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宸略带不解,便听通天将之后发生的事情,给她讲述了一遍。
她略一颔首,眉间又带上几分忧色:“敢问老师,不知,师兄师妹现在状况可还好?”
“他们一切无恙。我当日本就欲寻多宝谈事,来得挺巧,况且你是于无意识间运转法则,其威势尚未展开,一时半会儿便可缓过来。”
通天再自然不过地笑着,掩下了天机对其的示警。
想了想,他又道:“顺道,你替为师看看云霄。”
玉宸一一应下,又不免蹙起绮丽的眉眼。
通天注视着陷入沉思的少女,鬼使神差地想伸手去抚平她眉心的攒簇。
而她眨了眨眼眸,本该澄澈无暇的眸中,倒映着他的身影。
令他不由想起昆仑万顷冰原上,静静盛开的纯白花朵,干净纯粹,亦不沾染风雪半分,自有一份独特的生机。
他止住了心思,只顺势为她撩起一缕垂落的发丝,将之细细地挽到耳后。
“不管发生什么,都要照顾好自己。”
圣人温柔地看着她,认真地许下承诺:“不要怕,我一直都在。”
玉宸微微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又没有说出口。
通天毫不介意地笑道:“若还有些不适,便在这里再休息一会。阵法的启用之法,想来你也是清楚了的。”
说着,他又不免带上几分骄傲的神色。
小徒弟真的,非常优秀呢。虽然不完全是自己养出来的,但是四舍五入,也有他一份功劳,不是吗?
随后,圣人起身欲行。
许是警惕着危机的苗头,又带着真切的关心。
谁能怀疑这位立誓为天地众生截取生机一线的圣人,满满的真心呢?
玉宸下意识跟着起身,唤道:“老师……”
通天回眸看她,眼底似有疑惑。
少女只是柔和了眉眼,郑重地道:“我相信您。”
通天不由笑开,又转身朝她摆了摆手,从容不迫地迈向殿外风雪。
*
少女静静地目送他远去。
确定通天走远后,在只余一人的屋室内,玉宸轻轻地捂住了自己的心口,跌跌撞撞地倒在云榻上。墨色的长发随之散开,长及曳地。
她的眼底迷惘,呼吸急促几分。
心口处传来的钝痛感,清晰而莫名。
“世上没有人,是值得你相信的。”
“所谓的真心实意,在道统之争面前,皆是一文不值。”
她想,到底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心底传来的声音散漫又笃定,一遍遍地重复着,试图蛊惑她的神志。
而她偏转过头,不置一词,安静地望向外界的天际。
神识无声地扩散出去,渐渐笼罩了这片冰雪天地。
不由自主地,她恍惚了一瞬。
自来此世以来,她似乎从未静下心来细看过这昆仑雪景。
雪花轻巧地掠过她的神识,时而轻触一下,带来微凉的触感,又倏而消融,不留痕迹。
玉虚峰广袤,分分散散的三教弟子们,各自循着自己的道途探索着道法。雪花纷纷扬扬,随着道法之势,聚而复散,散而复聚。兜兜转转,死生复来。
永不息止的雪,是昆仑的惯常。
而求道路上不止的行人,是昆仑的魂骨。
玉宸的目光温和浅淡,望了此间许久,又微微笑了起来。
她慢吞吞地起身,又为自己重新梳好长发。忽略掉心底的声音,这本该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日。
远山遮盖云霞,时光寸寸无暇。
她的神识突然一顿,再次扫过摘星楼附近。分明有什么异样一闪而过,却偏生看不清其状况。
又逼得她在下一秒,将其强行收回。
玉宸微怔,略作思虑,便朝摘星楼方向而去。
左右,也是顺路。
一路上,不少人向她颔首行礼,又偷偷多看上几眼。几个大胆的师妹还红着脸上前和她交谈几句,认认真真地问上一句道法上的问题,被详细解答之后,又晕红了脸道谢,一脸羞涩地离开。
走出不远后,亦能听见她们元气满满的交流声。
少年郎,少年郎。
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真好啊。”
玉宸轻轻感叹一声,又顺手将心底煞风景的声音压得更深一层。
走到昆仑天池附近,又有人上前与她打招呼,接着不免遗憾地提上一句:“唉,师姐你来迟了一步,在宥师兄之前等了你好久都没等到你,已经先行离去了。不知明日是否还会再来。”
“在宥?”玉宸问道。
师弟点了点头,“是啊是啊,师兄像是有什么事情想找你。我们原先想着让他把话留下,由我们代传也可。但也许是什么私密之事吧,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婉拒了我们。”
仿佛有什么念头惊雷般在脑中炸响,玉宸心下一沉,又维持着先前的表情,温柔地向他道了一声谢。
师弟略显窘迫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又朝她灿然一笑:“举手之劳罢了。”
原先只想路过摘星楼的少女,想了想,又迈入室内。
她脸上严肃,执笔在纸上写下「在宥」二字。
为什么,在思考定光之事时,她下意识忽略了在宥呢。
是她潜意识里笃定,他根本对这件事不知情,还是其他未知因素的影响?
那,老师有想起在宥吗?
想着想着,她突然一顿,心底的声音在她不知不觉的时候陡然沉寂,甚至连声嘲讽的冷笑都不带。
被吵了一路的玉宸,眸色渐深。
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索性摔了笔,开始掐算在宥的下落。
但思维在连通天道的那一瞬间,陷入了恍惚。
等等,我之前想知道什么来着……
是,多宝师兄的位置吗?
老师让我去找师兄他们会合,所以……所以……
脑海中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叫嚣着不对劲,但她的念头每一产生,便被莫测的存在抹去。渐渐地,她连「自己的念头被偷走了」这个意识,都没在脑海中升起。少女十分自然地开始掐算起多宝的位置。
清风无声,只悄悄地拾起掉落的毛笔。
而墨水生灵,在她阖眼的时候,从纸笺上倒流入砚台。
曾经笔端留下的痕迹,亦在悄无声息间淡化。
轻而易举地,她书写过的痕迹,被祂消除抹去。
一切不曾发生,一切从未发生。
第21章 松下清斋折露葵
多宝:美玉无暇,耀若北辰。
三十三天外,紫霄宫。
寂然的宫阙内,万里红尘遥不可及,云清冷月隔绝于外。
祂睁开了漠然的眼,目光向虚无处投落。那双眼眸里无悲无喜,不含半分尘世的痴嗔妄念,却似有人妄动了那片死寂,隐约掀起一池波澜。
眼前的时空扭曲了一瞬,无声地延展开,无尽的空濛,无尽的死寂,连时空也被吞噬殆尽的深邃尽头,倏而,又落入万千星辉。
唯在远古传颂的混沌神文,密密麻麻地绕着星辉运转。
世人皆传,洪荒众生自始自往一生所归,尽藏于浩渺星云之下。
传闻不可尽信。
然,谁为初始?
*
摘星楼宇内,玉宸复而执笔,一如初时。
她随意地书写几笔,便将之折起,又托以灵气传信,先行告知主家有客来访。自然地,仿佛她本来就是来做此事的。
似是觉得影响不到玉宸,心底经久不息的声音,也停顿了几许。此时,又仿若无事发生一般,漫不经心地点上几句。继而,又安安稳稳地沉寂下去。
又似终于认清作为心魔的本质,隐忍不动,一击必杀。
少女低眸看去,警惕又高几分。
修士无梦,本为常态。
而自她落入异世以来,屡屡陷入梦魇。
原先想是错乱时空之故,现在,怕亦有几分记忆在作祟。遗失的过去,动荡的心境,丛生的心魔……微妙的迟疑在心头闪过,她的修为境界,当真是如今的水平?
少女的手指一下接着一下、有意无意地敲击着桌子。
却不知,她的心魔是何时逃遁而出?定光那次,还是昏睡之时?
玉宸垂着眼眸,眉间笼上一缕轻愁。
烟笼寒水,未及眉眼;天光烟雨,尽皆空茫。
于她唇齿间溢出的一声叹息,飘飘渺渺,入了谁的心?
*
坐忘峰前,道人负手观云,清风徐徐,入袖而来。长发被银色冠带束得齐整,一身广袖云袍,气质清朗温和。
风雪不息,却被无形的结界阻隔于外,未曾落于他身上半分。
多宝神色沉静,遥望着摘星楼的方向。初建起的楼宇,本应做安歇之所,却只能孤独矗立,久久等待着归人。天池里的莲花寂寥地盛开,平添几分空旷。又遥遥伸展开一条小径,隐没于花间。
“竟是,还没有醒来吗?”
他喃喃地感叹了一句,说不清心底的情绪:“说好两个人一起平摊事务的,这算不算是,偷懒了?”
“玉宸大师姐,又或者,我的小师妹。”
似是觉得这称呼颇有趣味,道人轻轻地笑了一声,其音琅琅,如珠玉相击。
正待转身时,有纸鹤裹挟风雪而来,直直冲向多宝,又嘭得一声撞上他身侧结界,摇摇晃晃间,落入他摊开的手中。
几分笑意染上眉心,多宝凝眸又望向楼宇,心底似有一处悄悄安稳。
轻展纸页,词句入眼。
“余已无恙,遥寄此信,使君勿念。亦有事欲访,先行告君。”
多宝静静看完,伸手抚过字痕,上面的墨迹还很新,又在不经意间,带上几分剑意凛然。他微不可查地点头,又含笑唤来童子,一一将事宜嘱咐下去。
碧竹童子一脸认真地听完,便欲前去准备,又被道人唤住。
他沉凝了片刻,又道:“下次看见玉宸师姐,不要称呼其为娘娘。”
半句道完,他停顿一会,目光邈远,直抵无穷远处,眼底情绪莫名,似落入沉思之中。转而,他又回过神来,安抚地摸了摸童子的头,曼声道:“美玉无暇,耀若北辰,当以「道君」之名尊称。”
碧竹童子不由呆愣,又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待童子离去之后,道人复而垂手肃立。却悄然解开了结界,任风雪加身,青衫白头。
“玉宸,道君……”
*
再入坐忘峰,苍山皑皑,雪色晕染山尖一簇。笔触分明之间,深深浅浅的白渐次染开,不显得过于单调乏味。
玉宸拾级而上,月白衣袍拢地,步履平稳。
碧竹童子早于半山腰处等候,见到来人,表情一松,不敢多看一眼,便俯下身拜见:“参见道君。”
玉宸微微一怔,随即颔首,挥一道清气将之托起。
童子依然低垂着眼眸,神色恭敬:“老爷正于松斋中等候,请道君随我来。”
玉宸礼貌地点了点头:“劳烦了。”
她微拢衣袖,便跟着童子踏入一条别径。
一路无话,唯风雪交织。
而行至一处,碧竹童子停顿一会儿,折了道旁一株松枝,轻点地面,破阵而入。倏然间,又是一片新的天地。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正所谓世外桃源,不沾凡俗。
她足履不停,不动声色间,将眼前之景尽收眼底。
又转过几间亭台,路过几条溪流。流水潺潺间,飞花轻盈。树影摇曳,投下斑点日光,细细散散,宛如碎金。
却见道人于曲水彼岸,摆了一桌玲珑棋局。
碧竹童子停留在桥边,向玉宸行了一礼,便自行退去了。
玉宸却不急着过河,她垂眸看向桥下,盈盈一水间,游鲤相戏欢。时而,有整朵落花坠入河间,随着流水漫行,去往一个不知名的地方。
岁月安宁,好似午间轻梦。
“此处可合玉宸心意?”多宝不知何时,已从对岸走过。
“美则美焉,非俗世可容。若暂且偷此浮生半日清闲,倒是个好去处。”玉宸答道,“多宝,似乎也并不常来此地?”
她伸手拂去桥上阑干积上的浅浅灰尘,又蹲下身,将手浸入水中。清凉的溪水洗濯着尘埃,又无声掩盖了某些被忽略的事实。
少女任凭衣摆曳地,自然的举动中透着几分不经意。
多宝想了一会,也学着她的样子蹲了下来,垂眸看着溪流里嬉戏的锦鲤。看着看着,他突然轻笑一声,似是想起了什么。
见少女回眸看他,道人含笑,十分自然地提了一个建议:“玉宸可想吃烤鱼?”
玉宸怔了一怔,下意识看了一眼溪流中,仍不知自己即将大难临头的锦鲤:“多宝……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只是想起昔日太乙师弟做下的趣事罢了。二师伯曾经也在三光神水中养过锦鲤,却被师弟偷偷摸出来吃掉,本想着回头再放上几条回去。却不曾想……”他轻咳了一声,“却不曾想中途遇上了师尊,眼看就要人赃俱获。师弟脑回路一转,便拉着师尊一起烤起了鱼。”
结果也是可想而知。
本意是来找幼弟的元始道尊,不仅抓住了想要趁机溜走的通天,还附赠了一个傻徒弟。尽管成功解开了锦鲤无故失踪,又莫名其妙多上几条的谜团,元始表示,自己一点都不开心。
面无表情一手提起一个,挨个苦口婆心地训话,真是,天若有情天亦老,弟弟徒弟都是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