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半小时的面试,许则奇怪地并不感到紧张,干净整洁的教室与六七位神态平和的面试官比起曾经地下拳馆里几百名尖叫的观众来说,不存在任何使他产生情绪波动的因素。
面试结束时,其中一位老师面带微笑,很直接地对许则说:“也许你还有其他的选择,但希望不久后可以在学院里见到你,欢迎你加入我们。”
许则抿了抿唇,像是很淡地笑了一下,然后他向面试官们鞠躬,离开教室。
可能应该作一些更完美的回答,只是许则不太会说,也没有底气说。他知道自己其实不一定有选择权,如果唐非绎真的将那些照片发给学校的话。
回去的路上,许则收到一条短信,来自小风。
俱乐部被封之后,许则试着联系过小风,但没有收到回信。
-17号,听说你们s级这个学期就可以报考了,相信你一定会考上很好的学校,提前恭喜你!
许则想问他你现在怎么样,不过看到小风刻意忽略了自己不久前给他发的短信,便只能回复:谢谢你。
十二月上旬,首都政府公示顾家中标城西的项目,紧接着便有消息爆出一个建筑工人在城西某个旧仓库里发现了毒品和枪支。
仓库的位置十分隐蔽,且有人24小时把守,没那么容易找到,但在陆赫扬参加军事总院初试前,他就从保镖那里收到了许则手画的地图。上面标明了唐非绎在城西的各个仓库和据点,以及各条去码头的路线。在俱乐部时,许则经常被人以送货的理由拉去同行,有时是他开车,但有时是坐在货车的车厢里,看不到外面,所以只能凭感觉画下来。
俱乐部被查封前后,大大小小的据点基本都已经作废,只剩零星几个还留着做过渡使用。蒋文派人按照地图挨个查过去,最终找到了这一处仓库——原本也可以找到的,只是许则的地图为他们节省了很多时间。
“建筑工人”意外发现毒品和军火,消息流出后顾家立即向首都总局提出彻查申请,公开表示会配合接受一切调查,以保证城西项目接下来的顺利推进。
警方封锁了高速路与码头,很快在一艘货轮上发现了几箱枪支,而这艘货轮属于贺家的运输公司。
“我爸很生气。”贺蔚在电话里感叹道,“自己亲哥公司的货船上搜出军火,让我们贺行长的面子往哪里搁哦,事情一出来他立刻就给陆叔叔打电话了,不知道谈了什么。”
“马上就会查到你堂哥身上了。”顾昀迟说。
“嗯。”贺蔚语气平静,“现在把我哥抓回来,我爸和伯伯肯定还会帮他的,最多判几年,总比烂在外面好。”
“唐非绎失踪了,你最近小心点。”陆赫扬提醒他。
“知道的,不过你俩应该更危险,理事长的儿子,顾董事长的孙子,现在能抓到你们其中任何一个当筹码,唐非绎就不愁了。”贺蔚说,“好好在基地待着吧,最安全。”
挂断电话,顾昀迟关掉手机:“唐非绎逃出国了么。”
“应该没有。”
“再拖下去就不一定了,魏凌洲会帮他,唐非绎要是被抓到了,对魏家没好处。”
陆赫扬没有回答,按下计时器,开始拆卸训练用的仿真枪。教室空旷,枪支部件的摩擦声清脆异常,陆赫扬将拆下的零件又一一组装归位,最后上膛,扣动扳机开了一记空枪。
计时器没有被按停,屏幕上的数字仍然在不断增加。
“如果有诱饵的话,进度会快很多。”陆赫扬把枪装回盒子里,盖好,关掉计时器。
这确实是最简单有效的途径之一,而顾昀迟第一个想到的人是许则。
最后一场面试之前,许则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没去学校,在家、疗养院、中介公司之间来回。叶芸华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只要情绪起伏大一点就会出现呼吸困难甚至休克,很少能够下地走动。周祯明确告诉许则,依照叶芸华现在的情况,必须在匹配到合适的肺源后立即手术,不能再拖了。
房子不太好出手,大概是知道许则急着卖,又是个学生,所以中介不断地压价,许则原本还想再等等,但目前似乎已经没有太多时间。
今天没出太阳,天阴沉得像要压下来,许则出门参加第三场面试。路上比平时空一些,许则看着后视镜,周围一切正常,好像没什么不对劲,但他知道其实很不对劲。
大摇大摆的尾随只是为了挑衅,隐蔽的跟踪才最危险。
许则从池嘉寒的口中得知顾家和一直行事低调的林家开始动手了,不管表面上的说辞如何,实际都是瞄准了魏家,而唐非绎是其中最关键的一环。
“顾家和林家都出面了,唐非绎这次绝对躲不过去。所以你要小心,陆赫扬他们在军事基地安全得很,但你不一样,谁知道唐非绎会冲你发什么疯,单纯报复也不是没可能,或者用你来对付陆赫扬。”池嘉寒说,“不要觉得陆赫扬不会管你,不然他没必要给你安排保镖。”
他说得严肃,许则想的却完全是另一回事——需要有什么来打破僵局。
有人跟踪,意味着自己已经被盯上。许则衡量过,如果要有人当诱饵,自己应该是性价比最高的那个,划算,对其他人来说不用付出任何代价,陆赫扬应该也会想到这一点。
只是不知道结果会怎样,许则希望唐非绎被抓、被判死刑,他愿意做那只诱饵,但他无法预估其中的风险,也不一定能承担得起,他还有很多的事情没有做。
保镖看了眼后视镜,忽然打方向盘往另一条路开去。许则有些茫然地看向窗外,身体出现一种悬空感,不过仅仅是片刻,因为他实在很相信陆赫扬,就算陆赫扬要他做什么,也一定会等到面试结束后再说的——许则无条件确信。
面试结束的时候下雨了,伴随着轻微雷鸣。等在外面的保镖车多了一辆,许则被带上新的那辆。车上的保镖是生面孔,许则坐在位置上,右手手心覆盖住左手手腕,手腕上是陆赫扬送他的手环,还有外婆给他的黄花梨手串。
车外的世界被细雨和水汽染成雾蒙蒙的一片,让很多东西变得未知起来。许则的目光没什么焦点,平静,不反抗,过了好几分钟,他才问旁边的保镖:“我可以给外婆的医生打个电话吗?”他想听听叶芸华的声音。
“可以。”
许则没有立即打过去,像个临刑的囚犯,惶惶着不知道该做什么,直到被解除飞行模式的手机里传来电话铃——池嘉寒打来的。
与此同时旁边的保镖按着耳麦,低声说了几句话。许则将手机贴近耳畔:“喂?”
“面试刚结束吗?周医生说联系不上你。”池嘉寒声音很急,“来首都二院,快点!”
大脑停止思考,变得空白,许则转过头看着保镖,他感觉自己的嘴巴在张合,但不确定到底有没有发出声音。许则问:“现在能带我去一趟二院吗?”
他已经无法顾及自己是不是打断了某个计划,而保镖点点头,告诉他:“现在就是在去二院的路上。”
“好,谢谢。”许则像没有记忆似的,又说了一遍,“谢谢。”
手机铃再次响起,许则肩膀一颤,盯着屏幕上的陌生号码,然后接起来。他听见自己的心跳,非常沉而快。
电话那头不是医生,许则害怕听到的关于叶芸华的坏消息并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熟悉的、清晰的嗓音:“许则。”
明明是掰着手指一天一天数过来的日子,此刻许则却想不起具体的数字了,只记得已经过去很多天。他紧握着手机贴在耳边,想回答却没能发出什么声音。
“没事的,别担心,我现在出发去二院,你路上小心。”
许则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他想说很危险,你留在基地别出来,但陆赫扬在他开口前就挂掉了电话,好像打过来仅仅是为了这样安抚他一句。
雨陡然大起来,急促而剧烈地砸在车顶上,夹杂着渐渐变响的雷声。手机屏幕暗下去,许则抬头往外看,更黑了,什么也看不清,只有倾盆的大雨。
第71章
军事基地大门外,顾昀迟撑着伞,看陆赫扬上了驾驶座。车里没有任何蒋文手下的人,只有陆赫扬。
开出军事区后,会有陆承誉安排的保镖跟着陆赫扬,像过去的十八年里一样。
密集的雨点将伞打得不住颤抖,隔着车窗,顾昀迟看见陆赫扬对他抬手挥了挥,像一次十分平常的告别,随后车子向大道上驶去。
顾昀迟发现自己猜错了,许则或许是相当合适的人选,能让这件事以最小的代价得到理想的效果,但其实都是空谈,因为陆赫扬从始至终就没有将许则归入选择范围内。
雨刷器规律摆动,拨开挡风玻璃上的水流,明明是中午,却必须要开着车灯才能勉强看清前路。陆赫扬平静地开着车,平静到有点困,也许不是困,是累。
摆在眼前的问题很多,许则、叶芸华甚至林隅眠的安全,陆青墨的困境,陆承誉对一切的掌控。原本应该慢慢解决的,现在看来似乎没时间了,陆赫扬很少做没有把握的事,但落子无悔,谁也无法保证万事都能成功,规避了所有错误选项后的选择,也不一定就是对的——或许在某些事情上,根本不存在什么正确选择,他只需要确认自己有能力承担所有后果。
从军事基地到城区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在绕过一座矮山时,周围的密林彻底将光线阻隔,只剩车灯的光亮。陆赫扬看了眼后视镜,保镖车迟迟没有跟上来。
二十秒后,车子前右侧的车胎发出一声模糊的闷响,紧接着整辆车在急促的警报声中猛地朝右侧的栏杆倾斜过去。陆赫扬立刻踩紧刹车,稳住失控的方向盘,车胎与路面摩擦出刺耳的声音。
砰——车头歪斜着撞上路边的梁钢护栏,惯性作用下,陆赫扬整个人狠狠砸在方向盘上,将撑着的双手撞得剧痛。
他抬起头,看见有人翻过护栏来到车旁。
许则赶到首都二院的心内科手术室外,池嘉寒已经在了。从学校到这里花了将近一小时,足够将他的耐心与冷静消磨光,在周祯拿着同意书让他签名时,许则连签字笔都没有办法握稳,名字写得歪扭难辨。
周祯很快回到手术室,许则立在原地,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看清,同意书上主刀医生的签名好像是李展。
那位顶级心内科专家,之前为叶芸华做过一次全面检查,许则以为是巧合,是因为疗养院有人请李教授过去,所以自己才沾了光——原来不是。只有他那么蠢,才会信是巧合。
许则回过头,走廊明亮而空荡,陆赫扬还没有来。
被蒙住眼睛坐在充满烟味的面包车里时,陆赫扬感到脑海的某个位置隐隐作痛,遥远而隐晦的记忆像冰块在水面浮沉,与现实渐渐重合——那应该是小时候的他。
半个多小时后,车停下,陆赫扬被带进室内。雨声一点点远去,陆赫扬闻到那种因为常年不见光而产生的潮湿霉气以及灰尘的味道。
有人将他按在椅子上,手腕处传来铁环冰凉的触感,固定住他的双手,太阳穴的位置被贴上两块冰凉的贴片。随后,眼睛上的黑布被摘下,光并不强烈,陆赫扬睁开眼。
废弃的地下仓库,角落里堆着布满灰尘的麻袋和破纸箱,右手边是一张旧书桌,上面放着一个插排,黑色的电线延伸到椅子后,陆赫扬低头看扶手,这是张简陋的电击椅。
脚步声响起,alpha慢悠悠地从阴影下踏出来,以拿烟的姿势,将一根细细的注射器夹在指间。
唐非绎看起来既不颓废也不丧气,仍然是过得不错的模样。他拉了张椅子坐到陆赫扬面前,在灯下盯着他,表情愉悦:“终于抓到你了啊。”
陆赫扬没什么反应,一言不发地与他对视,唐非绎“啧”了一声:“手机里应该有定位?可惜这里装了信号屏蔽,蒋文那帮人已经被骗去另一个地方找你了,一时半会儿过不来呢。”
“说起来,你还欠我一只手。”唐非绎抬起自己的右手看了看,“听说你要读军校,军校应该不会要一个残疾人吧?”
顺着他的动作,陆赫扬看向那只手,上面爬着一道狰狞的疤,然而陆赫扬想到却是许则手腕上的烟疤。
“我这个人很记仇,就算马上要逃命了,也一定要把仇加倍报了再走。”唐非绎站起来,走到陆赫扬左侧,按住他的后脑勺,让alpha的腺体暴露出来,“我现在有个很好的主意。”
他压了压注射器活塞柄,针尖顶端落下几滴透明液体,接着他将针头抵在陆赫扬的皮肤上,刺进去,一点点把药水从针管推入腺体里。
唐非绎扔掉注射器,回到陆赫扬面前,以一种神经质的兴奋语气,像分享一个绝妙的想法那样,说:“要是你就这么死了,那太便宜你们陆家了,陆承誉顶多遗憾几年而已,所以我想到一个好办法。”
“如果你变成了一个信息素等级低下的白痴,理事长引以为傲的儿子就成了彻彻底底的失败品,这种奇耻大辱比起丧子之痛,一定够他恶心一辈子。”
腺体开始发热着作痛,陆赫扬皱了皱眉,他的眼神还是清醒的,开口问了一个无关的问题:“许洺遇难的时候我在场吗。”
唐非绎花了好几秒才想起许洺是谁,他顿时笑起来:“何止在场,他当时就抱着你,我从倍镜里都能看见他的血喷了你一脸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