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知道你在这,”他上前带他离开风雪里:“走吧?回去休息了。”
“我没想明白。”苏沉趴在栏杆上,羽绒服都沾了雪,说话闷闷的:“为什么会这样。”
“被老爷子的话伤到了?”
“不是,我在想你。”苏沉看向他,像是考场的灯都关了,还固执地留在那做题:“麓哥,我刚才其实也有观察你。”
蒋麓没觉得意外,抬手帮他抹掉鬓边的雪粒。
“然后?”
“然后什么都没看出来。”小朋友很挫败:“你反应太快了,我甚至觉得,好像还没等到他们喝下去,你就已经知道答案了。”
“到底是为什么啊。”
他在这一刻,连荣辱都没有放在心上,也不觉得当众出了丑。
他只在乎答案。
是哪里看漏了?
为什么你这么肯定醋在谁的手里?
“你把你自己代入进去。”蒋麓把他从栏杆旁边拎开,熟门熟路地给弟弟拍身上的雪:“如果你在那五个人里,你怕拿到可乐,还是醋?”
“醋。”
“对,四个人都拿着可乐,只有一个人拿着醋。”
“那四个演得好,还是演砸了,都不会有任何压力,也没有人会过度关注。”
“可唯一拿着醋的那个人,会本能感觉所有人都在猜忌他。”
蒋麓注视着他的眼睛,平淡道:“无论是严前辈,还是其他几位前辈,意外拿到醋的时候都会快速进入演的状态。”
他们会想要掌控,想要留意其他人的演法,同时流露出更明显的情绪。
这同样会反应在肌肉状态,呼吸频率,如此等等里。
四个人闲散放松,一个人紧绷刻意,一眼便可以看出来。
苏沉听完,抿着唇许久才开口。
“你能凭直觉看出来谁在演戏。”
“嗯。”
“怎么做到的?”
“直觉。”蒋麓哈了口热气,有那么点骄傲的意思:“所以没法解释。”
他隐约猜得出来,这就是舅舅暗中赠予他的礼物之一。
从小在剧组泡大,要么成为一板一眼的木偶,要么彻底能区分开许多细节。
就像把一个孩子自幼放在古董行老板身边培养,能一眼识货一样。
那种直觉判断,旁人轻易得不到。
“真好啊,你赢了。”
苏沉把头埋进他肩头,紧绷的状态终于缓缓放开。
“我就差那么一点。”小孩嘟哝道:“本来可以赢你的……”
“我请客,”蒋麓笑道:“想吃啥,明天我送你房间去。”
“现在就请,我要喝热牛奶。”
“好好好……等会就煮。”
消息隔天传到时都,苏峻峰正在熨家里的大衣外套。
他拿肩膀夹着电话,一边把衣服上的褶皱全都熨平,一边听得哈哈直乐。
“我家小孩是这样,着急了会有点想后退。”
“他以前可怕生了,逢年过节都不怎么跟亲戚们说话,现在跟蒋麓混久了,性格也开朗好多!”
“好好好,那你们先去,回头再聊哈!”
电话挂断,苏峻峰哼着小曲把衣服一一挂好。
“老婆,午饭吃什么啊!”
客厅那边没有声音。
“老婆?”苏峻峰以为出事了,放下衣服过去找她:“被烫着了?还是哪儿不舒服?”
餐桌上摆了三菜一汤,都是他们平日喜欢的菜色。
梁谷云坐在一侧,手里还拿着添饭的木勺,像是在发呆。
她过了好几秒才回过神,木木道:“吃饭吧。”
“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苏峻峰俯身探她额头,发觉温度无异才坐下来,拿过碗筷随便夹了一筷子木耳炒鸡蛋。
“哎?今天做饭有点咸啊。”他吃了几口,确实也是饿了:“你要是这段时间累了,晚上我来做饭,洗碗还是我洗,你不用担心。”
“咸了吗?”梁谷云揉了下眼睛,低头吃饭。
“是有点,放盐的时候手抖了?”
她匆匆嗯了一声,闷头扒饭,动作不太自然。
“咱这段时间吃的是有点素,”苏峻峰以为她又想儿子心情不好了,半开玩笑道:“明天老公给你炖大肘子哈,大棒骨头那么一卤,开盖了那叫一个——”
“我怀孕了。”
苏峻峰大半口饭还含在嘴里,再要说话米粒簌簌地往外喷。
“什么??”
“我怀孕了。”梁谷云说话时双手都在发抖:“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我们都有……”
她根本拿不稳筷子,勺子都被掉在地上,不住地转着圈。
苏峻峰嘴里满满一口饭吐也不是咽也不是,猛然嚼得腮帮子都鼓起来,焦灼地说不出话。
气氛骤然降到冰点。
他把筷子放下来,起身坐到妻子旁边。
后者已经方寸大乱,不住地吸着冷气,如同犯了大错。
“会不会是看错了。”苏峻峰低声道:“你月经不准也是常事……”
梁谷云没说话,伸手拽过旁边的包,拿出两根验孕棒,一张化验单。
全部显示有孕。
她已经怀孕十周了。
苏峻峰接过单据,看得发愣,半晌抽了自己一嘴巴。
火辣辣的疼。
没做梦。
“孩子已经有胎心了。”她嘴唇干枯,表情似哭似笑:“现在怎么办?”
“我这周末直接去做手术?”
苏峻峰听得胸口发沉,知道妻子混乱又难过,条件反射道:“你本来就身体不太好……再做手术流产的话……”
“现在怎么办?我们要是问沉沉,那完全就是把压力责任全都转移给他!他才十二岁啊!”
从回家那一刻起,梁谷云人就已经像是灵魂漂浮出去了一样。
她乱得没有办法,这一刻甚至希望时间重来。
“万一是女孩呢?”苏峻峰从来没有这么盼望过家里有个女儿:“你一直也想要孩子,我们……”
“你别说了!!”她重重打断,抄起钥匙就出了门:“什么都不要说了!!”
大门砰的一声关上,留苏峻峰独自坐在桌前。
屋子宽敞漂亮,空空荡荡。
第47章
生日一过, 很快就要拍重光夜的戏码。
苏沉背台词背到头痛,索性倒挂在沙发上,双脚搭着靠背, 脑袋冲着地毯, 像是这样能把几千字都灌进脑海里。
蒋麓坐得不近不远, 在专心打电动。
他们已经习惯了去对方的客厅里呆一整天,偶尔一起玩点什么, 也可能各干各的。
人都不喜欢孤独,何况是被困在孤岛的两孩子。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苏沉整个人都快滑到地毯上了。
“哥。”
他拉长声音唤他:“帮我拿一下。”
蒋麓还在打吃豆人, 一时没回头:“自己去。”
“哥——”
苏沉跟小羊一样又长长唤他一声,后者叹口气,暂停游戏去给他拿电话。
“懒得啊。”
苏沉望着他笑, 瞧着狡黠又可爱, 就这么倒挂在大沙发上接通妈妈的电话。
“妈~你在哪呀。”
梁谷云接通电话时,才总算回笼了一些理智,仓促地擤了下鼻子, 四处张望。
“妈妈在……在公园里散步。”
“今天时都下雪了吗?”少年翘着脚语气轻快:“你当心着凉,围巾紧点。”
“哎。”她短短应了一声, 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妈妈想你了。”
似乎很多情绪都可以融进这一句话里。
疲惫, 困扰, 难过, 期待,无助。
……妈妈很想你。
“我也很想你。”苏沉歪着头看蒋麓又在玩哪个卡带,询问道:“你还好吗?”
“嗯, 很好, ”梁谷云鼓起勇气, 仍是说不出口,支吾几句才道:“妈妈……昨天做了一个梦。”
“梦见你不在家里,可是我又怀了一个,但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我吓一跳,特别怕你生气。”
“生气?”苏沉把剧本放到一边,好奇道:“为什么我会生气?”
梁谷云在原地站定,看着远处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车辆,说话时白气不住地冒。
她冷得微微发抖,但不肯回家。
“你不会吗。”
苏沉再一睁开眼睛,突然反应过来。
他太通透了,什么都瞒不过。
“妈,你是不是……”他下意识看向蒋麓,把话尾咽了,小心道:“爸爸知道吗。”
梁谷云没想到他会这么快问到自己。
“不是,我,”她语无伦次道:“如果你介意的话……”
“哪里是我介意。”苏沉无奈笑道:“看您自己想法和身体啊。”
等到电话打完,梁谷云才缓缓呼了一口气,再一回头,看见丈夫抱着厚实外套在不远处等她。
他不放心,一路跟了过来。
女人有些想哭,朝他招招手。
“你快过来。”
另一侧,苏沉躺在沙发上,渐渐没声音了。
他背台词时偶尔会小声念出来,但嘀嘀咕咕地,又不会说得特别清晰。
蒋麓歪倒在豆袋沙发旁,随手又按了暂停键。
“你们家要有二胎了?”
“也许吧。”
“你没反对?”他没等苏沉回答,又笑了下:“也是,乖小孩是不会说这些话的。”
“说哪些话?”苏沉反问道:“几句话呛回去,让人心里不舒服吗?”
“他们会被你照顾的很舒服。”蒋麓看向他:“你自己呢?”
苏沉盯着他几秒,把头扭开。
“我回房间了。”
“话放在这,”蒋麓并不拦着:“你充大度,变宽容,未必都是真的。”
“你觉得我在演?”
“你最好是在演。”蒋麓看着他,良久才移开视线:“自私不是错。”
苏沉予以鄙视的目光。
这件事暂时没了消息。
他们十月进组,听说要一直演到四月末。
重头戏之二,便是元锦被重光夜选中的那一幕。
在第一部里,导演组用不同视角拍过很多镜头。
自暮色起天空里的异光,如白昼如黄昏的深夜,还有异样闪烁的群星。
元锦那时还只是昼夜逃亡的废太子,面对旁人的命运扭转只有匆匆一瞥。
天空仍然亮着,意味着少一夜不安睡眠,多一日马车颠簸。
可这一次,他是身处漩涡中心的帝王,年轻多疑,背景单薄。
母家在被竭力扶起,作为为数不多的支撑。
哪怕他能借由应听月的观探,一双眼看到无数人的举动,也无法掌控全局。
手握玉玺时,他似乎拥有一切。
面对朝臣时,又好像一无所有。
在进退维谷的局面里,重光夜来临了。
它来得突然,像是为紫禁城内外任何一个平民而来,会予以世间罕有的恩典,以及迥然不同的全新命运。
所有人眼睁睁看着天光明暗间,星辰流转,异光坠落。
离皇都越来越近,又离宫城越来越近。
无数宫女太监露出渴望的神情,侍卫们故作镇定,却也想着一夜翻身。
大臣们披衣而出,夜不能寐。
几千上万人眼睁睁看着那束光落入宫城,却没有人相信那束光是追逐元锦而去。
要把这几层剧情由远至近的拍出来,需要极强的画面表达力。
天幕主要凭借着后期合成,但近景必须想法子拍出震慑画面。
重光夜来临之际,元锦在庭院中抬头看天。
他被光与风裹挟着吹散长发,冠冕脱开坠落在地,好似凭空被星辰托起。
皇袍舒展如翼,墨发转为银白,灵识一刹在脑海内撑开。
卜愿当初在剧组还没成立的时候,就拿着这段翻来覆去的看,抽了半包烟问闻长琴想怎么拍。
一帮人合计来合计去,想了个非常刁钻的法子。
首先要弄一个可以旋转的灯罩,让灯罩绕着演员悬空转动。
同时演员吊在威亚上,迎着鼓风机演戏。
星辰要托着他,犹如浪潮卷起鲸鲨。
现在真要这么拍了,剧组紧急把苏沉吊上去试效果,前几次连戏服都没换,主要看打光和上下造景能不能合好。
苏沉回回吊威亚都被勒的肋骨胯骨一块裂开般生痛,这次心知肯定要吊许久,苦笑着绑了好几个软垫。
武行师傅们正要拉他上去,蒋麓忽然叫住,从旁边拿了顶假发给他。
“你先套着这个,上去试下。”
苏沉没多想,套着长发一跃而上。
副导演吹了声哨,鼓风机同步开启。
“呼——哗!”
人还没弄清楚自己有多高,狂风已经劈头盖脸地吹了过来。
及腰长发登时像鞭子一样疯狂乱抽,眼看着还要挣脱发网飞出去寻找自由。
要掉了要掉了!!
“这样不行,”苏沉捂着假发对下头狂笑的蒋麓喊了一声:“你故意的吧?!”
蒋麓哪里是当好哥哥的料子,折腾人只怕整活不够花,瞧见弟弟在上头没太多同情心:“你得适应啊。”
“适应个屁!”苏沉难得爆了粗口:“你上来试试!”
副导演凑过来看,看得跟着摸胡子。
“沉沉啊——你得姿态舒展一点,要华丽轻松地飘在半空中,明白吧。”
“表情管理一下!别张牙舞爪像要吃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