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宫中的共工面色阴晴不定, 忽而将身前桌案一推, 任凭美酒倾泻一地。于月光之下,流泻出淡淡的银辉。
“圣人,呵,圣人。”他眼眸幽深至极,“走了一个又来一个,就一定要挡在我的面前吗?”
“天河由妖族控制,降雨之权不在我;四海有龙, 虎踞龙盘之地不可涉。”他微微向后仰首,抬起自己的手掌凝视片刻,倏的将之攥紧,语气幽暗之中又透着隐约的恨意。
“后土..你自是可以不在意。这世间万事万物都依赖于你脚下的土地,无人可越过你执掌大地,但我呢?”他语调幽幽,“我之道途,便注定要局限于这脚下方寸之地, 在长江一线苟延残喘吗?”
他遥遥望着天穹, 仿佛能瞧见其上巍峨的宫阙,与星辰之下无暇闪烁的天河, 再往上去, 超出三十三天外, 又是旁人渴慕而不可及的,紫霄宫。
“圣人啊。”他抵着脸,低低地,状若疯狂地笑了起来,“我巫族,竟然也出了一位圣人啊。”
“一位向往和平的圣人,一位与世无争的圣人..”共工一字一顿,眼中的恶意几乎要满溢出来。
“有什么用?无用。”他仰首灌下一杯烈酒,嘲讽地笑上一声。
青年低垂着首,任凭墨发披散于后。
他执着杯盏,望着杯中之酒一点一点漫过玉阶,蜿蜒盘旋,绕过蛟龙的头颅,两角,又至眼眸之上。倏地,化为沉沉的黑色,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腐蚀声。
那头死去的蛟龙倒在地上,连脊骨都被腐蚀得一干二净。
共工漠然地看了一眼,又转身往内殿走去。
“这天道,当真是不公啊。”他轻轻地感慨一句,“让无能之人执着权柄,爱着世间更加无用之人。却不肯将此等恩惠,留予我等。”
他推开门,眼眸倏忽亮起,唇角上扬,勾画出惊心动魄的弧度。
灰雾弥漫在整座殿中,此时微微探出一点触角,悬停在他扬起的衣袖上。青年张开双手,欣然地拥抱着它们。
“那就换一个吧。”他笑着开口,舔了舔唇角,竟显出三分天真的神情来,“换一个,愿意选择我的,更好的主宰者。”
*
太初又双叒叕打了个喷嚏。
事实上,自从后土证道成功之后,祂的喷嚏就没停过。此时奄奄一息地拉着一气的衣角,以一种颇为沉痛的语气说道:“一气,我好像又搞疯了一个人诶。”
“哦,恭喜。”一气微微颔首,丝毫不想探究又是谁起了反抗天道强权统治的念头。
太初:“我能不能..”
“不能。”道祖想也不想,冷酷无情地拒绝了祂。
太初不甘心地探头探脑:“可是可是,我们天道培训指南上写了,被骂是成功的一半,功成名就的天道背后少不了累累的尸骨..”
一气深深地皱起了眉头:“把书拿来我烧了。”
太初大惊,连奄奄一息也不装了,刷的一下躲出数米之外。见一气没有追来的打算,又试探着转了两圈,落在后土身前。
后土微微抬首,看着落到她身前的造化玉碟,试探道:“天道?”
“是极是极。”太初笑眯眯地端详着她,越看越是满意。
果然,天道的眼光永远不会错,洪荒最大资本家绝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热爱工作也热爱祂(?)的打工人。
想了想,祂又从数据库里找了找,摸出两本书来,一本写着《母猪的产后护理》,另一本写着《摩托车维修工艺》。
太初沉默了一会儿,悄悄把一本书丢了回去。
“送给我吗?”后土微怔,伸手接过之后又愣了一愣,随即若无其事地抬头道了一声谢,“后土定会认真读完此书。”
太初镇定地点了点头:“好说好说。”
祂安稳地回到了一气身边,尤其注意没有经过元始他恶尸,女娲她化身,还有准提本提旁边。
自由诚可贵,安全价更高。若为作死故,两者皆可抛——
在洪荒走向更好的未来之前,祂定然是要,继续努力的。
*
一边是风云变幻的巫妖之争,一边是笼罩着归墟境内的无边幻境。
通天闭着眼,薄唇紧抿,眉宇间落了一层淡淡的雪。雪色轻轻勾勒着他的眉眼,与灼灼燃烧着的红衣相衬,颇有三分艳绝。
因着无人拂拭的雪,他似乎颇有几分狼狈。
只是无人会忽视他身旁的剑。犹带寒芒,出则惊世。
他眉头紧锁,似有几分难以置信,却不知是出于幻境中浮黎了然的目光,还是……那句作为玉清道出的,对他们大道的肯定。
青年的一缕心神被幻境牵引着,愈发管不上这边丝丝缕缕,仿佛无孔不入的雪。只下意识揽着玉宸,将她护在胸前。
少女的发间也落了淡淡的雪,乌黑的发,绯色的裙,眼眸闭合,始终在无边的梦境中挣扎不息。
魔道的目光静静地落在两人身上,似嘲讽又恍然,轻轻叹上一声:“何苦呢?为了所谓的大道,折身弃节,入此虚无之境挣扎。一线生机不可得,分明错在洪荒,错在众生。他们既向往长生,又藏着贪欲,为一己之私苦苦挣扎,如何能甘之如饴,为大道争命?”
“天真。”祂讽刺地笑了一声,倏忽扬起风雪,向着二人袭来。
幻境之中,猫猫突然往玉宸怀中一倒,被少女慌张地接住。
幻境之外,通天垂首低眉,倏地拔剑而起。
风雪交加之间,独他眉上携清风,含悲悯,不问苍生鬼神,但求天地清安。以及……护一人长乐。
玉宸颤着手去探猫猫的动静,眼中情绪剧烈波动,生生染上几分刻骨的杀意。她低头注视着自己的身躯,毫不犹豫地冲击起限制她法力的屏障。
浮黎呵斥一声:“玉宸。”
少女抬头看他,分外冷静:“哥哥,我不会死。我答应你了,就绝不会轻易去死。但是,我要回去看一眼,哪怕,是一眼。”
她扣着自己的心脉,闭上眼,一点点感受着心脏跳动的频率。深陷于幻境之中,灵魂与躯壳相分离的她,心跳一直都比平时慢上几分。如此昏昏沉沉,杳不知时光飞逝。
可是,思维会欺骗她,眼睛会欺骗她,那一分一秒被拨慢了的心跳,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
她仍在睡梦之中。一个梦境套着一环梦境,每一重都是陷阱,每一步都踩在悬崖边上,于刀尖铁链下起舞。
好在,玉宸的哥哥是真的,还好是真的,否则她必会犯下大错;
玉宸的猫猫也是真的,虽然不知道他为何会变成如今模样,但玉宸,绝不会认错他。
她不能失去她在此世间的每一分真实,就算是饮鸩止渴,也想在沉沦与无望中抓住那一双手。她仍然……贪恋着光明,永无止境的光明。
她的光明!
冰雪化为利刃割破了她的肌肤,那血从面颊上滚下,泛着凄艳的光泽,仿佛也是一滴坠下的泪水。
少女仍然闭着眼,指尖在空无一物的雪地里摸索。
在失去知觉的前夕,她握住了一把籍由风雪加名的剑。
无刃之剑,当以心持。
通天微微侧首,避开迎面而来的泛着不祥之色的剑刃。眼角微掀,余光瞧见一缕发丝断裂于虚空之中。
火光燃起,万物哀鸣。
他轻抿唇角,目光愈发坚毅。长剑不带花哨地挽起,身形一晃,寒芒祭出。竟生生炸开金石相击之声。
连续几下,长剑嗡鸣,渐生哀泣。
凡人之力,凭何与天数相抗。圣人之势,当真能斩碎魔道?
“不若放弃。”祂轻声相劝,“我既然想留下玉宸,自然也愿意留下你。”
通天冷冷淡淡地一笑:“说得不错,阁下可愿以己身之性命,为我们结侣大典道贺?”
魔道自然又是一叹,居高临下,以势逼压。于此归墟,祂总归是占尽了优势。
故而,玉宸并未上前。
她平平静静地划破了自己的手指,以血为墨,构筑阵法。
星辰倒映在她指尖,无穷的梦境叠加而上,亦给了她无尽的能量。就把这也当成是一场梦,她的梦中什么都会出现,自然是,少不了天道。
少女开始回忆封神。
自殷商应劫开始,女娲承天命下招妖幡,越过冤死的忠魂,不去看无辜受累的百姓。十绝阵,九曲黄河阵,往后,火灵之死,入碧游。
诛仙在前,万仙在后——
天道降临。
太始睁开眼,看了一眼鸿钧,不声不响,就这样下去了。
太初眨了眨眼,对一气微微示意,又转过身对着后土露出温柔亲切、分外体贴,生怕人跑了的目光。也下去了。
难得没有道祖们什么事,他们便沉默地等候在紫霄宫。
鸿钧微微抬指,似想掐算一下,又无声地放下了手。
“玉宸……这又是何苦呢?”他轻轻太息,“你便当真,这般爱他吗?”
作者有话说:
鸿钧:总之,万万没想到她是个恋爱脑。
一气:真巧。
第143章 断肠声里忆平生 ◇
玉宸:片刻后,方知天道亲自降临昆仑。
“玉宸。”
圣人单膝跪在雪中, 发丝垂落至雪间,浸染上些许的湿意。她眼眸紧阖,微微侧首, 听着归墟上落下的一声空灵渺远的太息。
仿佛自旷古而来, 伴着跌下九重的浮云紫电,掀开滚滚而来的历史长帙, 几近迎面, 有种莫名的熟悉之感。
她思绪微转,似是又回到了成圣那日。
神采飞扬少年意气,无所畏惧无甚顾虑,迎着万里山河, 一字一句,昭告洪荒:
“我欲为众生截取生机一线,凡有志大道之人皆可来访昆仑, 同我问道!”
洪荒惊愕,兄长怔然,而她背手于后,笑得眉眼弯弯。
昆仑山间的生灵们欣然雀跃起来,散发着由内到外的喜悦。草木花鸟簌簌低语,飞雪忽做了多情之客。
她低眸时愈发欢喜, 甚至不由得伸出手去,想接住一只蹦跳着的小雀, 浮黎却骤然上前两步将她拦在身后, 身躯紧绷,透着蓄势待发之感。
玉宸茫然抬首, 还未从证道的余韵中回过神来。
片刻后, 方知天道亲自降临昆仑。
月光纯洁无瑕, 衬得人间皎洁三分。
祂似是笑了一声,三分戏谑,三分好奇地问她:“真的吗?”
倘若没有天道的降临,此日与平常并无两样。可是祂来了,一切便不同寻常起来。
万物暂停了他们无止境的欢喜,竖起耳朵,注视着眼前的一幕。只待日后,将之写入史诗,编入曲谱,一代又一代地传唱下去。
少女睁大眼,下意识问了一遍:“什么?”
天道微笑着,重复了一遍她的誓言:“爱众生一如爱自己,护此洪荒生生世世,直至陨落之时。”
再然后,她哥没能拉住她。
“自然是真的!”少女骄傲地回答祂,“我很少骗人的。”
虽然原本想说的是从不骗人,但是哥哥们的脸色真的好吓人啊。
“这样啊。”祂饶有兴致地看了眼太上浮黎,目光又重新落在她身上,“那么,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你都可以接受吗?”
玉宸疑惑:“为什么会有代价?救我能救之人,走我应走之路,怎么会有代价?”
祂反倒沉默了一瞬,声音缥缈,溢散于昆仑的天幕之下。连漫天无忧无虑的飞雪也哀戚几分,含着亘古而来、难以消解的愁绪。
“你说的也是哦,本来,本来是不该有代价的。可是如今,若是玉宸要踏上这条路,就要付出比寻常更多的代价。”
祂轻轻太息:“就算是这样,你也愿意去做吗?”
太上不动声色地拉住了浮黎,他抬手整了整衣袖,大步上前,将陷入苦思的妹妹拽到身旁,又一手捂住她的嘴,不准她随便开口说话:“您所说的代价..能具体说说吗?”
祂只摇了摇头,仍然对着玉宸轻声道:“你会为之痛苦挣扎,为之深陷绝望;你会怨恨我,也怨恨这个寡情的世界。凡你所有,尽皆失去,如此,方谓之代价。”
“包括我的毛绒绒吗?”这是努力挣扎探头的玉宸。
祂轻叹,望着天真的圣人:“是啊,包括你的毛绒绒们,谁也不会留下,他们都会离开你。”
浮黎显然已经按捺不住自己想要拔剑的手了,兄长压抑着满腔怒意,看着不请自来的天道,维持着最后一点微末的尊重:“您还是闭嘴吧。”
祂侧首看了一眼浮黎,愣了三秒才恍然回神:“是玉清啊。”
浮黎:“..”
他面无表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直接拔出剑,把玉宸挡得严严实实。兄长颇为不耐地垂着眸,凝视着剑尖上一点寒芒。它沾染过数之不尽的鲜血,剑身秀长,动时若游龙惊鸿,少有人得以避开。
对天道动手,会有什么后果吗?他真的,颇想试试。
“算了,也许是我看错了也说不定。”天道最终还是笑了笑,搁置了自己的疑问,祂凝视着这幅兄妹友爱的画面,将之悄无声息地存入心中。
“祝你好运,玉宸。”
“祝我好运……”圣人阖着眸,喃喃低语,又向着远处,挣扎着伸出了手,“太始,天道。”
她轻轻笑了一声:“如你所见,我来了。我来付我的代价,救我的众生。只是我不信命运,也不信未来。纵使祂亲手从我手中将之拿去,我也要亲手……把它们都夺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