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蓦地停下脚步,转头望见伫立着的段知寒,对方言笑晏晏望着自己。
好像知道自己会越来越好,并且鼓励自己前行,他压下念头走向前方。
而段知寒停在阴影里。
他跟着护士来到手术室,麻醉师指了指手术台:“躺上去吧。”
小机器人鼓起勇气躺上去,紧紧攥着手。
麻醉师笑了笑嘱咐:“别这么紧张,等会儿我说深呼吸一口气,你就深呼吸一口气,记得放松身体。”
放松身体?
小机器人从没经历过麻醉,即便脑子想放松身体,手依然捏得死死的,像拧干后的海绵团子。
麻醉师兴许没看出他的紧张,将呼吸面罩盖至他口鼻,声音极为柔和。
“深呼吸一口气——”
他担心放松不了身体,影响麻醉效果,正要仔细听后面的话,麻醉气体涌入鼻腔,瞬间失去意识。
……
眼皮缓慢而沉重地睁开,好多穿白色衣服的人走来走去,似乎没人注意到他睁开眼。
直到一个人影匆匆走来:“1号病人已经醒了,观察半小时推下去。”
第一百九十三章
他的脑袋逐渐清醒, 意识到做完手术了,现在应该是术后观察期,没什么问题就可以下去了。
麻醉效力应该还没过, 他感受不到痛, 只觉脑子昏昏沉沉。
像通宵后睡了长长的一觉, 看东西雾蒙蒙的,耳朵格外沉闷。
连眨眼也费劲。
小机器人第一次有了这种感受, 他没力气观察周围, 盯着白色的天花板, 等待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快点见到段知寒。
对时间的流逝也迟钝了, 以为只过了一小会儿, 实际上过了半小时,护士将他扶到轮椅上。
灰蒙蒙的画面渐渐明亮。
他被护士推着进入电梯,伴着轮椅的轱辘声, 从电梯到了病房门口。
当护士推着他走入病房,耳边充斥叶成关切的声音,可听不清叶成在说什么。
也没有精力去听。
他像和世界隔着一层玻璃, 直至护士将他扶上床, 段知寒握上他的手。
他努力回握段知寒的手。
语言是交流的方式, 但早在语言诞生之初便有了交流,不用只言片语,也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世界一下子活过来了。
—
江戾牵着段知寒的手睡着了, 在他睡着的时候, 护士给他挂了点滴。
吊瓶里的液体缓慢往下滑。
他坐在床上不敢动, 也许是麻醉作用过去了, 耳朵仿佛被什么东西撑开。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痛, 一动便会扯到耳朵,右边的下巴不知为何失去知觉。
晚上陈医生来查房:“感觉怎么样?”
“下巴右侧没有知觉。”
“麻醉效果还没过去,也可能术中触碰到了鼓索神经。”陈医生的声音平淡,“如果明天还麻的话,就是损伤到了神经,需要时间慢慢恢复。”
小机器人平静接受,热好鸡汤回来的叶成急了:“要是不能恢复呢?”
“到时可以开两瓶维生素B2,促进神经恢复。”
叶成不懂医学上的事,但听到开药就放心了。
当陈医生离开后,他揭开砂锅的盖子,舀了一大碗鸡汤,把鸡腿、鸡翅膀全夹进去了。
“小戾你一天没吃东西了,多吃东西补一补。”
江戾平时不喜欢吃东西,是单纯不爱吃东西,此时却是没力气吃东西,翻个身便用光了力气。
段知寒接过叶成递去的白瓷碗,盛起一勺汤吹了吹,极有耐心地喂少年喝汤。
江戾这才喝了小半碗鸡汤。
鸡汤没有叶成说的那么大作用,喝完只是身体暖和点儿,脑袋比之前更晕了。
右耳又闷又胀,被撑开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感觉是,有东西缓缓钉着神经。
闭上眼就能听到嘭嘭嘭的声音。
他捂了捂太阳穴,比起脑子的难受,输液的感受简直不值一提。
但他很快体会到输液的不方便了。
坐床上的时候还好,不影响他玩手机,上厕所的时候需要人扶着吊瓶。
相当于被人看着上厕所。
哪怕那个人是段知寒,他依然不好意思了。
他被段知寒扶过一次后,就不肯输液时上厕所了,宁愿憋到输液结束。
他憋得脸色涨红,段知寒无奈把他抱到厕所,低低在他耳边开口:“你哪儿我没看过?”
他红着脸上厕所。
偏偏病服的裤子是系带式,腰又很松,他单手解开蓝色系带后,难以重新系起来。
他好不容易拽住这根线,那根线又落了下去,眼看裤子就要滑下去时——
对方伸手拎住他裤子,顺手帮他系好裤子。
他的脸更红了。
当然这是住院的小插曲,更多时候他是恹恹的,他盯着反光中的自己。
手术好像没什么用。
他靠在病床上一只手玩手机,一只手输着液。
记不清挂了多少个吊瓶了,脑子没之前昏沉了,右边下巴依然麻木,医生又给他加了三瓶维生素B2。
当叶成拎着老鸭汤走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江戾。
少年的皮肤本就白皙,一周下来更苍白了,左手的留置针刺破皮肤,针头的血迹尤为刺眼。
像薄如蝉翼的汝窑,稍有不慎就会隐裂。
叶成看着江戾心疼坏了,把老鸭汤放桌上:“过两天就出院了,右耳恢复得怎么样,能听到东西吗?”
他没想过否定的答案,因为江戾做这个手术太受罪了,不单是人瘦了一圈,还伤到末梢的神经,不应该是不好的结果。
少年平静答了句:“听不到。”
叶成忽然想到一句话,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光是想想都替江戾难受。
好在少年不太在意,回答的语气轻描淡写。
他暗自松了口气,绞尽脑汁安慰:“估计还在恢复期,耳膜长得比较慢,等恢复了就好了。”
少年依然没有表情,似乎不关心能不能听见,与其说是安慰江戾,不如说是安慰自己。
即便知道希望不大了。
叶成虽是这么说,瞥见江戾手背的青紫,眼眶猛地一热。
为了手术这么辛苦,命运为什么不能眷顾江戾呢?给了他不幸的童年,还要给他病痛的少年。
比起万众瞩目的顶流,他宁愿江戾是个健健康康的普通小孩儿,可能缠着爸妈要零花钱,可能因为挂科烦恼。
事实上即便成了顶流。
江戾只会氪金玩游戏,是个沉迷游戏的幼稚鬼,看不到伤痛留下的阴影。
叶成赶紧别过头,走出去揉眼睛:“风糊了眼。”
可明明没有风。
江戾目送叶成的背影。
明明对手术没抱什么期待,依然忍不住垂下头,自己和好运似乎从无关系。
他想不到段知寒该多失望,没有比失望破灭更残酷的事,他为什么不能争气呢?他也想成为段知寒的依靠啊。
风吹开紧掩的窗户,这下有风了,他忽然想到自己之前的愿望。
想听清段知寒每一句话。
他内心涌动浓烈的情绪,可他不知道怎么表达,只是紧紧抿住唇,如同毫不在意手术结果。
他像之前那样安静吃饭服药,没人再问他此类的话,只有段知寒抱着他说相信宝贝会好起来。
他知道这是安慰啦,两天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很快到了出院的日子。
给他换药的依然是陈医生,换药前告诉他:“下午打完点滴就可以出院,耳朵的纱布早可以拆了,注意回家不要碰水,一周后来复查。”
陈医生似乎有手术,换完药匆匆走了。
小机器人慢半拍走出换药室,段知寒懒洋洋倚在墙边:“陈医生说你恢复很好。”
他睁大浅色的眼,想说这怎么可能,谁知段知寒走上前,伸手取下纱布。
江戾的身体在那一刻僵住了,他其实不愿意取下纱布,纱布是块儿遮羞布,没取之前还能骗自己会恢复。
现在连骗自己都不行了。
周围的空气骤然安静,他准备直面裁决,告诉对方自己什么也听不到。
直到段知寒贴上他右耳,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十二岁被生父打聋耳朵的少年,右耳听见的第一句话是——
我爱你。
第一百九十四章
即便那只是很微弱的声音, 小得如蝴蝶扇动翅膀,江戾还是听到了。
上辈子没听到的情话听到了,爱意从耳边倾泻而下, 汹涌地裹住心脏, 荒芜的世界长出植被。
冰冷的心脏有了温度。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 想摸摸耳朵,怕感染到伤口, 抬起的手又放下了。
下一秒被段知寒拥入怀中, 段知寒避开他的伤口, 抚摸他的头发亲吻。
“我们宝贝越来越好了。”
段知寒的语气既有欣慰也有释然,他在对方怀里蹭了蹭, 亲密回应这个拥抱, 他好像真的越来越好了。
并且希望段知寒越来越好。
小机器人回到病房,已经归心似箭了,然而还要输完最后一瓶点滴。
他边看新闻联播边输液, 忍不住试修好的耳朵,时不时捂住左耳,问段知寒他听到的对不对。
当有人进来, 又立即把手放下。
当秦芜抱着花走到门边, 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看来少年的耳朵有好转。
秦芜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她这几天一直担忧手术结果,从叶成透露的口风来看,手术结果并不乐观。
她做好了心理干预准备, 还好, 还好成功了。
她放下花就可以离开了, 可看着努力压下雀跃的少年, 不由得停住脚步。
病床上的江戾输着液, 皮肤白皙得像山雪,手因为输液太多出现肿胀,浅珀色的眼却弯弯的。
哪怕克制地抿下唇角,掩不住眼角眉梢的喜悦。
正如绝大多数同龄人那样,少年的世界很大,大到未来有无限可能,少年的世界又很小,小到开心便是满分的开心。
秦芜还记得初次见到江戾的场景。
那时的江戾冰冷得像人偶,把自己当机器人,看不到任何表情。
如今的江戾会自己来医院,愿意接触别人,会吃东西,会笑。
她之前奇怪改变的原因,即便吴哲用了新药,但药的作用不可能这么大,否则人人都能康复了。
她看到江戾身边的段知寒明白了。
段知寒看少年的眼神无比温柔,没有丝毫被问多次的不耐,比少年自己还要高兴。
心理疾病没有特效药,当前药物只能缓解不能根治,但爱是治愈一切的药。
令机器人变为人类。
秦芜轻轻将花放在门边,不想打扰病房里的两人。
她回了条朋友消息,恰好微博发来推送,不小心点了进去。
她对娱乐圈并不感兴趣,如果不是为了了解江戾,她甚至不会下微博。
秦芜刚要关闭点开的页面,看到图片时愣住了。
那张图片是粉丝翻出来的老照片,照片里段知寒坐在座位上签名,虽然只是三流游戏的发布会,椅子是塑料椅。
但青年时期的段知寒容色惑人,显得发布会流转生辉。
段知寒面前是乌压压的人群,排队的人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只有末尾的小男孩儿身着单衣。
那张脸赫然是江戾。
幼年的江戾被冻得瑟瑟发抖,像只冰天雪地中的小猫咪,很难想象两人日后会有什么联系。
秦芜和评论区的粉丝不同,她愣住的原因不是照片本身,而是电视里传来的报道。
“不绕任何恒星公转的行星被称为流浪行星,在无垠的宇宙间流浪,比如2MASSJ2126-8140。”
“1月23日天文学家发现2MASS J2126-8140并不是流浪行星,因为这颗气体星球正围绕恒星运行,两个天体相隔太远了,被误认为流浪行星。”
“天体间距离恒星6900个天文单位,一万亿公里,恒星发出的光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才能抵达行星。”
但光依然照在2MASSJ2126-8140上。
—
来自2MASSJ2126-8140的小机器人玩了好一阵耳朵,回到家才后知后觉问:“你不是说要送我礼物,礼物呢?”
“过段时间你就知道了。”
他不在意地哦了声,他也准备了份礼物。
到家的他很宝贝自己的右耳,睡觉姿势从侧睡改为平躺,不准任何人摸耳朵,段知寒也不行。
在之后的时间里,手术伤口慢慢恢复,右耳的听力也越来越好,从能听清四十分贝的声音到二十分贝的声音,只是声音质量不太好。
复查时重新做了纯音测试,听力曲线好了不少,高频听力进步明显。
陈医生翻看着CT检查结果:“耳膜已经长好了,这个月避免耳道进水,注意休息别感冒。”
陈医生的语气依然没多大波动,似乎不在意他的病好没好,但江戾看到对方舒了口气。
他离开诊室前说了声谢谢。
复查完还是上午,他抓紧时间去公司,今天约了习尧见面。
习尧等在公司会议室,坐在砖红色的软椅上,紧紧盯着门的方向。
他毕业于曼哈顿音乐学院,拿过德国古典音乐大奖,目前负责江戾的专辑制作。
当江戾赶到会议室,说实话他有些受宠若惊,立马从椅子上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