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锁被内里震得砰然一声,在黑暗里滚落而下,摔得叮当乱响。
天幸师会不会骗他?
死去的人……真的会活过来吗。
姬龄面无表情地起开棺木边缘,手臂肌肉绷得很紧。
元锦,你最好不要同他一起骗我。
他是玩世不恭的性子,此刻却皱眉肃容,一点点推开了棺木。
棺木里,原本该腐朽枯烂的尸身竟真的在如蛛丝缝补般复原。
元锦睡在皇棺里,眉心仍微皱着,面色苍白,嘴唇没有血色。
他自白骨回复了血肉,连腐朽的皮肉都如时光回溯般逐寸变化,嘴唇的光泽都在不断回来。
姬龄怔怔跪在原地,还绷着先前的状态,撑着棺门愣愣看他。
“你醒醒。”
他突然像少时一样唤他。
“元锦,你醒醒。”
沉睡的人似若未闻,但很轻微地动了一下。
姬龄从未这样忐忑过,轻轻拿手背碰了碰少年的脸。
暖的。
真是暖的。
姬龄本想笑起来,又怕打断他恢复返生的过程,半抚着他的脸不敢松手。
“醒了没有,”他笑骂道:“快点,我撑得胳膊都酸了。”
银发少年睡在棺里,此刻才睁眼笑看,把口中南珠呸了出来。
“还以为你会落几滴泪。”
“偏要看我落泪了才肯醒?”姬龄作势要把棺木合上:“那重来一次。”
元锦拿手撑着棺材,又挠他的手。
“快拽我起来!”
这一回镜头里的笑,两人皆像是顾盼生光般,在昏暗幽宁的陵寝里泛出春日的朝气。
拍得时候,根本不用单独等他一个笑。
蒋麓自开镜起,浑然融进角色里,连环反应真切炽烈,又很透着清爽气。
抛去将军皇帝的身份,反而只拍摄他们的少年之情,效果非同寻常。
江隼等他们演尽兴了才喊停,笑着拍拍监视屏。
“成了。”
他这次来救火,只取最前头的几秒即可。
后头几分钟却可以拿到第五部里,算是他江某人给后来者的礼物。
这一段有许多剧本之外的天然反应,连台词也是两个孩子信手拈来,亲稔地真实明白。
葛导演守在旁边辅助着调度,跟在江总导演身后看了这一段,跟着连连赞叹。
“麓麓长进很大,这么难的戏都能驾驭了。”葛叔看着蒋麓长大,此刻是真心地夸:“他一向武戏得心应手,文戏以前差点火候。”
“不光是他演得好。”江隼吩咐化妆师帮他们卸妆去了,转头对葛叔认真道:“但我跟你说,这一次最好的,得是棺材里头那位。”
“沉沉?”葛叔正接过大红包往里头塞八百块的喜钱,听得好奇:“沉沉不是躺里头吗,原本一句台词都没有。”
“你看出他们这都是即兴了吧。”江隼看得通透:“这戏,是沉沉给他带出来的。”
没有纸面的台词,甚至演之前都没商量过接下来的剧情,全凭两个人对对方角色的打磨体悟,把戏一口气给捂出来。
苏沉没躺进去之前,蒋麓的心还沉不下来。
可两人咫尺间对着面了,像是一切都水到渠成。
葛叔听得半明白半不明白,跟着点点头。
“外人都议论,说你们的第五部最是难拍,怕要砸在手里。”江隼收了工,从容笑道:“我倒是觉得,要爆个大彩出来。”
这两个孩子,眼见着是要开悟了。
第79章
眼看着是杀青下班了, 收行李时铃姐匆匆敲门进来,瞧见一个蹲着,一个倒着。
苏沉往日般倒挂在沙发上, 像牛奶糖融化在沙发垫上一般还披了条毯子, 听见动静时一下子起不来, 诶了一声。
蒋麓蹲在他的不远处收拾行李箱,闻声看了过来。
“两个消息。”铃姐快速道:“一是你们休假要缩短了。”
“以前一休休半年, 现在只休两个月,四月初出组,六月末进组, 宣传都得回头拍戏的时候抽空弄。”
苏沉前后休息了一年,听见自己再过两个月就能去演戏了,笑意浅浅漾着。
蒋麓平静嗯了一声, 又问道:“那四五月我去哪都行?”
“除了宣传和工作的时候找你, ”铃姐斟酌着道:“其他时候好好放松休息,旅个游散散心也可以。”
“然后是第二件事。”
这事定了,铃姐又道:“然后第二件事, 这个才是你们想听的。”
“第五部的总导演定了。”
话音一落,两个少年倏地抬头。
“定了??”
“是谁?!”
所有人心里, 一提到总导演, 本能想的还是卜愿。
但眼下情形紧迫, 提前档期早早开组也是为了求第五部能顺利完成拍摄。
提到新的导演人选, 铃姐探手入鳄鱼皮包里,掌心一翻便是五张照片。
她的指甲红如鲜剥的石榴籽,衬得不同照片都气色好了些。
“当时总制片找来找去, 一共挑了这么五个人。”
“有资历有作品的导演要么是犹豫着不敢接, 要么是早早档期排满, 安排不过来。”
“江隼导演是救了第四部尾巴的火,之后时间腾不出来,自己的电影早早立了项拖延不得。”
所以……只剩这五个人可以选。
四男一女,两个拍惯了婆媳剧战争剧,两个都是副导演出身,还没有完整主事过。
“唯一这个女导演,是情景喜剧出身,编剧导演剪辑全都做过。”
“情景喜剧?”蒋麓此刻有种奇异的预感:“姜爷最后选了……”
“选了她。”
铃姐指尖一收,四张照片放回包里,留那女导演的照片给他们看。
“我来是传个话,她今天刚好过来,已经在剧组了,你们要不要……”
话还没说完,两个人已经到了她跟前,穿外套的穿外套,戴帽子的戴帽子。
“在哪?”
“我去。”
经纪人哭笑不得。
“我就知道,会议室订好了。”
“会议室?”
苏沉还以为,他们是悄悄看一眼,等第五部筹备时再正式会见,没想到安排的这么早。
“她说想跟你们单独谈谈。”
铃姐已经拎了包,示意蒋麓拿好门卡,三人一起往外走时,伸手帮苏沉理了理领子。
“几步路的功夫,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这颜电,是个很厉害的人物。”
“她原名叫颜招娣,还有个亲姐姐叫颜盼娣,后来直接随她一起脱离了老家,姐妹两都改了名字。”
一个改叫颜闪,一个叫颜电,要得就是霹雳般力量浑厚,光芒灼目。
铃姐在娱乐圈里呆了多年,先前那情景喜剧爆火的时候,也略有耳闻。
导演圈不好混,从前第一代到第五代,北边的靠背景,南边的靠资本。
新导演过去,往往都是要拜山头做小辈,在一众大佬的眼皮底下捡点冷饭残炙,许多都混不到一口饭吃,仓促转业了事。
而这个颜电,属于单亲家庭农村出身,最高只读过一个中专。
她家里一直盼着要个儿子,最后索性抱养了个更穷苦些亲戚家的男孩来养,只肯让两个女儿读到小学。
但颜电直接同姐姐打工读到中专,再一起去省城里打工。
攒了点积蓄,又跳去时都,一边打工一边夜读,找教书的邻居借书看。
这样的一手牌,最后打出了满门彩。
她姐姐凭着夜读考上了大学,再一路读研读博,如今已是国外的教授。
而她先是在网吧里熬夜写小品卖出了稿费,再一路渐渐成了编剧,从小编剧做到总编剧的位置,最后开始做导演。
第一部作品是积累五年写好的情景喜剧,原本只是网播,红到全国无人不知,电视台也破例买了下来,非首播可收视率仍然漂亮。
讲到这里,铃姐再说话时,语气里含着敬意。
“我刚才同她说了几句话,觉得这个人……很有趣。”
三人已经到了会议室前,苏沉率先走在前面。
“那我先进去,你们在旁边休息会儿。”
“好。”
会议室是供五十人会议的大厅,欧式奶油色长桌上挂着蕾丝坠子,里面宽敞又寂静。
苏沉在听经纪人的讲述时,脑海里大概对新导演有了个模糊的刻画。
她大概性格坚韧勇敢,有严谨强硬的气场,穿着大概也是偏稳重大气的样子。
一步跨进去,少年眨眨眼,以为是看错了。
穿镭射风外套的女人挥一挥手,耳侧头发剃出小三角,还打了个唇钉。
“嗨。”
苏沉大脑有点宕机:“呃……”
“坐,不用紧张。”颜电很客气地拍拍椅子,像面试官一样身边还放着文件夹,在用笔写着什么:“我是你的新导演颜电,叫我老颜或者电姐都可以。”
“咱们来聊聊第五部的事。”
苏沉上一次面了个试,人就进了电视剧组。
时隔三年再次面试,又有点心里泛怵,在她对面坐下了。
“我三十五岁,你呢?”
“快十五了。”
女人随意写着什么,身上的镭射外套随着动作泛着虹光。
她像是刚蹦迪回来,头发还挑染了一缕闪电蓝。
苏沉早已习惯老前辈们的深厚稳重,现在坐在这样的前辈面前,有些坐立不安。
她好像满溢着青春朝气,整个人都很有活力。
先是扯闲话般聊了点有的没的,接着就切入了正题。
“第一个问题,你喜欢表演什么,讨厌表演什么?”
苏沉静了几秒,还是如实问道:“难道不是应该,让我拍什么,我就拍什么?”
不管喜欢也好,讨厌也罢,他都要对这个工作全身心投入。
“你当然可以有自己的喜好。”颜电咬着笔道:“不喜欢拍的戏,我们可以调整剧情,调整拍法,扬长避短不是吗?”
不……不是啊。
苏沉下意识想说,以前卜导演要求所有人都是面面俱到,不许有短。
如果有短,就逼着骂着推着补上。
蒋麓不会文戏,就一遍遍地重来。
他不想演落水,知道可能会呛到发烧,也一遍一遍地来。
“可以……有不喜欢的东西?”
“在我这,可以有。”颜电笑起来:“来,说说。”
苏沉怔了很久,像是终于发现,被自律关起来的一部分性格终于可以释放。
“我想在拍宴会戏的时候吃东西。”
“就在镜头里头吃,我觉得含着东西说话,含糊一点反而很真实。”
女人笑着点头,记录着他的想法,继续予以鼓励。
“很好,继续说。”
“我也想多尝试一些动作戏。”
“虽然吊威亚有点难保持平衡,但我想试一试,我觉得我还能做得更好。”
“非常好,继续说。”
苏沉从来没发现自己能这么健谈。
他好像很少面对这样平易近人的领导者。
自从入剧组以后,导演和许多演员都是老年人,他们威严,固执,不容质疑。
他早已习惯,像是默认这一切本应如此。
他说得忍不住笑,聊自己喜欢的剧情,觉得有异议的剧情,以及始终很头疼的一直演得不够好的剧情。
他说得口干舌燥,接过她递来的矿泉水,不知不觉喝了大半瓶,又说了许久。
第二个问题,是他们想在演戏的时候自己设计些什么。
第三个问题,是第五部的剧情,哪里他们觉得不够合理,又或者很适合多拍一点,多发挥些余地。
就这么三个问题,一个小时聊满还感觉刚刚开了个头。
苏沉直到看见时间到了下午五点整,才自己停了话头。
总导演反而像他的助理,他的下属,记了满满十几页纸,画了好些草样。
“我……我是不是说太多了?”
他礼貌性表达歉意,又觉得还有些终点表达的不够。
“没有,”颜电仍咬着笔,摇头时闪电蓝的那一缕亮得耀眼:“我觉得很好,而且很感谢你信任我。”
苏沉还沉浸在讶异里。
他居然和总导演……变成了平等的关系。
原本他和蒋麓都是被完全压制的,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还没有想出答案,准备起身告别了,又望向她道:“以后,还可以这样开会吗?”
“会的。”颜电点头允诺:“会有很多次。我保证。”
她晃一晃手里的资料夹,如同佐证自己的这句话。
“我会听很多人的想法。你的,群演的,摄影师的,化妆师的。”
“我希望由我主导的这艘船,能筛选出各种有效的信息,去挑最好的一条航线。”
苏沉应了,快步出去。
他眼前忽然有了许多曙光。
走出会议厅时,蒋麓等在外面抽烟。
他在舅舅去世后破了很多例。
有时候心思很重,想的事也很多。
看到苏沉出来,他才按灭了烟,短暂道:“怎么样?”
苏沉噙着笑摇摇头。
很有趣,但不能形容。
苏沉不说话,蒋麓皱了眉。
“她为难你了?”
“没有。”
“那是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