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贝,有两件事,一定要听好。”
“首先是,爸爸妈妈不希望你因为‘想要养家’之类的念头,来做出这个决定。”
“咱们家不算特别富有,但供你读到大学,甚至将来出国念书,努努力都可以做到,我们都还很年轻。”
苏沉还在望着那一本厚厚的合同,仔细咀嚼着其中的每一段内容。
他太年幼了,理解其中很多复杂的概念都需要时间。
“第二件事是,无论是你选择这个机会,或者放弃这个机会,我们都不知道这在未来几十年里会带来什么。”
也许是懊恼,也许是庆幸,也许有许多无法预知的伤害或者惊喜。
“但我们会陪你一起面对一切,责任,掌声,后悔,任何东西。”
男孩点点头,问出目前最关心的问题:“我要一个人留在那里吗?”
“不一定,我们走之前和卜导商量了,这周末带你先去剧组里转一转,多了解了解情况。”
梁谷云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来什么,笑着说:“卜爷爷还在时都谈生意,但副制片还有一个大哥哥会陪你一起去,到时候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要珍惜这次小旅行哦。”
卜愿他们的确看出了这对夫妻的许多顾虑,没有一味催促,而是提出了参观剧组的邀请。
刚好明天是周五,请个假连着周五周六一起,可以在当地好好转一转。
他们有几笔重要的投资还在谈,临时安排副制片人和卜导的侄子全程陪同。
旅行来的太仓促,搞得小朋友有点惆怅。
他花了好多时间做的作业都泡汤了,明天并不用交。
夫妻两连夜收拾好行李箱,这辈子第一次坐飞机还有点紧张,大清早找药店买了好几种晕机药。
早上八点,豪华保姆车准时来到小区门口。
苏沉推着小行李箱躲在父母身后,对一连串的突然安排有点不太适应。
司机刚欲从深黑长厢车上下来为他们拉门,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已经拉开了门。
秋末天气略有些冷,但少年只穿了个短袖,仅是开门的一瞬间,劲瘦修长的胳膊露了出来,线条流畅犹如游鱼。
他看向苏沉时目光定了一下,似是端详。
“请进。”
副制片和导演秘书连忙下车欢迎,小夫妻两也是受宠若惊,双方都特别客气。
“半夜临时订票有点急,只剩下经济舱了,抱歉抱歉!”
“哪里哪里,您各位客气了!”
苏沉直到看着行李箱被他们抢着搬到后面了,才再度看向那个大哥哥。
是之前给他蓝莓糖的人,看起来像初中生。
他才四年级,不好判断这蓝莓糖哥哥到底几岁,但本能地低低嗅了一下。
有烟味,不喜欢。
前往机场的一路上小孩的话都很少,主要原因是缺觉。
助理秘书别说晕车晕机药,吃的喝的都打包了一大份,生怕哪里照顾的不周到。
飞机目的地定位渚迁,国内第一个大型古装影视城。
“早在2000年前后,那边已经修了好几片古城池、古战场,方便各种影视剧集的拍摄,”助理把早已准备好的导览册递给他们翻看,语气有提前演练过的自然轻快:“现在好像在修民国街、欧洲街,但最值得一提的是,因为《重光夜》的缘故,我们拿下了整个B区,全部用于这部片子的拍摄。”
苏峻峰正全神贯注地听着介绍,忽然被小孩扯了扯衣角。
苏沉在用求助的目光看他。
“怎么了?”
小朋友瘪着鼻子,瞧一眼戴耳机听歌的蒋麓,又惨兮兮地看他。
苏峻峰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可能是导演侄子身上有烟味。
“沉沉,我怕你等会想去厕所,你来坐靠近走廊这边好吗?”
小孩如释重负点点头,刚换好位置靠着爸爸歪头就睡,都忘了惦记飞机起飞有多好玩。
副制片人眼瞅着助理秘书像导游一样介绍完了当地特色迷人风景,适时咳了一声,提醒蒋麓说点什么。
他们就是怕成年人这边态度坚决,特意带了个亲近的半大小子一块陪同。
多讲点剧组有趣的事情!
把沉沉的积极性兴趣都调动起来啊!
现在不是闷头听歌的时候!!
咳一声蒋麓没反应,咳两声没反应,到第三声的时候苏峻峰强笑着解场了。
“嗨,这位是卜老的侄子吧?样子看着有十五六了?”
“才十四,”副制片忙接话道:“他从小跟着家里人跑剧组混场子,身上有点江湖气,其实是很好很有个性一孩子,您别见怪。”
大概也是闻到烟味,副制片有意缓解下气氛,连珠串地报了几个知名影视作品。
“这几部您大概听说过吧,他都在里头演来着,可以说是从小被卜导教大的。”
苏峻峰第一眼就觉得这初中生很面熟,半天才反应过来:“噢噢,他是——”
“虽然演的都是些配角,最近才开始演男二,但这孩子可灵了,样子看着是有点痞,但一进了片场,演啥像啥,三教九流都模仿的一模一样。”副制片人笑容赞赏,一夸起来就停不住:“有时候在一部剧里串好几个角色,妆面一换气质跟着变,大伙儿都没认出来!”
蒋麓自上飞机以后就只是挂了个耳机装样子,他不擅长应付小孩子,苏沉被安排着坐在他旁边,他不习惯。
一直听到这串夸奖,少年脸上才有点挂不住,把脸别到一边闷闷道:“还行吧,一般。”
苏峻峰读大学时踢过好几年足球,先看看自己的胳膊腿,再看蒋麓,转头看向副制片调笑起来:“看着练过啊,一副武架子。”
“可不是!四五岁就有佛山来的老师父带着教了,”副制片伸手飞刀似得比划了好几下:“那家伙,飞檐走壁啊。”
苏爸听着好奇:“这孩子干翻我要多久?”
梁谷云一声重咳。
蒋麓难得听到这种大胆提问,伸手比了个五。
“喔!五分钟吗,真厉害!”
“五个。同时。”
“……啊哈哈哈哈。”
几个大人本来提前撺掇了好久,以为两个年纪小的孩子能相互聊到一起去,方便促进合作谈成。
在卜导的理想规划里,最好是下飞机前这两孩子就友谊深化到无话不谈,最好吃个午饭当场一拍即合签了合同。
谁知道这两谁也不主动理谁,距离不近不远时还聊两句,一安排坐在一块儿全闭了嘴。
导演秘书生怕因为这事丢了饭碗,又不敢催蒋麓,胆战心惊地继续努力当好导游,一路上笑容不敢间断。
苏沉一路表情淡淡,对飞机没反应,对五星酒店没反应,房间里的欢迎大礼包都没有拆开。
完了,完了。
导演最看重的小孩搞不好签不上了。
要出事,要出事啊!!
午饭后的间隙,秘书助理联合副制片趁着蒋麓出去抽烟的功夫,把人给围了起来。
“祖宗!!你帮帮忙啊!!”
“你知道你舅有多重视这事吧,他在谈好几亿的合资才走不开,你得帮帮哥们姐们儿啊!!”
“麓哥!我管你叫哥了,你跟那孩子好好聊聊,说点啥好听的哄人家笑一笑,烟咱回头再抽!”
蒋麓本来没这毛病,正是年少贪睡的时候被舅舅拎着成天拍夜戏,渐渐才开始抽烟。
少年比平时要缄默许多,等那帮人把好话歹话都讲完了,才捻掉烟摇摇头。
“让他自己选。”
他抬起眼时,声音不容置疑。
“入不入这一行,留不留在这里,让他自己看,让他自己选。”
“我什么都不想说。”
秘书捂着心口往墙上一瘫,扭头看着助理道:“回头卜老爷子要杀了咱,咱们一块手牵手走黄泉路。”
后者已经是慷慨赴死的表情了:“好姐妹一生一世一起走,做鬼也做开心鬼!”
副制片人留也不是跑也不是,良久之后才伸出了手,压力大到无以复加:“给我一根,我抽完了陪他们逛千阳影视城去。”
“今天好像是隔壁剧组拍宫廷剧的时候,有几个场子要临时通行证,都提前办好了吧?”
“早打好招呼了,在我这!”
下午三点,一行人抵达影视城深处,下车即跻身于民国街巷与紫阙朱阁的交叉口。
五六百米外,正有浩浩荡荡的宫女排成长队,在羽扇顶盖的引领下缓步向前,走向静谧的汉白玉阶。
苏沉刚一下车,看到的便是对面剧组的那一幕。
他的整个视野,全部世界,像是骤然站在了时光与命运的十字路口。
西北前街旗袍淑女在街头含笑撑伞,东南后殿有仕女在芭蕉树下婀娜漫步。
斗拱飞檐之上,琉璃瓦流转生光。
再一转头,又有骏马扬蹄,踏过山林长风。
宫舍旁便是古巷,古巷外又是上林苑,上林苑旁竟然是渡船长桥。
江南塞北,皇室乡舍,遥隔千里千年的无数风物,如拼图般紧密罗列,一切都真切又虚假到极致。
他瞳孔微缩,如同自此刻被宿命召唤,不受控制地往前一步一步走去。
那是一种电脑屏幕、胶卷照片都无法复刻的真实漩涡。
他置身此处,看见高空之上的飞鸟与摇杆,看见战场古道上的滑轨机器,被吸引到快忘了要呼吸。
眼看小孩突然走向陌生的远处,秘书下意识要上前引路,突然被按住了肩。
“不要打扰他。”蒋麓看着那个小孩的背影,声音很轻:“让他继续往前走。”
“你们可以去别的地方逛了,这里有我陪他。”
第6章
着迷的感觉,像是一瞬间被彻底捕获吸引。
苏沉的脚步变得轻快敏捷,他的目光不愿忽略一丝一毫的细节,从布景到道具都一一看过去,没有发觉自己脸上都是灿烂的笑容。
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喜欢这些——
喜欢看场务打板,看高高的录音竿在空中转来转去。
服装师在临时填补皇袍上破损的边角,道具师举着舞龙一晃而过。
这里的每一幕都充满了故事,哪怕录制并没有开始。
他入迷到都快忘记自己走到哪里,临时想回头呼唤一声家人,才发觉自己已经走了好远。
父母站在遥远的另一端向他们微笑挥了挥手,大哥哥站在他的面前,伸手递了杯水。
“我……”
“很喜欢吗?”
苏沉点了点头,这才反应过来走到喉咙发干,匆匆说了声谢谢开始吨吨吨矿泉水。
他外表原本看着很清冷内向,这会儿灌水的时候又傻的可爱。
蒋麓端详了他一会儿,忽然道:“我带你去做一回群演。”
苏沉呆了一下:“我还没有学过……”
“不用学,”蒋麓伸手吹了一声唿哨,跟不远处隔壁剧组的副导演打了个招呼:“这儿!”
他牵起苏沉的手,终于流露出几分少年人的痛快热忱:“走,我们演小叫花子去。”
“哟!小少爷来了!”对面的胖子导演笑道:“过来玩啊,阿花快拿冰饮料来!”
副导演有很多种,有的负责策应主导演协助现场调度走位,有的负责群演选角排戏。
后者地位谈不上有多高,但也能影响数十人乃至数百人的吃饭生活。
千阳影视城如今越做越大,听说要一个厂区逐渐扩展到三四个,涌进来的新剧组相当不少。
但无论是新是旧,大伙儿都认得这场子里的蒋小少爷。
叫一声小少爷,还真不是抬举。
圈里人都知道他舅舅是时都炽手可热的第五代导演,母亲又在顶尖高校担任物理教授,家里好几代书香世家的背景不是盖的。
卜老导演像山里的隐神,平日不苟言笑也不怎么应酬。
相比之下,蒋小少爷好套近乎多了,谁见了都喜欢,也乐得给他卖人情。
一听说蒋麓带朋友来跑龙套,胖子导演乐得像朵牡丹花:“啥龙套啊,男四男五要不要,加台词也好说!”
他答应太快,都没看见是给蒋麓身后那个小孩挑个角色。
诶?蒋小少爷平时不都往大人堆里凑,今天肯带小孩儿玩了?
苏沉有点害羞,怂怂道:“不太好吧。”
“好,”蒋麓拎着他就进了服装棚:“走,换衣服了。”
远处秘书本来还打算带夫妇两逛逛别的地方,没想到两孩子临时来这一出,也不知道是好棋坏棋。
“走,我们也去看看,”梁谷云放下拍照的相机,笑容真挚:“我们去哪是次要的,主要是陪孩子看看,他如果喜欢这行当然也很好。”
旁边助理长松一口气,忙不迭领着他们去了。
不一会儿的功夫,一大一小两叫花子出现在棚子里。
化妆师哪管谁是谁,流水线式上妆又快又利落,转手给苏沉挑了顶鸟窝似的乱糟糟的假发。
苏沉还在看镜子,冷不丁手里被塞了个破碗。
道具师冲过来又递了个破树枝方便他拄着,临走时端详了一下:“你这叫花子的衣服新做的?补丁都没几块。”
服装师伸手在他胳膊上一扯,咔咔又在腿上剪了几道口子,接着就开始给所有难民群演脸上衣服上糊泥巴:“排队了——十五分钟后开戏,咱抓紧点!后面的别抽烟给老子摁了!烧了棚子你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