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雪焰似乎觉得这件事很有趣,用揶揄的语气继续道:“还有其他想问的吗?”
贺桥便真的问了下去:“为什么之前给我的备注是小十一?”
池雪焰用手机时从不避着他,他看到过这个备注许多次,直到昨晚被修改成“贺桥”。
“因为你是我认识的第十一任相亲对象。”
他语气坦然地解释道:“最开始是习惯性这么备注了,后来是一直没想到合适的称呼,也就忘了要改。”
习惯性这么备注。
贺桥霎时想到了曾经以同样方式被编号的另一个人:“任宣也是相亲对象?”
“对,但我们一直都只是朋友,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
池雪焰说完,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异样。
在婚礼结束后不久,他就把对任宣的备注改掉了。
那时的他与贺桥远没有现在亲密,应该没什么机会看到他的手机屏幕。
池雪焰面露诧异:“你怎么知道他也是?”
“在婚礼那天看到过你给他的备注。”贺桥说,“你接到他的电话,然后放下手机去接他了。”
在这个出乎意料的答案面前,池雪焰足足怔了好几秒。
原来那么早之前,贺桥就开始误会了。
……他好像忽然明白,为什么自己跟任宣约球的计划总是泡汤了。
是某个人故意的。
结束了晚餐的恋人们陆续离开餐厅,风雨交加的夜里响起笑声与交谈声。
电影院就在不远处,饭后该简单散步。
走到即将没有屋檐遮挡的地方,贺桥撑开伞,正挽着他的身边人还在仔细回忆往日平淡生活中,曾被自己忽略的瞬间。
打完球回家的路上,来接他的贺桥听说任宣谈恋爱了,在短暂沉默后问了一个有些怪异的问题:“你是什么心情?”
教外国文学的老师送了一本精装外国童话集作为新婚礼物,后来,池雪焰经常发现那本书出现在很难找到的地方,他一度以为是自己随手乱放。
还有今天中午,那条专门发给他的天气新闻,提醒他周末有台风,不适合户外运动。
想到这里,池雪焰恍然般地收回思绪,轻声感慨道:“我一直以为你从来没有吃过醋。”
以贺桥的性格,看起来即使是在感情里,也能做到理智和冷静,不会被情绪影响判断力。
结果只是个掩饰得很好的假象。
“你真的很能忍。”他笑着叫爱人的名字,“贺桥。”
握着伞柄的男人便垂眸看他。
伞下的池雪焰恰好仰头望向屋檐旁洒落的雨,淡色唇瓣衔着笑意:“周末这场台风,会不会比去年那天更大?”
相似的风雨将时间拨回了记忆里的日子。
池雪焰曾保留过一个正确答案的日子。
在这个瞬间,贺桥终于骤然明白,这一刻最适合做的事。
那一天的池雪焰想丢掉伞吻他,即便被协议框定了关系的彼此从未谈论过爱。
而他却始终握着那把沉静规整的黑伞,克制住了心头涌动的莫名情绪,静静地等着答案揭晓。
他不该等待答案。
也不需要那样的伞。
“我吃醋很久了。”
往日总是温和自持的爱人,第一次低声承认自己的妒忌和占有欲。
漫长无尽的夏夜,烈风吹乱伞骨,伞面猎猎翻飞,雨水潮湿淋漓。
“也不想再忍了。”
黑色雨伞蓦然间飘零进风中,修长的手指扣住池雪焰的后颈,在没有观众的大雨里,贺桥低头,迟来地印下那个不够理性的吻。
他所有的理智,都向国王俯首称臣。
第五十七章
雨夜潮湿漫长。
遥远的电影院里放映着不算精彩也不算难看的影片, 昏暗影厅中不时响起观众吃爆米花的清脆声音,正中央的黄金位置却久久地空着。
提前买好的双人电影票被遗忘在衣服口袋里,悄无声息地过了开场时间。
原本提过的备选项也不曾启用, 家里的游戏机与大屏幕都是一片漆黑,客厅冷清昏暗,唯有一个房间里亮着灯。
因为这一刻有更适合的事要做。
主卧床边的透明花瓶里,早晨新放入的玫瑰开得极盛。
沉沉的窗帘隔绝了屋外的雨幕,室内却同样潮热。
昏黄的灯光下, 池雪焰朦朦胧胧地看见那个有些熟悉的丝绒盒子,被握在爱人的掌心。
那是爱情的第三个细节。
而这一次, 他不再明知故问了。
他头晕目眩, 在短暂的休憩中, 只依稀想起, 早上出门前,好像的确忘记了什么。
工作需要使然, 他习惯了不在上班时戴戒指, 即使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一时间也没能改掉惯性。
贺桥没有提醒他。
大概又是故意的。
就算池雪焰自己想起来, 应该也不会在常放的位置里找到它。
他看着丝绒盒子被打开,里面不再是最初那对款式简洁、意义平淡的对戒。
而是曾经在婚礼上当众为彼此戴过的婚戒。
精致的戒身带着些微棱角, 像是桥的形状。
今夜没有欢呼与鼓掌的宾客,也没有绣满玫瑰的戒枕,只有明明已经结婚一年,却仿佛刚刚相识的爱人。
贺桥敛下眉眼, 将冰凉的戒圈轻轻推进他的无名指。
重新交换婚戒。
真正带着爱的婚戒。
池雪焰便也学着对方的动作, 为他戴上戒指, 同时板着脸提醒他:“不准再亲我了。”
他快缺氧了。
却没有听到那声总是温和包容的好。
湿润潋滟的目光让认真的语气显得很没有说服力。
下一秒, 细碎的吻落在脆弱的脖颈,越过不知何时解开的衬衣领口,令白皙的皮肤渐渐染上玫瑰的颜色。
池雪焰又想揍他了。
只是指尖发软,刚回笼不久的意识再度被海水吞没。
耳畔还传来趁人之危的无理要求。
“这周末不准出门。”
池雪焰没力气提出反对,迷迷糊糊地想着,反正有台风过境,为了安全着想,在家待着也好,等下周再说。
结果他的想法好像又被异常了解他的男人看穿。
“台风过了也不能去,不准再见他。”
池雪焰觉得这个要求很不讲道理,一点也不像平时很讲道理的贺桥。
他尝试反驳道:“你明明知道我们是朋友,没有任何特殊关系,只是相过亲……”
“我们也相过亲,这就是特殊关系。”
微哑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固执:“后来我们结婚了。”
池雪焰瞪他一眼,试图推开作乱的手心:“无理取闹。”
吻便落在他明媚的眼眸旁。
蒙着薄薄水雾的眸子里,其实没有多少真切的怒意。
“你可以不答应。”贺桥说,“但我不想让你去。”
“我要是真的不答应呢?”
“等那时再说。”
爱人的呼吸辗转过脖颈、眼眸,顺着脸颊温柔地吻到了唇。
等那时再说什么?
彻底缺氧的池雪焰很快忘记了这一点。
好不容易寻回呼吸后,他又有新的问题要问贺桥。
“你到底还藏了多少事没有说?”
贺桥也的确有很多事要问他。
那些他曾经独自想过的事,答案或确定,或不确定。
他问起一切他在意过却不曾问出口的话。
“为什么单身派对上,演奏完那首歌后,其他人会问你那个问题?”
幽暗的酒吧里,一曲结束后,四处响彻着昔日同学们的呼喊声,漫天花枝被抛向舞台上最耀眼的那个人。
贝斯手,谈不谈恋爱?
“是大二时的迎新晚会,演出刚结束,有个不认识的女生上来送花,她很紧张,说不出话来,台下的同学就开始帮她起哄。”
池雪焰耐心回答的同时,悄悄将枕头拽过来,试着人为增加一点安全距离。
“那时候大多数人都不认识我,叫不出我的名字,所以才那样喊我。”
他详尽地解释完了那句呼喊的由来,却听见贺桥问起花的下落。
“你收下那束花了吗?”
他差点没反应过来:“哪束花?”
“不认识的女生上台送的花,你记得她很紧张。”
池雪焰又想骂他无理取闹了。
“我不喜欢女生,从来都不喜欢。”
“所以有没有收下?”
“……”
池雪焰感受着那道从身上俯视落下的目光,思考了一秒钟,有意气他:“忘记了。”
始终凝视着他的贺桥不再说话,眸色深深。
池雪焰顿时防备地抱紧了怀里的枕头。
白皙脸庞埋在了柔软的羽绒枕后。
不想再缺氧。
但他忘了,有很多方式能造成溺水般的错觉。
借给他穿的宽大白衬衣一点点失去扣子的约束,像被春风吹动的纱帘,松松垮垮地拂过窗边盛开的玫瑰,淌过深红的花瓣与浓绿的花萼,光影随之流动,渗入浸没了根系的清水。
池雪焰很快没了故意气人的闲心。
汹涌而来的热意里,那抹刚戴上的婚戒,触感格外鲜明,微凉而坚硬。
在过分强烈的感官中,他只好投降,断断续续地回答道:“没有收下……还给她了,我都没有碰那束花。”
俯视着他的人仍然衣着体面,同款高定衬衫的领口扣在第一个扣子,连领带都未曾褪去。
贺桥比他更适合穿这种样式的衬衣。
只是现在的池雪焰无心去想这一点。
潮水与话语一并席卷了他。
“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不喜欢女生的?”
“忘了……”彻底失神的人喃喃着,“真的忘了。”
生理性的泪水滑入秾艳的发丝,在枕畔洇出似有若无的湿润痕迹。
潜意识里,他知道对方在意的原因,于是又凭着本能轻声补充:“不是因为对别人动心,我没有喜欢过其他人。”
渐渐地,他觉得现在说话好累,皱着眉抗拒道:“……我不想再回答问题了,贺桥。”
再次落下的吻轻柔地啄过颊边的泪水。
“好。”
贺桥便不再问了。
他开始不需要回答的陈述。
“婚前协议要作废,之后你会有很多文件要签。”
他不想要泾渭分明的财产独立了。
他想要彼此的名字写在一起。
然后就有了会不断生长缠绕的另一重关系,分开会变成一件更麻烦的事。
“明年的生日要过情人节。”
也不想要互不干涉的私生活了。
他想要一个只有彼此的情人节。
然后是下一个情人节,再下一个……每一个对方曾经独自安排的生日。
在不需要回答的陈述里,池雪焰被呼吸与声音包围,清澈的目光变得浓郁醺然,纤细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抓紧了身下的床单。
蓦然绽放的烟花夺去了他所有的意识。
直到在爱人温暖的怀抱里一点点恢复平静。
往日张扬肆意的人回过神来后,并没有拒绝他刚才说的每一句话。
他额前的碎发被细密的汗水打湿,只是显出倦懒的神色,像捉摸不定的风。
贺桥拥着他,低声问:“你在想什么?”
怀里的人语气平常地说:“在想要不要离婚。”
揽着他的手臂一下子收紧了。
贺桥知道池雪焰总是语出惊人,也知道不该是那个意思。
但在这两个字面前,他做不到理智和冷静。
“池雪焰,我爱你。”
他终于第一次对他说起这句话。
用不需要意识牵引的本能。
怀里的人便笑起来,手指轻轻攀上他的领口:“我也爱你,不准用那种眼神看我。”
“不是想跟你离婚,只是在想那本结婚证。”
那本在三百六十五天前被盖下钢印,一人一份的结婚证。
“能直接换照片吗?蓝底的结婚证照片好像真的有一点遗憾。”
直到此刻,池雪焰才明白为什么当时见到结婚证的父亲,会耿耿于怀地念叨着照片背景。
——结婚证照片怎么能是蓝底的?理应是他与相爱的妻子在当年结婚时,拥有过的红色才对。
最浓烈,与婚姻最相衬的红色。
爱就是会让人在意如此微小的细节。
散落在生活每一处的,琐碎却刻骨铭心的在意。
在他轻盈的语气里,贺桥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呼吸。
“可那样就不能是红发。”
他还记得当时更换背景色的原因。
池雪焰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有些懊恼地蹙了蹙眉,一时间没想到好的解决办法。
“……不管了,下次再说。”
他故意作乱的指尖攀沿而上,熟练地扯松了那个早晨出门前,由他打好的领结,又挣开衬衫最上方的纽扣,替近在咫尺的爱人摆脱了紧绷的束缚。
不知不觉间就变得不够体面的他,看这条过分体面的领带不爽很久了。
在更刻骨的交融里,池雪焰用再度失神的目光描摹对方的眉眼,努力不让抛回去的问句显得太破碎。
“你在想什么?”
“在想情人节。”贺桥的声音低得快要听不清,“和你。”
已然沉落的夜色里,开得极盛的玫瑰倏忽轻颤,深红的花瓣无声地跌落在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