞之中。
多宝立于原处,指腹轻轻摩挲过叶片,眼底似有波光明灭。他拢在袖中的手微微收紧,微不可查地轻叹一声:“这就是……多事之秋吗?”
若背后之人,本就是冲你而来,你当如何呢?
小师妹。
*
追溯隧道的过程漫长到令人恍惚,入目所见,皆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深邃黑暗,长得好似没有尽头。而她在空茫间漫无边际地下坠,只维持着一层浅浅的月白屏障。如同被放逐到时间尽头的旅人,单调而乏味地重复着每天的生活。
不被救赎,不得解脱。
心间絮絮的低语骤然放大,带着几分不可置信,以及肆虐般的猖獗。
重复着颠倒的言论,却只让玉宸听清一句。
“第二次了,你逃不掉了。”
少女眉心一蹙,又试着对自己施加了几道术法,接着默念起清心诀来。却似徒劳无功,只引起一声嗤笑。
她也没再尝试,手中桃夭一转,便直直地指向了自己的心口。
那声音骤然一滞。
少女悠悠地开口:“修道之人,心脏并非命脉所在。”她目光一寒,却又慢声道,“恶自心始,但凡此心尚存,我便不能耐你分毫。”
时间寂寥,空旷无声。
玉宸停顿几秒,又倏忽笑开,眉目粲然,盛若北辰。她轻轻问道:“若我无心,你奈我何。”
心间恶念依然没有回复。
一道亘古虚无的太息取代了它,祂之纶音飘飘渺渺,跨越时空维度,盛大辉煌,邈邈高远。于是你想起雪山苍皑,想起沧海幽蓝,踽踽独行的圣人面容模糊,抬眸间却是化不开的温柔与虔诚。
而这一切通通破碎,于战火中纷飞。
“你若无心,天地不容。”
她问:“是谁不容,是紫霄宫的师尊,还是归墟之主。”
折来的一缕微风划过了她的发髻,玉宸束好的墨色长发倏而散开,长及曳地。而她眼眸微沉,似混沌深处永不息止的暗流。
她侧首看去,周身死寂不改,足履已踏足实地。
灰色的雪飘飘扬扬落了满地,污浊的,肮脏的雪。
并非是昆仑山巅的纯白无垢,归墟之境的雪是世界的倒影,众生之恶,皆汇聚于此。连最微淡的雪,都覆盖上了浅薄的灰色。却未黑到彻底,东一块西一块拼凑着,像被人毁去的画布,淋漓未尽的灰沉默地流淌着。
滴答,滴答。
雨声泠泠。
听雨的人踏碎一地尘怨,广袖云袍,衣袂迤逦。
归墟无垠,所见不过方寸,更远的深处,是神识也穿透不了的永暗。她执着一枝桃夭,随手散开极冬的雪,漫步走着。
莹莹的光华流转不散,像深夜归家始终不灭的灯。
遥遥的,是谁点亮了另一盏灯。
微弱至极,又顽固不息。
她改变了路程,转身朝光芒处走去。
*
山谷之中,万籁俱寂。
多宝肃然垂首,等待着两位道尊的命令。
通天圣人一身红衣烈烈,垂眸扣紧手中碧叶残片时,又有一股说不出的戾气,在心间涌起。他抿着薄唇,望着空旷之地,眼眸倏忽暗沉到可怕。
元始立于他身侧,眉目淡淡,看不出几分动容。而在场寥寥几人,却能感到周围凛冽入骨的气场。
多宝屏息敛目,不敢惊动二人。
通天阖眸平复心境,侧身对元始道:“此事既因我门下而起,玉宸亦入境寻人。为今之计,且由我推演其根源,烦请兄长一助。”
元始依然望着黑洞消弭处,闻言只道一声:「可」。
玉清道尊眼眸冷漠,比这纯粹天光更冷彻三分。他微移步履,衣袍曳风,下一瞬,含着无尽威势的玉清神雷从天际斩落,掘地数尺,将地面翻了个底朝天。
除却一地狼藉外,再无他物。
作者有话说:
奎木狼—李雄;
心月狐—苏元_(:з」∠)_也许这样看起来明白一些。
第25章 长恨此身非我有 ◇
玉宸:这万万年的兄妹情谊,她终究是没能看清。
该赶的, 该散的,都走了个干净。
多宝应通天之令,走入谷中山庄时, 菡芝仙正伏在云霄膝头, 小姑娘哭得难过,时不时地抽噎几下, 一手又不由拽着云霄纤白的衣角。女修半阖眼眸, 一侧拢于阴影之下,看不分明。
紫色的花海连绵至山庄之外,随风摇曳着。道人拨开花枝,踏过外界那层幻境, 径自入内。
云霄并未起身,只朝他微微颔首。她一手抚着菡芝仙的长发,眼眸沉静几分。
事情既已至此, 出事的又是与她攸关的至亲,自然,这静修之令也暂且中止了。多宝端详她几分,那一句「福祸相依」,复被咽了下去。
清风朗月般的道人,尚未道明来意, 早有准备的云霄已将阵图递上。她又望了菡芝仙一眼,意味不明地道:“想来以大师兄高才, 不必我多言了。”
多宝也不多顾及, 当着她的面打开阵图审视一番,又合拢了卷轴。
“师妹安心静待即可。”
道人踱出几步, 复而回头:“这件事总归会有个交代。”
“但愿及时。”云霄抬眸看他, 眼眸深邃, 是未曾展露在菡芝面前的沉沉色调,“我只有这么两个妹妹。”
她语调很轻。
多宝却凝了神色,脸上是风霜雨雪洗练过的坚毅与从容,他定定地看了云霄一眼,洒然一笑:“师妹放心,这天,还没塌呢。”
*
玉虚峰后山。
通天抬手轻轻敲着桌案,眸中似有幽光沉坠,另一手仍按压在碧叶上。元始神色淡淡,身前茶水已经凉了一半。
太清执着拂尘缓缓走来时,便见两位弟弟一个比一个心神不定,偏生能强迫自己稳稳地坐着。
通天下意识起身,喊道:“大兄。”
元始神色肃然:“兄长。”
太清眼眸微挑,视线在两人之间逡巡片刻,又停留在通天攥紧的叶片上,收回视线,他颇为玩味地一笑:“这回怎么没吵起来?”
然后便听见自家幼弟颇为生气地喊了他一声哥。
太清道尊随手揉乱了通天的长发,又在他发作之前,运起术法,重新为他束发戴冠。他的动作带着惯常的漫不经心,又有几分说不出的安抚意味在里头。
顶着元始冷若寒霜的死亡视线,他略显遗憾地叹了口气,没有继续动手动脚。
元始忍了很久,到底没吐出那句「胡闹」。
长幼有序,所以不能打。
长幼有序……来人啊,给吾换个兄长啊摔。
这一打岔,元始心头积攒的愠怒莫名平复了些许。
太清瞧着通天的神色也稍稍舒缓几分,眉间戾气亦散去许多。这才正了正神色,抬眸看向元始:“我掐算不出情况,便来看看你们。”
他一手仍揽着通天,不动声色地替他揉了揉眉心攒簇。
幼弟露出三分疲惫的模样,干脆利落地往他怀里蹭了蹭,仿佛自己还是只软乎乎的气团子。他神色恹恹:“大兄,我连阿宸都找不到。”
元始沉默地捏碎了手中茶盏,偏过头不去看他坐无坐相、站无站相的弟弟。
太清低眸问道:“人可都无恙?”
通天点了点头,又慢慢地摇了摇头,他眸色微凉:“我只能大概确定她们性命无忧,而这点感应也是明明灭灭。”
“元始也是?”太清复而问道。
元始阖目不语,半晌才面无表情地回上一句:“太乙约莫无碍。”
这个「约莫」就很微妙了。
太清了然,又顺手揉了揉幼弟的头发,接触到两道意味不同的目光后,他仍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
他低头问通天:“可还有什么法子?”
通天蹙眉:“我已唤多宝去找云霄寻阵图了。想来,该是有份留存在她手上的。”
“二哥已经查遍了阵法原处的位置,未见什么异常。”他又朝元始望了一眼,“那或许是阵法的运行过程中,出了什么差错。”
元始眼眸冷淡,闻言仍是给面子地微微颔首。
“我亲手教出的徒弟,我自己明白。况且她们姐妹三人于阵法一道天资独具。这个幻阵,修修补补也不是一次二次,不至于混淆什么参数变量。我只担忧,她们低估了阵法运作过程中念力的侵蚀……便如那诛仙四剑一般。”通天说到此处,不由一顿。
太清轻轻拍着他的背,通天眼眸微闪,又从先前的怅惘中脱离出来。
“昔日道魔量劫,师尊与魔祖一战,几乎崩碎西方主要灵脉,生灵涂炭不说,作为杀伐至宝的诛仙四剑,亦承载了众生恶念,怨魂不消,境界随之跌落。”他随口提了一句前尘往事,又道,“由此,我怀疑在这小千世界阵法的运转过程中,亦聚集了几分念力。”
“念力不消,久而生乱。”通天沉吟许久,给出了初步推断。
元始皱起眉头,冰雪凝成的容颜染上几分沉郁之色:“但这昆仑玄境,岂会聚起过多执妄?”
又怎么会,无人感受到丝毫变故。
甚至包括三位道尊在内。
不可思议。
绝无可能。
他眼眸暗沉,万载的寒冰冷到彻骨,又不及那一瞬间他心底的凉意。
太清敛目沉思,通天微怔,不由拽住长兄的衣袍,迎上他的视线,却又吐不出半个字。
太清被暂且打断了思绪,也未开口,他只小心地将幼弟拥得紧上几分,以广袖作了屏障,掩下了通天洞察天地的眼眸。
一寸一寸地抹掉了眼底多余的情感,太清道尊神色淡漠地望向玉清,似玉石雕琢的神像:“元始,慎思。”
那声音太冷,冷得通天本能地一颤,想抬眸看向兄长,双眼又被他不容抗拒地捂住。
元始一顿,低头道:“是……长兄。”
世人皆说,太上忘情,无为真法。
那又缘何,生了这三千丈白发?
通天想,难道他的兄长,不该是这世上最温柔的人吗?
*
玉宸想,为什么这份温柔,永远都留不住呢?
她半跪在幻境之间,漫天的黄沙中,只以三寸桃夭支撑着微薄之躯。透过天地染上的血色,呜咽着是谁家不归的魂灵。
少女眼眸微沉,墨色长发垂坠一地,映照着她此刻苍白如纸的容颜。秉着一腔执妄,她折却黄沙的方向,极力想看清对面之人的面容。
千千万万年的相守相伴,彼此的容颜早已被描绘入魂魄,渗入骨髓三分。可她仍然像是从未看清过她的至亲。
九曲黄河阵万里的风沙迷了她的视线,让她再也看不真切。
过往像是被风沙席卷过的荒原,沉重的寂灭的被挽留,轻灵的鲜活的被夺取,如同经年的一场大梦,到了梦醒的时候。
白鹤童子执起玉如意的手不带半分迟疑,她怔怔地看着琼霄身死道消,碧霄随之应劫。而她伸出的手并未触及真实。扬起的万千术法剑势,没有一道能拦下三宝玉如意的坠落。
红花白藕青荷叶,扁拐如意青萍剑。
而这一切湮灭,又缓缓在她眼前拉开新的序幕。
周而复始,永无止息。
她眼角余光掠过一个倒在地上的身影,又带着几分恍惚地想到,那便该是,这个世界的太乙真人了吧。
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
她只是阖了眼眸,倏忽沉寂了心声。
“你说,天地不容无心之人。”
“这是谎言。”
而她神色淡淡,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又随手将桃夭丢到一边。玉宸抬眸看向天际,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笑。
她分明在笑,却笑出几分泪来,氤氲过眼尾,迤逦开一抹绮丽的绯红。
滴答,滴答。
是雨声泠泠。
听雨的人踏过一地烟沙,衣袍染血,长剑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