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桥便读懂这份由随机的风送来的日程表:“好,先去难吃的食堂,然后去赵老师的课上睡觉。”
池雪焰被他的描述逗笑了:“听起来是很糟糕的一天。”
贺桥温声应下他的话:“嗯,也是最完美的一天。”
无聊又快乐的青春。
是池雪焰的青春。
那段青春里有一间味道令人刻骨铭心的食堂。
不锈钢质地的餐盘,搭配奇特的菜肴,来来往往的大学生,还有到处弥漫的交谈。
“是不是真的很难吃?”
“是。”
戴着帽子的学生得到这个注定的答案,笑得弯起眼眸:“那你现在想吃什么?”
对面气质很温和的同伴就回答他:“想吃隔壁学校的煎饺,还想吃土豆做的松鼠鱼。”
“松鼠鱼可以下次带你去吃。”他顿了顿,语气奇异,“不过,真的有人爱吃这间食堂,比如蒋老师就是。”
“像是蒋老师的口味。”同伴也顿了顿,语带好奇,“院里的老师都很喜欢你吗?”
“不算吧,比较严肃的老师会不太想看到我。”
池雪焰记得有一位做事很严谨考究的老教授,曾经当众说过他:“池雪焰,你就知道乱来!到底有什么事是你做不出来的!”
他一本正经地回答:“有,比如放弃在这个世界上乱来。”
原本板着脸的老教授都气笑了。
后来就再也没有人这么正式地批评过池雪焰,因为知道他不可能改变,只能是眼不见为净。
所以池雪焰还是过得自由自在。
等吃过午饭出来,他们已在这间大学里待了整整一个上午,遇到许多医学院的学生。
理所当然地,一路上常被人注视,也被大胆一些的学生搭讪了好几次。
“同学,你们是哪个学院的呀?”
这是一种最常见也最委婉的搭讪。
池雪焰面不改色:“我是文学院的,他是经济学院的。”
然后回答到此为止,无视问题背后的潜台词,疏离地点头分开。
有人的搭讪更直接,他就换一套说辞:“我们俩都是法学院的,过来找朋友,你们学院的苏誉,你认识吗?”
反正,不重样的胡说八道。
没人认识这个不存在的医学院苏誉,只好遗憾地结束这段很难再进行下去的对话,目送他们离开去找人。
而池雪焰当然没有去找朋友。
他带着贺桥去买了一袋糖炒栗子,稍微弥补糟糕的午餐,还能拿去赵老师的课上解闷。
到下午,贺桥渐渐熟悉了冒险的方式,他也学会了这个游戏。
望着桌上借来的笔记本和圆珠笔,甚至还有手机充电线,池雪焰悄悄对自己的同桌竖起大拇指。
这样就更像来上课的学生了。
但他的目标没有改变,依然是专程过来睡午觉。
午休前吃一些甜食,更加助眠。
池雪焰和贺桥坐在倒数第二排,这次没有抢到最后一排的黄金座位。
最后一排的同学,抬头看看前面那两个人的动作,吸吸鼻子,又低头看看手机,计算时间来不来得及去趟小超市。
池雪焰在剥栗子,贺桥也在剥栗子。
做着一样的事,就成了无需言明的比赛。
池雪焰觉得自己的动作其实要更快一些。
但贺桥运气很好,总是拿到那种一剥开壳就能吃的板栗。
而池雪焰随手拿的那些栗子,剥开后,常常沾着一层烦人的薄衣。
这种不公平的情况第五次发生的时候,池雪焰眼疾手快地拿走了贺桥手中可以即食的栗子仁,一口吃掉,再把自己手里不懂事的栗子仁塞给他。
他干脆地宣布比赛结果:“我赢了。”
贺桥猝不及防,先是有些错愕地看着他,随即眸中很快蓄满笑意,配合道:“嗯,我输了。”
被塞进他手心的那颗栗子仁,有很温暖的热度。
只是发生得太快,好像记不清那抹交换栗子的体温。
池雪焰吃够了,将盛有糖炒栗子的纸袋推到贺桥的桌子上,心情很好地摘下帽子,又脱掉外套当枕头,准备开始午休。
今天讲课的赵老师像当年一样,拥有一种仿佛能净化心灵的舒缓语调。
没过多久,池雪焰就睡着了。
甜食带来昏沉的美梦。
他梦见已过去的青春。
醒来时,又目睹正流逝的岁月。
午后的教室里满是暖洋洋的困倦,有真心实意想听课的学生打开了一点窗,冬日凛冽的风便从外面灌进来。
池雪焰睡醒后看见的第一样风景,是课桌边角上垫着纸巾的栗子仁。
很多粒剥得干干净净的淡黄栗子仁。
他同时感受到肩上轻轻降落的分量。
贺桥正将自己的外套盖在他身上。
他看见在肩膀处徘徊的深咖衣领,还有带来衣领的指尖。
像个未完成的拥抱。
“不用给我盖衣服,我醒了。”池雪焰说,“你不困吗?”
贺桥显然没有睡觉。
不仅剥了很多糖炒栗子,他桌面上的笔记本里,甚至还写了不少字。
是赵老师课上讲的内容。
池雪焰的困倦立刻被惊讶驱走了不少,反射般问他:“你能听懂吗?”
贺桥诚实地答道:“不能。”
“那你还做笔记?”
“提前预习。”他说,“或许明年的年度报告,会写得更好一点。”
池雪焰忍不住笑了:“明年也帮我写吗?”
“嗯,你需要吗?”贺桥问。
“应该需要,如果还在做牙医的话。”
池雪焰语气感慨地评价道:“你真的很喜欢研究这种古板的东西,从新闻到报告。”
“比我中学时的同桌更有钻研精神,他每次帮我写的文章都差不多,经常自己抄自己。”
所以老师其实早就发现他上交的活动感想有人代笔,只是一直没有点破,保持着一种彼此心照不宣的逢场作戏。
如果贺桥是他当年的同桌,老师估计发现不了。
他肯定会把每篇感想都写得很不一样,像生命中每个不尽相同的日子。
池雪焰这样想着,仿佛仍没有睡够,他依然懒洋洋地趴在大学教室里的课桌上,仰着脸打量身边这个更令他心仪的同桌。
在这个悠长而短暂的瞬间,他的模样看上去既像是如今爱讲故事很会哄人的红发牙医,又像是曾经在舞台上心无旁骛弹着贝斯的黑发大学生,还像是更久以前等待着同桌替自己写完无聊报告的稚气少年。
他只是很平常地笑着,在风中盘旋飞舞的尘埃却如梦似幻,恍然吹散时间的褶皱,岁月因而成了一种灿烂的游戏。
“是啊。”贺桥久久地注视着他,轻声回答,“我很喜欢。”
第三十六章
池雪焰觉得, 贺桥在说这句喜欢的时候,眼神格外认真。
好像是真的很喜欢。
所以池雪焰想了想,又扫了一眼他的笔记本, 伸出手指在纸页上轻点:“这个写错了,是克拉霉素,不是克林。”
容易听错和记混的两种抗生素。
在他指尖触碰过的地方,贺桥很快划掉了错误的字,写上正确的名词。
池雪焰上一次看到贺桥的字, 还是在透过望远镜看见的窗口纸条里。
他的字迹很好看,清隽有力, 仿佛天然适合在雪白的纸页上, 写下最端正规矩的笔记。
池雪焰又莫名其妙地被这种想象取悦了。
待在专心致志的好学生同桌身旁, 他总算放弃了坏学生的懒惰姿势, 笑着坐直。
接下来,他用十分缓慢的速度, 和仍在继续听课做笔记的贺桥一起瓜分了桌上已经剥好的糖炒栗子。
板栗品鉴大会结束的时候, 赵老师这堂催眠的药理学大课也迎来了下课铃声。
这期间,池雪焰没有再次睡着, 即使一旁打开的窗重新被关上,教室里恢复了足以叫人睁不开眼睛的温暖。
不过, 在赵老师足以洗涤任何心灵的舒缓语调下,他多少有点魂不守舍,全程神游天外。
两人从教室离开时,借来的东西还给了真正的大学生们, 只带走两页写满笔记的纸, 还有一袋栗子壳。
贺桥归还东西后收起了纸, 池雪焰则提着袋子, 径直往外走,去找垃圾桶。
直到他被贺桥有些无奈的声音叫住。
“你的外套和帽子。”
贺桥拿起池雪焰忘在桌子上的外套,以及那顶黑色帽子。
他听见后,停住脚步转身,随即落落大方地伸出手,等贺桥把衣服递过来。
浑然不觉周遭的其他人投来的目光。
最平常普通的阶梯教室,原木色的桌椅,头顶的白炽灯,玻璃窗上淡淡的雾气,一切平凡的风景都成了陪衬,最耀眼的一抹红。
池雪焰正朝他笑着,向他伸出手,也只看着他,语气亲昵中带着调侃:“有没有觉得我的外套很重?”
短暂的出神后,贺桥走到他身边,轻轻将帽子替他戴好,动作像普通好友般自然。
帽檐和同伴的存在,一起妨碍着别人悄悄打量的视线。
贺桥同时抱着两件外套,的确感受到属于池雪焰的这件有着某种沉甸甸的分量。
“是重一些,里面有什么?”
“有金子。”池雪焰一脸认真地开着玩笑,“晚上要用的金子。”
他蓦地想到了什么,眼眸里闪过一道明亮的光:“要不要交换外套?这样就是你来做发金子的圣诞老人了。”
让寿星来做这件事好像更有意义。
当然,池雪焰不否认还有第二个重要原因:他嫌这件外套穿起来太沉,想让贺桥也负担半天。
反正这两件衣服本来就都是他的,所以潜意识里,他并不觉得交换外套的提议有什么暧昧之处。
闻言,抱着衣服的男人却顿了一会儿,才道:“好。”
很快,池雪焰穿上了贺桥的外套,沉甸甸的金子则去了贺桥身上。
他们俩都不用香水,穿过的衣服上不会有什么多余的气味。
只是在交换过后,呼吸间隐隐萦绕着一种陌生又熟悉的体温。
像风停留的味道。
池雪焰穿好外套,压了压帽子,率先转身:“走了,去下一站。”
他们再次汇入人流。
大学生活通常由两个空间构成。
校园里已经逛得差不多了,还剩下校园外。
所以今天的晚餐不是对面学校的美味菜肴,也不是本校食堂的黑暗料理。
而是学校背后的狭窄小径里,常有学生排队的无名小面馆。
面馆老板是一对上了年纪的老夫妻,满头银丝,笑容和蔼,点单和煮面的动作都不快,甚至称得上缓慢,但排队来吃面的年轻人们都很耐心,没有人催促。
十块钱一碗面,面条劲道,汤汁浓郁,上面堆满了分量慷慨的荤素浇头。
对生活费有限的大多数学生来说,这是最受他们欢迎的校外小食堂。
因为这碗面的味道也很好,是一种很难形容的好,像是独自在大城市打拼的白领,早晨带着咖啡和面包匆匆走进公司时,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揉着眼睛拎上书包走出房间,看见桌上摆着的那碗母亲刚煮好的面。
所以除了学生,这里也时常出入不同年龄段的客人,用一碗面的时间,想念永不可追的旧时光。
坐在小小的塑料桌椅前,池雪焰看着对面人的神情,在心里猜想,贺桥应该也喜欢这碗面的味道。
吃过了糟糕的午餐,终于迎来一顿简单但美味的晚餐。
对生日而言,大概是个不算坏的尾声。
他的安排还剩下最后一站。
可以花掉金子的地方。
吃完了面,沿着熟悉的小径,池雪焰领着贺桥去散步。
天色渐渐暗下来,黄昏笼罩树影,周围是一片安宁的住宅区,前方是面积宽阔的公园。
他的母校紧邻着一大片年代久远的居民楼,这些矮矮的老房子里住着许多退休的教职工,因而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文化气息。
外套变沉的贺桥,已经在吃饭的间隙,看过了口袋里的“金子”。
不是真的金子,而是很多很多个一元硬币,目测有一百个左右,分别装在两个塑料袋里,放在一左一右的口袋。
很难想象会有人在口袋里放这么多的硬币出门。
但一想到外套的主人是池雪焰,好像又变得不是那么意外了。
他们经过了安静的居民区,走进一座有树有桥的大型公园。
公园里相对热闹,有人在散步,有人在夜跑,有人在遛狗,到处是人声。
远远传来一阵隐约的歌声与音乐。
池雪焰朝那个方向走去,同时侧眸对贺桥道:“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那里,也许有点老土,但我觉得很浪漫。”
这是贺桥第一次听他用浪漫来形容一件事。
“是你大学时经常去的地方吗?”
“对,每周都会来几次。”池雪焰说,“那里每天看起来都一样,又都不一样。”
音乐声越来越近,贺桥终于看清路灯下的风景。
有点像是露天架设的KTV,但设备很简单,只有一个点歌机,一个时不时被风吹动的投影屏,还有两个话筒,都显得有些陈旧了,旁边却围满了听歌的人。
点歌机旁站着一个戴着厚底眼镜模样文气的中年人,应该是老板,他正抬头看着投影屏上播放的歌曲MV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