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依然是这个房子,被布置为缟白的灵堂,风吹开白色垂帏,及地的挽联垂在两侧。
是他的灵堂吗?
画面中叶成蹲在地上烧纸钱,一袭黑衣的段知寒走入屋子。
他听不到两人的对话,只看到两人谈了会儿,然后叶成走出屋子,段知寒一个人站在灵堂,似乎在和自己说话。
不知何时落下火星,在易燃的纸质祭品中,燎原般烧了起来,顿时燃成一片火海。
段知寒本来往外走了,忽然转了回去,弯腰捡起什么东西,帷布的火星溅上手腕,当视角拉近了才看到。
那是他的遗像。
明明有可以走的机会,因此留了下来,画面变为汹涌的火海,可在那样的火海,对方依然抱着自己的遗像。
沉甸甸的情绪淹没胸膛,段知寒是这么重生的吗,怪不得不肯告诉他。
他离世前很放心段知寒,以为对方会有更好的人生,会拿下终身成就奖,会成为华国的骄傲,会遇见喜欢的人。
本该影史留名的人死在了火海。
他重重捏紧手,连呼吸都艰难,但没时间多想,他猜到段知寒离开的原因。
段知寒重生的原因是死亡,死亡的原因是参加他的葬礼,参加葬礼的原因是他的死亡,也就是说,他的死亡导致段知寒的重生。
这就涉及祖父悖论,如今他没有死亡,便不会有段知寒的重生。
关于祖父悖论有好几种解释。
首先是观测者理论,穿越者只能成为观测者,无法接触任何事物,但段知寒能接触自己,这个理论不成立。
其次是诺维科夫自洽性原则,这个观点由俄罗理论物理学家诺维科夫提出,认为人可以回到过去,无法改变历史,考虑到历史发生改变,该原则不成立。
还有种观点认为世界由无数个平行宇宙组成,平行宇宙间互不影响,像树枝的分叉,这应该是最能解释的观点了。
可从段知寒手腕的伤痕看,会受到原有空间的影响,平行世界的猜想也不成立。
他只能想到霍金的时序保护假说,霍金在1992年的文件中提及,有一个时序保护机制,防止闭合类时曲线的生成,从历史学家手上保护宇宙的安全。
霍金认为总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干涉时序,防止外祖父悖论的发生,这个解释更为合理,就像系统消除错误一样。
段知寒就是那个错误。
七年后的段知寒重生到这个时空,这个时空的段知寒是活着的,七年后的段知寒不存在,非死非活的状态会怎样呢?
但这只是他的猜想。
他放下手中的书,颤着手拨打段知寒的手机。
电话始终无人接通。
他握着电话的手越来越紧,想去邮箱取出信件,不知想到什么停下了。
段知寒知不知道自己会消失?
他想应该是知道的,不然不会催促他治耳朵,不会放心不下他,可他只觉得啰嗦,甚至把脸埋了起来。
那时候的段知寒在想什么呢,大概是想和他说什么吧,面对他的不耐烦,对方温柔地亲在他额头上,把所有苦痛留给自己。
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他的新生。
哪怕离去的时候也是温柔的,告诉他会在最想去的星球等你,不用担心找不到他。
他的胸膛透不过气,他应该感到难过,可他不知道什么是难过,即便再次见到谢娉婷,他仅仅垂下眼。
他沉默地走到房间。
房间里残留段知寒的沉木香气,如处在对方温暖的怀抱。
他当初以为自己是机器人,并不习惯段知寒的拥抱,可段知寒紧紧抱住他,告诉他这个世界很美好,走出来看看吧。
他跌跌撞撞走出金属壳,像蹒跚学步的婴儿,怀揣着期待与害怕,被段知寒牵着认识世界。
他有了朋友,养了可爱的猫,看过万丈雪山,见证过海上吃过不同口味的食物……
他想,这是个很好的世界。
可有段知寒的世界才是很好的世界。
他从金属壳里走了出来,段知寒便是他的。
许多次他想放弃前行,宁愿当个胆小鬼,是段知寒扶起他。
他的引路灯不见了。
那个告诉他很担心自己,见到他总是泛着笑意,会哄着他吃饭的人不见了。
他还没和段知寒看首映,还没看到飞船起飞,他们还有好多好多事没干,现在告诉他只剩自己了。
他一个人了。
鼻腔像被什么堵住,冰冷的东西落在手背上。
他初次尝到了眼泪的滋味,比柠檬水更苦涩,胸膛下的心脏格外难受,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
原来这就是难过。
江戾茫然地抹下眼泪,可淌下的泪水更多了,不受控制地往下掉,明明他叫它们别掉了,别掉了。
他有了人类的喜怒哀乐,不再压抑难过,真真正正变为人。
小机器人的成人礼是眼泪。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数不清过了多久,他也不在意过了多久。
直到门外传来吨吨的喵喵叫,将他从这种状态唤醒,他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该吃东西了,段知寒用尽全力想让他活着,他的生命很宝贵。
段知寒想让他看看这个世界,他就好好看看这个世界。
他努力站了起来,颤巍巍打开门。
门外是万顷光明。
江戾被光晃了下,停顿片刻往前走,正如那天走向手术室,走入万顷光明中。
他先给吨吨喂了猫粮,房子太安静了,他顺手打开电视。
屏幕上播放《封侯》的预告片,他想起画在腕间的桃花。
他走到厨房做饭,耳边回想段知寒含笑的声音:“教你做东西。”
他记得段知寒每一句话,像对方说的那样,准备好面条和鸡蛋,在平底锅中放入适量油,再将鸡蛋打入锅中,煎好后放在一边,倒入适量的水,烧开后加入面条。
他给段知寒也煮了碗。
这次他把控好火候,煎出的蛋不是黑乎乎的了,可不小心放多了盐。
他吃着难吃的鸡蛋面,对着面前的空位说:“下次不会放多了。”
对面无人回应。
他吃完饭笨拙洗碗,把衣服放入洗衣机,学着一个人好好生活。
晚上,他走到空荡的露台,段知寒去了别的星球,不知道能不能看到,他仰起头想看星空。
可燕城看不到星空。
第一百九十七章
江戾在家休息了一个月, 那段时间他不知道怎么过来的,月底诸明带礼物上门看望。
诸明在医生的治疗下,病好了许多, 至少不会今天说过的话明天就忘了。
诸明感慨地开口:“多亏你们帮我联系徐医生, 他又能干又负责, 不然我的病好不了这么快,怎么没看到段老师?”
江戾似不在意:“他出远门了。”
“那可惜了。”诸明神情有些遗憾, “我给你们带了芋泥糕, 这个可好吃了, 就是保质期短,有次我买了忘了吃, 放两天就坏了, 岛上的椰子糕也是,好吃是好吃,浓浓的椰子味儿, 对了你吃过椰子糕吗?”
“椰子糕软滑可口入口即化,离岛上有家店专门卖椰子糕,他家的绿豆沙也好吃, 排队的人能从春明路到猫神祠。”
诸明依然是离岛上那个样子, 别人讲两三句话的事, 他能滔滔不绝讲十分钟。
戴鸭舌帽的年轻人打断诸明:“你能不能少说点儿?”
诸明脸上浮出一抹尴尬,想起来向江戾介绍:“这是我弟弟诸鹰,刚拿了消防员证, 他脾气就这样。”
诸明的弟弟是个不喜欢客套的人, 礼貌地摘下鸭舌帽, 视线更多地落到房屋上:“屋顶的木质结构不太安全。”
房屋结构安不安全, 光凭一句话无法定论, 但江戾不想继续缩在这房子里,索性重新装修。
他把装修的事交给叶成,住回安庆路的小房子。
转眼间到了三月份,这段时间他做了很多事,参加《逐鹿》宣传,拍完了《漫漫长夜》,推出了新单曲……
《逐鹿》的票房不算好,但拿奖拿到手软。
国内重量级奖项自然是金柏奖,《逐鹿》不出意外拿下最佳故事片和最佳编剧奖。
连他都入围最佳新人奖。
江戾坐在金柏奖的观众席上,主持人在台上公布获奖人选:“恭喜江戾获得本届金柏奖最佳新人。”
伴着台下的欢呼声,江戾走上台。
主持人将话筒递过去:“第一次拍电影就拿下金柏奖最佳新人,肯定有很多话想说吧?”
“还好。”
主持人被噎了一下,不过江戾就是这个性子,何况江戾刚拿下最佳新人奖,杀青的《漫漫长夜》据说进步很大,有望冲击来年的最佳男主。
之前江戾缺的就是奖项,如今在电影圈站稳脚跟,未来必将是大佬级人物,他捧还来不及。
他来之前做过功课:“您前不久发行的新歌创下多项记录,海外播放量破亿,但为什么会叫情书呢?”
主持人听过这首歌,和流行的快节奏歌不同,开头是长长的纯音乐,名字叫做情书,歌词没有一个情字。
有乐评人写下这样的评价:听这首歌像置身漆黑的宇宙,在黑暗中禹禹独行,你穿过漂浮的陨石群,以为会一直这么下去,下一秒——
你看到遥远恒星的光芒。
江戾垂下眼没回答。
因为伴奏是段知寒的心跳。
那是他写给段知寒的隐秘情书。
他领完奖走下台,大家默契地没有提段知寒。
他其实已经无所谓了,再狰狞的伤口都会变成伤疤。
颁奖典礼结束后,安之青提议去游艇上玩,他见其他人想去便同意了。
安之青重新翻新了游艇,看上去比去年更敞亮,休息区还多了台电视。
于思南几人去钓鱼了,他被安安拉着看猪猪人动画片。
安安殷切地递给他小零食,他边喝柠檬水边吃零食。
虽然这动画片拍了两百多集,每集讲的东西都差不多,猪猪人发现种的菜被偷了,然后从狐狸那儿拿回来。
小哭包看得依然津津有味,本来于思南叫他钓鱼,他收了安安的零食,不好意思一走了之,耐着性子看下去。
这已经是他看的七十五集了。
在看到七十八集的时候,他好像知道段知寒配的谁了,是那只偷菜的狐狸,动画片里的猪猪人和狐狸握手言和。
他的狐狸却不见了。
江戾的胸膛闷闷的,没有再看下去,一个人走到甲板,没有和于思南他们钓鱼,静静望着海面。
又是一年一度的迁徙季,一头白鲸跃出海面,水花勾出漂亮的弧度。
它看到去年那个人类,吐着泡泡和对方打招呼。
对方比去年更好看了,还会温柔喂自己小鱼干,只是神色说不出的忧郁。
是因为一个人了吗?
—
江戾次日下午回到家,房子已经装修好了,施工人员感慨道:“横梁上的木头有裂痕,也没涂防火漆,还好重新装修了,平时住还好,失火了很危险,横梁会塌下来。”
怪不得会出现那么大的火。
江戾抿了抿唇。
施工人员交接完离开屋子,他把吨吨从箱子里放出来。
吨吨许久没来这个房子,不熟悉房间的气味,胆小地窝在航空箱里。
江戾任由吨吨熟悉环境,他走到邮箱取出信件。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敢打开段知寒留下的信。
信封上画着枝桃花,因为时间的关系,信封边缘变得泛黄。
他的手顿了下,拆开泛黄的信件,笔走龙蛇的隶书映在他眼前,如同来自另一个时空:
你看到这封信应该是一个月后吧,有件事我没告诉你,我其实来自未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重生,燕大的顾教授告诉我万事自有缘法。
我很庆幸有这么一个机会,庆幸遇上十九岁的你,能让宝贝平平安安活下去。
我清楚自己时间不多了,担心你照顾不好自己,担心你病了不去医院,我想了很多很多,但我相信你是勇敢的小朋友,一定会开开心心生活下去对吗?这辈子不要再等我了。
江戾读到最后一句话,一滴泪落在纸上,洇湿信件的落款。
他以为自己已经走出来了,段知寒直到最后还在担心他,他们甚至没有好好说句再见。
他不会表达自己的情感,但他想告诉段知寒,他很喜欢很喜欢段知寒,最大的幸运就是遇上段知寒,为了段知寒想变成一个人类。
他现在每天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生病了会去医院,所以对方能回来吗?
能把他的段知寒还给他吗?
他死死地捏着信纸,后又小心翼翼展平,知道这只是奢望。
他的狐狸不会回来了。
心脏疼得难以呼吸,像有刀子在割,可他止住眼泪。
因为段知寒不想他不开心。
所以别哭了。
他不知不觉在椅子上睡着了,信纸飘落到地上,朦胧中门开了,吨吨似乎在咬他的裤脚,他没有睁开眼。
直到有人叫了他一声。
“江戾。”
那个嗓音太过熟悉,他下意识睁开眼。
在玫瑰色的夕阳里,男人的桃花眼似松烟墨,徐徐的雾气萦绕,容色比天光还要夺目。
他以为自己在做梦,其实他讨厌这种梦,醒来后只会更加孤独,谁知男人走过来,用力抱住他:“不认识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