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开车。”许则说。
“看来是真的很怕。”唐非绎推开门下车,轻佻笑着,“怎么,怕我把你带去卖了?”
许则沉默地坐上驾驶座,扣好安全带,关车门。他没有考过驾照,但会开车,因为在俱乐部打工时经常开面包车去送货运货。
老城区离郊区近,车往外开,周围的建筑慢慢变得稀少。唐非绎抱手靠在椅背上,十分悠闲的姿态:“看你这样子,怎么感觉是你有事要找我?”
车里空调开的还是冷气,寒意顺着皮肤蔓延,许则抿着唇,将方向盘握得很紧,手腕不可察觉地在微微颤抖,他问:“你杀过警察吗。”
完全意料之外的问题,唐非绎的眼神动了动,哼笑一声:“陆赫扬让你问的?他不会觉得拿着我承认的录音去报警,就能把我抓起来吧?玩得这么小儿科,不像他啊。”
“十年前,潞山别墅,你有没有用狙击枪杀过一个刑警。”
说完这句话,许则皱着眉闭了一下眼睛,闭眼的瞬间,那条陌生短信里的三张照片从脑海中闪过。
第一张照片,和上次收到的关于邵凭的监控视频截图一样的日期,但画面中多了一个人,是走在邵凭前面的唐非绎,他手中的那把枪在旁边的空白处被特意用红笔标明型号:ASG370狙击步枪。
第二张照片,仍然是同一日期的监控截图,几个穿着防弹衣的刑警正持手枪上楼,为首的alpha是许洺。
第三张照片,是许洺的尸检报告,颈部中弹,子弹横穿过喉管,炸碎颈动脉,当场死亡。通过鉴定子弹的直径与型号,确认为狙击枪弹,所匹配的枪型中包括ASG370狙击步枪。
许则还记得照片里许洺在防弹衣下穿的那件衣服,是一件很旧的灰色衬衫,乔媛说了好多次让他扔掉,许洺一直舍不得,因为是结婚时穿在礼服里的。
不重要,很多事情都不重要,关于是谁发来的短信,在他和唐非绎见面前那么巧合的时刻,明晃晃地用这样的证据刺激他,都不重要了。
许则现在只要求证,要知道真相。
“啊……一说时间地点我就想起来了。”唐非绎的手指一下接一下地敲着腿,“当时那把枪刚到我手上,我就随便找了个警察试试手。”
接着他摸了摸自己的喉结,露出一个残忍又得意的笑:“我记得我打得特别准,刚好命中喉咙。”
在他话音落下时,许则的表情有一瞬间的迷茫,那种大脑迟缓到无法作出任何反应的样子,油门被他一动不动地死死踩着,车速一路攀升。
“陆赫扬告诉你这些有什么意思,不过就是死了一个没名没姓的警察,他自己不是还活得好好的,你不至于为了十多年前的事要替他报仇吧。”
许则却像什么都没有听到,踩着油门打了一圈方向盘,车子在急速的转弯中剧烈倾斜,碾着碎石卷起尘土,往一条小路上去。
不远处是一条江,太阳快落山了,天色暗下去,车子以恐怖的高速朝江边疾驰,越来越近。在高频率的颠簸中,唐非绎神色平稳,看不出半点惊慌。
车子带出的风吹散江畔的杂草,许则从始至终盯着前方,面色苍白到不似真人。江面上波涛涌动,在距离岸边仅仅几米距离时,许则猛地踩下刹车,车胎在沙石地上因为紧急制动而滑出两道长长的深痕,停在离岸只一步之遥的位置。出于惯性,唐非绎整个人被狠狠往前甩去,等他勉强缓过劲,发现许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下了车,绕过车头来到副驾驶座外。
唐非绎解开安全带的同时,许则拉开车门,拽住他的衣领,以一股惊人的力道将他拖下了车。
局势一时间走向不可控,唐非绎来不及揣摩许则的目的,他下意识反手往身后摸枪,却被许则反应极快地钳住手腕,将他的整只手臂翻折。唐非绎闷哼一声,枪落在地上,被许则一脚踢开。
唐非绎的身手并不差,他立即抬起另一只手,拳头朝着许则的太阳穴去。然而许则最擅长近身格斗,经历过无数场血腥的拳击赛,他的进攻和防守早就像机器一样精准。许则一手接住唐非绎的拳头,一手卡住他的脖颈,翻身一转,两人摔在地上,随后许则飞快起身,跨坐在唐非绎身上,面无表情地朝他的眼睛和鼻子狠击几拳。
血从唐非绎的鼻子里喷出来,许则停了手,攥着他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扯起来一点,盯住他,终于开口:“他不是没名没姓的警察。”
“他叫许洺。”
唐非绎粗喘着气,看了许则一会儿,之后竟然笑了起来。
“许洺……别告诉我死的那个警察是你爸爸……”嘴角不断地往外流血,然而唐非绎却越笑越快意,“原来你是为了这个发疯……哈哈哈……那你知不知道他是为什么死的啊,陆赫扬告诉你了吗?”
诡异难言的预感在心头浮起,许则低声说:“毒品。”
“他果然没告诉你……”唐非绎笑得浑身发抖,“不是毒品,是绑架啊。”
他凑近许则耳边,压低声音:“你知道被绑架的那个人是谁吗,你知道吗?”
“我不需要知道。”许则冷静地回答。无论是缉毒还是绑架,都是许洺的工作和职责,没有区别,他只需要知道杀人犯是谁。
“你会想知道的,许则。”唐非绎躺回地上,明明满脸是血,神情却惬意又快慰,“你肯定会想知道的。”
像被什么击中身体,许则肩膀倏地抖了一下,江水流动的声音在消失,他无自觉地屏住呼吸,一分多钟后,他骤然松开唐非绎的衣领,轻微哆嗦着吸了口气。他的头发被风吹乱,嘴唇张合了一下,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还想杀我吗,敢杀我吗?”唐非绎舔了舔嘴边的血,“大学不想读了,外婆不想管了?有些事情不是杀个人这么简单的,你们这些小孩。”
许则毫无反应,很慢地站起身,身体异样沉重,背好像怎么也挺不直。往前走时他甚至重心不稳地踉跄了一步。最后许则机械地抬起头,看了眼周围,是陌生的地方,好像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风吹得他打了个寒颤。许则回过头,唐非绎似乎还躺在那里,也可能已经上车了,太昏暗,看不清。
走不动了,许则停下脚步,伸手去摸口袋,摸到定位器和窃听器,他努力地分辨了许久,才认出哪个是窃听器。
许则把窃听器握在手心里,整个人站不住地跪下去,被周身疯长的野草掩盖住。他低下头,将脸一点点凑近掌心,嘴唇动了动,发出低哑的声音。
他很轻地问:“是你吗?”
窃听器不是手机,不会给他即时的回应,耳边只有不停歇的风声。
训练基地的休息室里,陆赫扬静静看着桌上的水杯,几秒后,他摘下耳机。
蒋文坐在沙发对面,沉默片刻,他拿起手机打电话。
“把唐非绎的人放了,带许则回去。”
第70章
许则收到了一份关于十年前某场绑架案的卷宗,在那天晚上他被保镖从江边带回家后。
他很小心地翻阅,怕看到照片里有父亲牺牲的场景,但整沓厚厚的卷宗里,有关许洺的照片都成了空白,似乎是有人知道他看了会难受,所以提前这样做了。
被绑架的是当时参加联盟理事会外长竞选的候选人之一陆承誉的儿子,主谋是陆承誉的竞争对手何议,被雇佣负责绑架行动的是邵凭。
根据从犯的口供,邵凭被交代过,这场绑架案里需要死几个警察——让何议背上人命作为投名状,才能更好地牵制他,双方的合作才会牢固。
而唐非绎,只是跟着父亲的下属去看热闹,又那么凑巧,十几岁的alpha刚到手一把狙击枪,跃跃欲试,于是拿三百多米外那个正在解救人质的刑警当活靶子,毫无顾忌地扣动扳机。
一字一句,许则一直看到凌晨,等他再抬起头,怔了很久,才尝到嘴里的血腥味——他一直咬着舌尖,连什么时候咬破了都没有意识到。
过往的桩桩件件是草蛇灰线,终于串联在一起。
没有见到最后一面的父亲的遗体、致使父亲遇难却始终含糊不明的案件、失去儿时记忆的陆赫扬、唐非绎曾对陆赫扬说过的那句“第一次在后台看见你,我就觉得你眼熟,可是总想不起来”……
还有诡异的陌生短信,半遮半掩的真相,引诱他一步步踏入险境。
许则相信陆赫扬不会这样做,因此唯一的可能指向了不可能的人——那位高高在上的理事长。
所以太简单了,要让他和陆赫扬分开实在是过分简单的一件事,根本不需要大费周章,只用让他们知道真相就可以。
甚至连这些都不用做,只要有人对许则说为了陆赫扬好,麻烦你离他远一点,许则可以保证这辈子都不出现在陆赫扬面前。
而陆赫扬应该更早知道这件事,生日那天见面的第一眼,许则就有预感,他一直在等,等陆赫扬什么时候开口说再见,可直到分别,陆赫扬都没有说。
对陆赫扬而言,跟自己说一声再见,应该并不难,但陆赫扬没有说。
大概是愧疚,带着愧疚为自己过一个生日,陪自己度过完整的24小时,并且最终没有忍心给出分开的信号。
如果能再见一面,许则想告诉陆赫扬,不要内疚,不是你的错,你很好。
另外,没有负担地对我说声再见吧,没关系的。
蒋文这段时间经常来训练基地见陆赫扬,很多事情不方便在电话里说,因为陆赫扬、林隅眠以及陆青墨的通讯被全方位地监视了。
十年前林隅眠去国外养病,恰逢陆承誉竞选,出于安全考虑,林隅眠提出要把陆青墨与陆赫扬带出国一段时间,只是没得到陆承誉的同意。等他再回国,陆赫扬的记忆已经变得断断续续,陆承誉压着消息,但林隅眠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他甩给陆承誉一纸离婚协议,从此搬进鸾山别墅独居。
现在得知当初绑架陆赫扬的是唐非绎那伙人,林隅眠无法坐视不理——魏凌洲和唐非绎走得那么近,如果这次能顺势撬动魏家,至少可以让陆青墨摆脱这场联姻。
“他当然不会放任我们私下去查。”林隅眠对陆承誉的监视不意外,“联姻对象出了事,会给陆家和联盟政府带来负面影响,并且魏家的股票和税对政府来说很重要,是应该看得长远点。”
“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看重的东西,我不是理事长,管不了那么多。”林隅眠说。
陆赫扬刚从射击场来餐厅,顾昀迟在另一头的窗边接电话,陆赫扬帮蒋文倒了杯水,坐到桌子对面,看蒋文带来的文件。
“魏家在另一个联盟国的公司最近开始运作了,唐非绎和贺予都是股东。”蒋文说。
“资金大概是之前从唐非绎的赌场里流出去的,不太好查。”陆赫扬翻着文件,“查一下其他几个大股东吧,应该都是联盟政府里一些官员的家属,到时候把资料送到爸爸那边,他会和顾爷爷商量的。”
“好的。”顿了顿,蒋文说,“陆小姐前两天去看心理医生了。”
陆赫扬一怔,抬起眼:“爸爸知道吗?”
“林先生暂时还不知道。”
“先不要告诉任何人,姐姐回国之后如果跟魏家吃饭,派人直接跟到餐桌边。”陆赫扬说,“安排两个人去韩检身边。”
“好的。”
安静片刻,陆赫扬问:“他怎么样了。”
“没什么变化,去过几趟房产中介。他的房子应该不太好出手,太旧太偏了,而且不在城西项目的征迁范围里。”
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个许则,不管遇到任何事都能沉默地独自咽下去,不说也不问。
见陆赫扬没有说话,蒋文继续道:“现在情况特殊,你先不要离开基地,如果出了什么事,第一个受影响的反而是他。”
“嗯。”陆赫扬的目光落在文件纸张边缘的尖角上,“我知道。”
吃过饭回到宿舍,陆赫扬在书桌前坐下,翻开书。没过一会儿,手机里传来特殊的提示音,来自一个窃听软件——所连接的窃听器如果开机,手机会收到通知,打开软件就可以播放另一头的即时录音。
陆赫扬解锁手机,点进软件,按下播放键。
扩音器里传来细碎的电流声,以及非常轻微的呼吸。
又几秒,陆赫扬听到风吹过树叶的唰唰声,应该是许则房间窗外的那棵大树。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许则始终没开口。过了半分钟,所有声音戛然而止——许则把窃听器关掉了。
他明明不知道陆赫扬能听见,可还是打开了窃听器,然后又关掉,看起来在做无意义的举动。
第一场面试在十一月底,车子一路开进学校,天气很好,学生们来来往往地在走动。
跟预备校好像也没有太大区别,除了不用穿校服,但许则一直透过车窗朝外望,很认真地在看。这是他亲手点击选择和确认报考的第一所学校,之前只在宣讲会上看过照片。
不久前的傍晚,有那么一刻,许则是真的想杀了唐非绎,但他不能成为杀人犯。从报考大学的那秒起,许则觉得自己已经渐渐看到正常生活的影子——他太想抓住了,做梦都想。
保镖把车停在楼下,跟许则一起上电梯。在进入面试室之前,保镖突然说:“他说祝你一切顺利。”
许则微愣,同时门边的助教为他推开门,许则下意识迈进去,又失神地回头看保镖,对方朝他点了一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