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游则仰起首看了看书院的名字,眼眸里掠过微微的疑惑。她指着牌匾,茫然地问着玉宸:“碧游的「游」,是阿游的「游」?”
圣人立于矮墙之下,折下春日里的第一枝桃花,捧在怀中,眸光清澈如水。她侧首含笑,轻轻颔首:“对啊。”
“真的可以这样吗?”阿游的眼眸微微瞪大,颇有三分惊奇。
玉宸歪头瞧她,同样是一副茫然的样子:“为什么不可以呢?”
她看阿游仍是一脸迟疑的模样,笑着寻来木板,又牵起阿游的手,往院落里走去。
在平整的桌案上,圣人半俯下身,握着阿游的手,在上面郑重其事地写下她的名字,又指着这两个字,对她说道:“阿游的「游」,就是碧游。”
阿游抬眼看着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手把手地跟着她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又成了这座书院里的第一个学生。
她所学的第一个词是书院的名字,学的第一句话是“天命靠争。”如此,便是一日。
玉宸捧着那枝白日折下的桃花,将之放置在榻边,又起身出门,遥遥望着脚下名为「鲁国」的土地,轻轻闭上了眼,平复着起伏不定的心境。
往后日复一日,圣人又重复起先前做过千万遍的事情。
对着广袤海域,蒙昧生灵,她授启智之法;对着无尽群山,懵懂孩童,她传启蒙之学。
越来越多的人来到了「碧游」,有被她们之前游学的名头吸引而来,有被周围人的口耳相传引到此处。渐渐地,来到此处的,便不止有「人」。
化出道体的生灵们谨慎地踏入其中,和人族的学生们坐在一起,听着圣人的授课。
他们自然而然地融入了这个世界的轨迹之中,像是落入大海中的一滴水。
可是没人当真把她们当做一滴水,因为所有胆敢冒犯碧游的人当场便遭了雷罚。
真雷罚。
深藏功与名的阿游偷偷给玉宸比了个手势,后者莞尔一笑,并不在意。
她立于小小的院落之内,看着或不以为然,或正正经经来到此处求学的学子,以三年为期,三年一过,便将他们扫地出门,任其自主发展。
三年时光,教不了多少。
所以,她只将那些书分门别类地排好,又往里塞入了寥寥的道法,等着有缘之人踏足。
除此之外,便只授一课,“争命。”
一线生机说久了,仿佛真觉得世间会留给自己这么一份机会,由着自己改变命数,改变结局。
其实没有的。
他们这些人,圣人也好,巫妖也罢,就是不周山前拼命往下扎根的花花草草,所求的也不过是一事,争命。
天数无情,人间有道。她只想求这个,那就教大家这个。
“在一无所有的时候,阿宸能走到哪一步呢?失去法力沦为凡人的你,还会有那么多人前来问道吗?你真正想要传授的,是你的道,还是你的术?”
偶尔,浮黎警告她的言论又会浮现在耳畔。玉宸微微垂眸,略微有些波动的心境便又平稳下来。
她瞧着桌上堆满的竹简,取了刻刀,辗转刻下几字,一曰「有教无类」,二曰「因材施教」,挂在书院两侧。又将「争命」二字,刻入他们所能学到的每一个句子中。
她既欲求一线生机,传道众生,早就该舍去这一身浮华矫饰,回到众生中去。以此一生,传下道种,任其生根发芽,长出各种模样。
上清道法,上清道法。
少女微微阖上那双潋滟的眸,笑了半声,忽而抬起手,将它往故纸堆里一扔。阿游震惊抬头,下意识就想拉住她。却见圣人回眸朝她一笑,不带丝毫犹豫地点起了火。
烈火熊熊之中,玉宸平静地睁开眼,似有心火焚烧不尽,指引她前路。
阿游看了看那堆熊熊燃烧的书堆,想要伸手去抢,又犹豫了片刻,怔怔地望向玉宸:“为什么,为什么要烧掉呢?”
“阿游还是可以学习它的呀。”玉宸的鬓发被风吹拂着,颇带几分多情地贴在她面上。
她眼眸弯弯,衣袂如云,轻快地仿佛在观赏枝头春花。
阿游纠结了起来:“可是这样的话,不就只有我在学了吗?”
玉宸苦恼地眨了眨眼:“也许我们能等一等有缘人?”
阿游左看右看,终是生气地一插腰:“随便玉宸好了。”
圣人掩着唇笑,没忍住,便笑出了声,惹得阿游瞪眼看来。她眉眼如画,笑起来时仿佛这幅画也活了起来。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风华,是亘古传世永恒不朽的诗篇,让人舍不得移开一眼。
不是所有的生灵都学上清道法,但所有的生灵都欲脱蒙昧之躯;
不是所有的生灵都信一线生机,却有万物众生在为己命而争。
她本就不该将她的道局限在上清道法之上。
她要这天下之人,皆从心,皆向她,如此而已。
毕竟,这命运可以杀掉所有修习上清道法的人,却绝不可能杀掉所有想要争命的生灵。倘若,这「所有」便是「全部」。
玉宸这样想着,方要开口同阿游解释一句,又忽听外面一声惊呼:“这天上怎么掉下来个人啊?”
她本能地愣了愣,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快步从屋内走出,往院外奔去。衣袂飞扬之间,步履跌跌撞撞,仿佛随时都会摔倒在地。
人群聚在前方,瞧见她来了,又纷纷避让开来,露出一条道来。
她却怔然地停住了脚步,微微垂首,颤着眸看去。
透过纷扰的人群,玉宸轻而易举地看见了浑身染血的青年。他半阖着眼,低沉地喘气,视线仍然模糊不清,却死死扣着手中长剑,让人不敢轻易上前。
她动了动唇角,却不知当笑当哭,只轻轻唤了一声。
“通天。”
圣人微微抬首,朝她望来,勾唇一笑:“阿宸。”
他扶着剑缓缓站起身来,偏有些不稳,又摇摇晃晃一副要栽倒在地的模样。玉宸瞳孔一缩,堪堪奔上前去,将他接住。
通天牵着她的衣角,微微垂首,哑着声音又唤了她一声,随即松开了手中的剑,将她紧紧抱入怀中。
在一片喧哗声中,阿游从人群中挤过,焦急地问她:“玉宸玉宸,他是谁啊?”
玉宸抖着手去碰通天的脸,感受着那浅浅的短促的呼吸,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半晌,她回转过头,轻轻笑着,给了阿游一个答案。
“啊,是你们小师叔,他从天上..掉下来了。”
作者有话说:
写到这里突然想起来,本文原名《夭寿了,小师叔从天上掉下来了》来着。后来我头铁改了,还被编编劝了】
可恶现在改回去能不能骗人进来看书啊QAQ,不过太长了大概也显示不出来「摇头叹气」。
「点烟」关于玉宸这部分,因为这本书全是我坚强地编下来的,总觉得有点理想主义。虽然试图不让它太空洞,但是智商有限呜呜呜。将就一下将就一下。
第149章 窗烛心悬小红豆 ◇
通天:倘若你两眼空空,为何不敢睁眼看我?
月光穿墙入户, 衬得人间皎洁三分。
玉宸微微垂下眼眸,一下又一下地打理着通天的发,指尖顺过丝滑的墨色, 又沿着后颈往下, 轻轻抚上他的肩胛骨。
方方上过药的地方还隐约渗透出一些血迹,瞧着愈发触目惊心。
她抿着唇, 手上逐渐亮起翠色的光芒, 一点一点催发着,落在伤口之上,再往下,顺着原先光洁无暇的脊背..
然后, 就被通天按住了手。
他轻轻吸了一口凉气,眸中隐约掠过几分无奈之色:“阿宸..”
玉宸垂眸看他,神色淡淡道:“嗯?”
“我错了。”通天毫无挣扎地说出了这三个字, 又可怜兮兮地拉着她的手:“疼。”
“疼就更要好好上药。”
玉宸瞧着自己被拽住的手,眉头轻蹙,没好气地说道。通天不动声色,又用了几分力道,不让她轻易抽出手去。
少女的神情隐隐带上几分危险:“通天?”
通天微微仰起首,一脸无辜地看去:“怎么了吗?”
玉宸沉默了一会儿, 懒得再去挣脱,言简意赅地吐出二字:“理由?”
通天纠结了片刻, 吞吞吐吐道:“阿宸, 你这样,是要对我负责的。”
玉宸:“..”
少女低眸看着赤足披发, 敞着雪白的里衣, 露出其下温热胸膛的青年。他半垂着眸, 此时又轻轻投来一眼,唇边含笑,神情温和,好似铺满一地,轻柔低缓的月光。
她倏地偏过头,近乎狼狈地避开他的视线,又匆匆站起身来:“那我去找旁人给你上药。”
通天:“??”
他气急败坏地伸出手,一把将他家小姑娘抓了回来,转而困在怀中。
又低首凝视着她倏忽睁大的眼眸,咬牙切齿道:“阿宸,有没有人教过你,始乱终弃是会遭报应的?”
好近..
玉宸却全然没有听见他在说些什么,神情顿时空白一片。
少女被迫仰起首,望着垂过她面颊的墨色发丝。那发丝一下就滑了过去,偏又如同浮藻一般,丝丝缕缕地将她包裹在其中。
通天半天没有得到回应,顿了一顿,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些什么,拽住少女手腕的手又僵硬几分。
他眼神飘忽起来,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就不敢看他家小姑娘。
“阿宸,我,我可以解释的。”他磕磕绊绊道,心跳忽而慌乱起来,跳得愈发剧烈。
他不知如何是好,又低下头略显茫然地看去。却见小姑娘已然安详地闭上了眼,双手交握于胸前,语气中颇带几分虔诚地念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通天:“..”
他冷静下来了。
通天低头看着紧紧闭着双眼,一个眼神也未留给他的玉宸,唇边泛起一二无奈的情绪。他轻轻探出手来,抚上她无意识轻咬的唇,迫使她松开几分。
好像,更紧张了诶。
不由自主地,他微微勾起唇角,笑得愈发动人心魄,凑到她耳边低语:“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玉宸又往后躲了躲,偏又撞入他臂弯中,整个人下意识一僵,心情像是被猫猫抓过的毛线团一样混乱。
通猫猫天带着些许的坏心眼,俯下身来,亲了亲少女的唇角。眼眸亮亮地看着她继续慌不择路地逃跑——拽着他衣襟,躲进了他怀里。
于是乎,两道心跳连成了一声。
“倘若你两眼空空,为何不敢睁眼看我?若你真的看我——”
通天拖长了音调,笑意愈发明显:“我不信你心上无我。”
太过分了。真是,太太太过分了。
玉宸攥着衣襟的手似乎在抖,她捂着唇,睁开眼,眸光若秋水含波。
少女微颤的目光于空濛之中游荡,却又触及了青年身躯肌理上尚未消除的刀痕剑迹,转而溅起更大的涟漪。
那深深浅浅、经久难消的伤痕,纵然是圣人这般强悍的躯体,也奈何不了半分。
..她好像又心疼起来了。她不该心疼的。
玉宸恨恨地闭上眼,却仍是不自觉伸出手,自腰间轻轻地抱住了他。她依偎在通天怀中,听着同样清晰入耳的心跳声,又落入了长久的宁静与平和之中。
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怕。
“好啊,我负责!”
她轻轻扬起一个笑,抬起眼,眸光流转生辉,近乎挑衅地朝他说道:“我余生尚有几日,便负责几日!”
刚刚还嚣张得不行的通天仿佛中了一个僵直,呆在了原地。
他恍惚低头,便瞧见玉宸瞪他,一双眼眸虎虎生威,颇为生气的模样:“怎么,不满意?”
“那自然是,心满意足。”
他浑然不觉地笑起来,笑着笑着又俯下身来,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衔住了她的唇,悄无声息地在月色之下,交换着一首情诗,一段心曲。
玉宸睁大了眼,下意识想往后缩,又被他揽住了腰肢,继续深入着这个吻。
通天低头便能瞧见少女微颤的长睫,像是轻轻淡淡的雪,抑或一片小小的落花,落在他心上,便是一片银装素裹的冬,以及,无限希望的春。
如斯滋味,仿佛连伤口都不再痛了呢。
..等会儿,伤口?
通天沉默了片刻,偷偷瞥过眼,望了望某个悄无声息崩裂的伤口,露出了一个伤心疲倦不愿再笑的表情:“阿宸..我..”
少女的目光如同电光石火一般,敏锐地落在他肩胛之上。下一秒,他就被重新按在了云榻上,虚弱得当起了病号。
玉宸冷笑一声,指尖恶狠狠地抹过水光潋滟的唇,气息犹然带些不稳:
“通天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青年侧躺在榻上,不知悔改地执起她的手,含情脉脉,笑意融融:“我没有什么想说的,都听阿宸的。”
“你——”她低眸瞧了他一眼,咬着牙站起身来,重新取来干净的布条,解开原先伤口上的绷带,忍着怒气给他上药。
“麻烦阿宸了啊。”无良猫猫偷偷揪住了鱼尾巴,笑得愈发不安好心。
玉宸今天再也不想理他了╯^╰。
屋内重归寂静,偶有蛙声在窗外响起。
一面是认真上药的少女,一面是踏踏实实当着病号的青年。场面之和谐,令池塘中悄然开放的莲花欣慰不已。
通天悄悄偏过首,一手斜支着下颌,专注地凝视着玉宸。瞧着瞧着,他低下头,无声无息地、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