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选角的公正性以及确切性,”老导演清了清嗓子,再度压下议论声:“场内会有工作人员负责解说角色,帮助孩子们再次明白自己即将饰演怎样的人。”
“而我和闻女士也会留在这里,为各位家长解释我们这样选择的原因。”
“等一下!”有家长立刻举手:“为什么后来又进来这么多人?他们也都是竞选者吗?!”
“当然不是。”卜导演的眼睛里泛起精光来。
也许是为了戏剧效果,他俯身靠近话筒,不紧不慢道:“这些新入场的大人小孩,都是我们为了第二轮考核放进去的……群众演员。”
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人都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内应?演员??”
“等会到底是要考什么?!”
姜玄打了个哈欠,看向身侧的总编剧。
“这点子跟你本人一样刁钻。”
“多谢夸奖。”女人微笑着说:“我很喜欢这样的好戏。”
二楼中心剧场内。
苏沉动了动舌尖,将最后一点甜味抿掉。
他很喜欢安静坐着,然后思考些天马行空的事情。
至于周围的吵吵嚷嚷,只需要用耳朵过滤出有用的信息就行了,他不用掺和进去。
没等小孩儿继续享受身处众人里的独处,台上有主持人拿着台词卡走上来。
她大致说了些欢迎词,宣布即将开始下一轮选拔。
“首先,元锦组的小朋友们,我来再次强调你们即将扮演的角色。”
“元锦,幼时流亡于北疆,在第三十六轮重光夜里天启为……”
“他十二岁时即位为帝皇,在将军姬龄的守护里独面宫廷乃至各国之间的博弈……”
主持人停顿几秒,不太确定面前这群八岁到十三岁的小朋友听不听得懂这么多的设定。
她又看了一次手卡,重点强调道:“简单来说,他前期是一位孤傲、冷漠、易怒的小皇帝。”
“请元锦组的小朋友们把自己代入到这个角色,一举一动都算现场表演。”
“那么,考核开始。”
伴随着咔的一声,计时器在旁侧开始实时滚动。
考核开始了?
开始做什么?!
大部分人还没有听懂规则,主持人和工作人员都已经快速离场,连记者也被安排着撤了个干净。
有小孩以为要表演些什么,慌慌张张地对着镜头念念有词,甚至虚空比划些什么,假装自己是个发号施令的小皇帝。
其他小孩也有样学样,努力摆出高傲或愤怒的表情。
计时到五分钟时,突然有些大人站起身,头也不回的径直离开。
他们的动作无疑引起大部分小孩的注意,后者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要跟着走,咬着嘴唇左顾右盼,不知道该如何表现。
十分钟时,不仅大人们在陆续离开,还有些小孩也快速起身,跟随着他们一起离开剧场。
他们不解释自己为什么站起来,为什么走,起来以后会去哪里。
却全都一去不返。
越来越多的人站了起来。
有人在犹豫要不要起身,有人在考虑到底要不要走。
不安焦虑的氛围在不断加重扩散,一切都显得莫名其妙。
一楼大厅里,家长们已经顾不上找编剧现场签名,全都忧心忡忡地涌到大屏幕边观看实时情况。
梁谷云还在等总导演的解释,旁侧的苏峻峰猛然拍了下脑袋。
“你看,”他压低声音道:“已经有几个小孩跟着群众演员走出去了。”
“走出去了,然后呢?”梁谷云下意识道:“第一轮里头,走出去不就是淘汰了吗?”
“对,你也看懂了对吗?”苏峻峰像是解开了这道题,眼睛里都在泛光:“如果把你放在那里面,你会跟着其他人往外走吗?”
梁谷云愣了一下,下意识道:“当然会,你知道的,我很容易从众……”
“当皇帝怎么能从众呢?”苏峻峰重声道:“所有人都跟着大局左右摇摆了,随波逐流了,最高位的人也不能动摇啊!”
“……你不是才看了两本吗。”
“那不影响,你也知道我比较喜欢看史书而不是流行小说。”
“……”
“这位家长分析地很中肯,”卜导演突然在不远处大笑出声:“这一轮的测试,正是群体性的顺从性操纵测试。”
“闻女士,你愿意为大家解释一二吗?”
人们下意识转身看向中央位置,总编剧缓缓起身,再度向大家鞠了一躬。
“我们寻找的主角,不仅是在外貌、气质上要与元锦这个角色有所贴合,更重要的是,内心性格相互契合。”
“每一个人都可以穿龙袍,但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被观众记忆为皇帝。”
她看向屏幕,示意家长们看看摄影机里每一个小孩的神情。
不安,着急,茫然,焦虑。
有的小孩在啃手,还有其他选角组的小孩也搓着衣角惶然起身。
大部分人都在起身离开,似乎独自被留在这里,就会落单,就会处于劣势。
从众是能给予人安全感的本能选项。
梁谷云在屏幕里找了又找,始终没看到自己的孩子。
反倒是她身后有熟悉的声音尖叫出声。
“原原!你在想什么!”
“快回去坐着!不要走,坐着!!走了就被淘汰了!!”
她的声音显然无法传递到屏幕另一端,那个训练有素的高个子男孩很是不安地环视全场,跟着另一个女孩走了出去。
闻编剧予以同情的注视:“很遗憾。”
画面终于移到苏沉那里。
老导演看到他时,露出颇为惊喜的笑容。
小孩儿跟第一轮没有太多区别。
他撑着下巴坐在原位,无聊到打了个哈欠。
此刻什么都不做,就是最好的答案。
摄影机在他身上停留了三分钟,而男孩也静静地坐了三分钟。
沉稳,平和,纯粹。
在此时此刻,在混乱不安的现场,这简直是一种奇迹。
大厅角落里,有个少年靠着墙角,漫不经心地玩着银色小盒子。
他注视着那个稚嫩的面孔,良久才移开视线。
很难想象,自己有可能和这个小屁孩搭档演十年的戏。
“他做到了,”梁谷云嘴唇都咬到没有血色了:“他做到了——”
苏峻峰高兴到没法说话,原地蹦了两下。
直到元锦组最终只剩下五个人时,老导演才通过对讲机示意测试终止。
他看向这对年轻夫妻,笑容很是和蔼。
“恭喜你们,接下来就是元锦组的最终面试。”
第3章
五个小孩被工作人员带进小房间里,待遇骤然升了好几个档次。
比起前面广阔到让人生畏的中央剧场,这里被布置的温暖舒适,如同要举办什么生日聚会。
独角马小推车上堆满了零食:棉花糖、薯片、肉松饼、彩虹糖、奶酥团……
各种汽水被摆放成金字塔的形状,上面有个小标牌画了个大大笑脸,注明欢迎取用。
沙发椅旁精心点缀着各色气球,花束,大大的毛绒恐龙和小黄鸭,一切都看起来轻松有趣。
大人们都还没来,墙侧有大屏彩电播放着猫和老鼠,供小朋友们等待时解解闷。
“现在还没到考试的时候,小朋友们之前辛苦啦,我是小京姐姐,有任何问题和需求都可以和我说哦。”
穿着青苹果长裙的年轻少女晃了晃手中的工作证,笑容亲切温柔:“总导演在和你们的爸爸妈妈聊天,大概还有二十分钟才会过来,在此之前,请在这里等一等,好吗?”
“柜子里有《奥特曼》、《鼹鼠的故事》、《蜡笔小新》,你们可以随时换碟,或者找我帮忙,看自己喜欢的动画片~”
苏沉没有选择自己的座位,他大致看了一眼室内环境,转身看向门外。
小京很快注意到他的举动,询问道:“你想去找爸爸妈妈吗?”
“我想出去走走。”
小京抬头给了个眼神,立刻有同样工作牌的大男生予以引导:“我来陪你一起逛,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我。”
苏沉轻嗯一声,对这种殷勤照顾不以为意,径直走了出去。
这是他第一次来时都大剧院。
作为首都规模最大的古典式剧院,建筑仿似海螺,穹顶天光由透明悬梯穿叠透下,明红深黑的石壁高耸斜立,透露出无声的肃穆。
即使是成年人徘徊其间,也会有蝼蚁亲面巨象一般的震撼感。
苏沉仰着头慢慢走,看天光,看大理石墙内嵌的雕像。
看玻璃匣里珍藏的签名唱片,看百年前欧美影星的黑白照片。
他身后的引导员没想到这小孩会这么安静,预先准备好的各种暖场话全都咽了回去,有点不知所措。
苏沉走走停停,隐约听到人声,试探着想要走过去看看。
“那边还在试镜,”引导员下意识道:“应该是成人组还在选角,小朋友你……”
没等身后的人出声阻拦,他已经拉开白铜扶手,往里看了过去。
仅仅只是一瞥。
像是骤然从光明殿堂里撬开一角,瞥见晦暗又混乱的反面世界。
有数十个男男女女或坐或立,手里拿着薄薄台词纸,排成长队等待着被甄别挑选。
人们站在昏黄的光里,面色疲惫忐忑,局促不安。
苏沉呼吸微滞,还想再往里看,门缝被另一只手盖了回去。
“走吧,咱们回去,”引导员笑了笑:“里头没啥好看的。”
终试时间比预估的还要晚半个小时。
导演组临时开了个小会,同时帮家长们安排了临时增加的转播。
原本小房间让人觉得温馨又自在,但摄像机一摆进来,有些小孩就笑不出来了。
黑洞洞的镜头很像一只只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每一个人。
三个大人随意找了个坐处,和小孩儿们介绍自己是谁。
“好啦,大概就是这样,可以轮流介绍一下你自己吗?”
闻编剧目光一转,看向斜对角的苏沉,笑容明朗:“从你开始好不好?”
总制片人轻咳一声。
就算有内定的心思也不要表现的这么明显,咱增设转播不是为了和家长避嫌吗。
苏沉刚撕开一袋小面包,冷不丁被叫到,把面包捧在手心里,小小吸了口气。
“我叫苏沉,今年十岁了,出生于1995年1月27号。”
“我喜欢拼图、看书,”他想了想,感觉履历很单薄,又添了一项:“是班里的卫生委员。”
闻编剧越看他越觉得喜欢,用手背掩着笑容,忍不住再逗逗他:“好的,苏沉,你在学校里成绩怎么样?”
“语文还可以,老师说我认识很多字,作文写得也不错。”小朋友如实回答:“数学很差劲,期中考试只有七十多分。”
苏沉有种天然的诚实,以至于每个人距离拉近仔细看他的时候,都会有种这孩子好乖的感叹。
老导演对自我介绍环节没什么兴趣,全程都在看手里的几张纸。
等小孩们一轮讲完,闻长琴拿手肘顶了他一下,后者才反应过来。
“要开始了?”
“是这样,一般试镜呢,是要演员们读几段台词,试着表演一下。”老爷子把几张纸交给了闻编剧,倾身看向他们:“但我觉得没有那个必要。”
“不管你们培训过还是没学过,进组以后总归要全部推翻,从开头跟着老师一起学,重新打基础。”
“有些能力都可以后天培养,有的只能靠老天爷赏饭吃,”他挥了挥自己留下的那一页,清嗓子道:“所以我临时决定,让我读一段,老闻也读一段,你们在旁边听就行。”
他坐正了,刚要念出几个字,身后有人小声道:“卜导……”
“哦哦,”老导演揉了揉眼睛:“虽然你们是小朋友,但出于版权法和相关规定,还是要强调一遍。”
“等会我们念的内容都是还没有出版的保密内容,即使记住了,回家也不可以和爸爸妈妈讲哦。”
小孩儿们异口同声地答应道:“好——”
“转播准备切静音,三,二,一!”
『一条白绫从高阁上落了下来。
老人怔怔看了一会儿,举高双手把自己的紫玉冠摘了下来。
他年事已高,发色驳杂,衬得麒麟袍都多了一层破败的旧色。
“早该知道。”他喃喃道。
一世忠臣,六十年清官,身为定国公立功千百,最后却只换来赐死两字。
老人目光悲切,双手拧着白绫,却迟迟不肯把脖子套进去。
“陛下,陛下——”
他的声音回荡在空旷楼阁里,只有手捧鸩酒的太监深深俯首。』
导演念到忠臣吊死在房梁间,尸身在夜色里摇晃时,后头的制片人伸手捏着鼻梁。
……给小孩们读这段是不是太冒险了。
但凡被个记者捅出去又是一堆乱七八糟的新闻。
老导演的声音自带低沉苍凉的质感,读到后面的时候,好几个小孩都红了眼眶,有人甚至真的落下泪来。
屏幕另一侧,家长们虽然不知道他到底在读什么,但是看大家的表情都严肃凝重,也大致能猜到是什么悲剧片段。
有人吸气有人踱步,只有梁谷云嘶了一声。
“这孩子居然这个节骨眼吃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