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戏,他给小孩递了盒薄荷糖, 照常问了声吃不吃,两人对视一眼,默契知道这事过去了。
最近几天拍摄的是, 主角组游历哭鸟泽时救下一个被囚在水泽深处的少女, 是剧情里浓墨重彩的一段。
元锦不仅读过那条毯子,还读过宫中禁书,记得天下每一处官方有记载的重光夜之地。
正如前文所言, 不是每一个有过重光夜的地方都能找到对应的人。
极少数愿意被招安为朝廷命官,更多人选择尽快逃走, 或者利用自己的异技设下狡兔三窟, 最终把存在痕迹都悉数抹掉。
当他们赶路去找萧家遗老的时候, 恰好经过这一片哭鸟泽。
山苔覆泥, 鸟哭如泣。
这一带尽是暗沼毒藤,有时到了晌午砂青色瘴气都未完全褪尽。
他们放弃官道改走岔路,一方面是为了逃避追兵, 同时也是为了抄近路去找皇姐。
先皇后为熙延帝诞下一儿一女, 年龄相差三岁, 亡故之后女儿自请离京守陵,如同修佛般远离厮杀之地,还一度想把弟弟也带走。
现在事发突然,他们要在洪党的人找到她之前更快救人。
马车一路行至午后毒散才敢停下,几人出来透风,忽地就聊到哭鸟泽也曾有过重光夜。
而且时间近到在两年前,当时附近三个郡的老百姓都看见了,还指认出了同一个方向。
可这里一向毒虫走兽无数,官衙带人过来搜寻了几趟,跟上头盘报,说估计是逃走了,没找到人。
沼泽里也有不少蓬头垢面的原住民,靠捕鱼捉蛇为生,也都摇摇头说没看见什么人。
蛇骨婆婆原本在一旁生吃鸽子,从嘴里摘了两根翎毛出来,漫不经心道现在水底下就有个活人。
元锦差点从椅子上站起来。
他强作冷静,但手背起伏暴露了此刻心情。
“在哪里?”
“你们背后这片池沼里,”蛇骨婆婆逗弄着在吃鸽子蛋的小蛇,瞥了他们一眼:“被困在最底下呢,还有气儿,是个长头发姑娘。”
姬龄面有戒备:“你不会在诈我们吧?”
“真要杀你,趁你打鼾的时候抹个脖子不就完事了。”佘老太太不耐烦道:“走不走了,再晚点天黑了。”
元锦伸手戳了下姬龄。
“你去救。”
“我是会凫水,”小将军笑不出来了:“你看看这毒沼,我下去了还有命?”
“水里没毒,看着绿而已。”老太太已经在玩指甲了:“我的蛇下去探过了,藤口挺粗,你得叼着匕首下去。”
“你的蛇不能帮忙把她拖出来吗……”
老太太抬头盯他。
姬龄:“……”
造孽啊。
爹,你把这几个祖宗都扔给我是为什么。
单是为了拍这个开场,剧组就得废不少的心思。
首先是蛇骨婆婆的扮演者,褚秋英得模仿活蛇进食,囫囵吞下一整只鸽子。
他们专门找了几条蛇放在缸里,观察这些蛇的吞咽方式。
重光夜里,天命赐福亦会改变体质,以及许多意想不到的桎梏。
蛇骨婆婆一夜之后身如蛇女,虽然双脚灵活舌头不变,但路边猫狗遇到她都会弓背厉吠,鸟雀更是避之不及。
化妆组特意打电话去美国找外援商量怎么弄,决定给她做个假喉咙。
长蛇被透明玻璃绳绑好鸽子,被引诱着如同进贡般徐徐而来,吐着引信邀请同餐。
老妇人欣然接受,喉咙的倒影都隆起如妖异,很快将美味吞了进去。
镜头再一转,她已经在伸手往喉咙里摘羽毛了。
姬龄鬼使神差地递了半壶水:“往里顺顺?”
“不用,不过是有点渴。”
第二个问题,便是水下摄影。
姬龄脱掉外衣跃入水里,找到被囚于水下的应听月。
少女是当地苔族人,当晚独自在沼中沐浴,却被异光笼罩着失去意识,沉入深水之中,逐渐被族人忘记。
这两年里,她无数次想要浮出水面,但因昏迷时坠入暗沼藤蔓之间,脚踝被卡着挣脱不得,愣是无法脱身。
按理说,应听月是被困在水里的那个,应该最不好拍。
实际上演员小姑娘只要躺在被架好的玻璃缸下面,被道具藤蔓束缚着脚踝就可以了。
摄影镜头架在水缸正上方,透过波粼往来的水面去拍摄她的脸。
后者因为角色设定的缘故,压根不用吐泡泡,舒舒服服躺着就拍完了一场。
但轮到蒋麓,就得入水景棚,在水下睁着眼睛拍三场。
“水晶棚这玩意,真是个麻烦货。”老导演如是评价道:“但是贼好用。”
八年前《泰坦尼克号》火遍全球,据说导演就整出了全球最大水景棚,沉船之后的许多镜头都是实打实在水里头拍。
不只是演员本人,摄影滑轨、水下摄影机、打光灯等等一系列的工具都得往水底下摁,操作它们的工作人员同样得穿着防水服呆在里面,跟蒋麓一起一泡就是一天。
如果运气不好,拍的不够顺利,第二天还得继续。
导演提前交代了,叫蒋麓适应着在水底下睁开眼睛了游。
“水质你放心,大不了我们买几百桶矿泉水倒进去,保你不感染。”
蒋麓叫苦不迭。
“我洗脸都从来没睁开过!”
“要么弄要么换人,”老舅对侄子很冷酷:“别跟我说要替身,敢说这两字我把你扔出去。”
“靠……”
他早提前四五天练习这个,但心里就是有障碍。
闻姐你写水下戏份的时候就不能考虑一下我吗??
你稍微再爱我一点点行不行?嗯??
拖延的结果就是没法下水拍。
导演当场拿了个脸盆过来,往里头倒了半盆凉水。
“给你三十分钟,来。”
少年扎进水里咕咚咕咚去了,留苏沉裹着毯子在远处等。
大伙儿都过去忙活了,苏沉一个人默着台词,没注意到身边多了个小孩。
“你的命真好啊。”那个七八岁的小孩说道。
苏沉没有理他,甚至没有从轮椅上下来。
不远处就有插着座的按摩椅,谁都可以舒舒服服地去那躺着休息。
“你看,连麓哥都得去水里呛着,你不用。”
那小孩露出嫉妒的目光,声音有种细嫩的尖锐:“我看你很久了,你每天坐在椅子上头,被人推来推去,说说台词就可以收工。”
“我妈妈说,你能赚好大一笔钱,但你连打戏都不会。”
苏沉被他打扰到从情绪里脱出来,喊了声隋姐。
助理刚刚交合同去了,闻声快步跑过来,推着苏沉拉远距离。
“小朋友你哪儿来的呀,先回去好不好,咱这儿拍戏呢。”
苏沉还在想剧本里的词,低着头继续念着没悟透的内容。
他像个裹着毯子的小火炉,每天要把几千字的剧本,连同所有人的戏份都嚼碎悟透,别人一张口,他就得知道对方台词有几句,自己什么时候该说话。
哪怕是背台词时间不够了,也必须得把其他人的次序全都记下来,避免进戏的分寸出错。
他没有时间和不认识的人吵架。
轮椅在道路上骨碌碌的转,那个群演小孩不依不饶地跟过来。
“凭什么?我哪里比不上你?”
助理隋姐变了脸色:“你再闹我直接叫保安了,这里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苏沉翻过一页,在语气没想好的地方用荧光笔画了两道,终于抬起头来。
“你不配,懂吗。”
他开口时,语气轻描淡写,瞳眸与元锦一模一样。
那小孩被看得后退一步,马上就要发作起来,可还没来得及被哭,又被苏沉打断了。
“我见过你,你当时在元锦组,离我三排。”
“第一轮,导演就把你扫了出去,明显是年龄不够混进来的。”
“后来你妈妈一直在剧组打点关系,给你找了个有台词的角色,让你在这里混着。”
小孩根本没想到他什么都记得,露出恼怒的表情:“你懂个屁!”
你知道我妈妈付出多少吗?!
这么多人,这么多的辛苦,凭什么只有你一个人能舒舒服服坐在这里!
我不甘心,我就是要骂你,我恨不得把你推到水里头!
“我看过你演戏。”苏沉叹了口气:“台词课你在睡觉,对吗。”
演得很次。
他看得很清楚。
“你该庆幸不用跟我对戏,只拿了个简单的小角色。”他平静地给出建议:“早点回去上课吧,这里不适合你。”
那小孩刚要爆发,有年轻女人已经冲了过来,一看见是苏沉,登即换上谄媚的笑容:“我正找乖乖呢,原来你在跟沉沉哥哥做好朋友啊。”
那个叫乖乖的小孩脸都红了,此刻被挤兑到有点发抖,在拿眼睛剜他。
助理低声说了几句,女人脸色一变,很快把孩子拉到一边,又怕打扰别人拍戏,压着声音骂。
远处角落传来压抑的哭声,很快又传来一声耳光。
助理神情复杂,把苏沉推到远处。
她没想到苏沉会处理的这么利落,根本不用她帮着开口。
“你……长大了很多。”
“也不是,”苏沉放下剧本,揉着鼻梁叹气:“我也就在读剧本的时候这样。”
他平时显得更内怯一些。
可也许是这个轮椅的缘故,也可能是他还穿着戏服,头发都未曾放下。
有一半元锦的灵魂停留在他的身上,语气讥讽,眼神戏谑。
这种来自角色的帮助……很方便。
要是在学校里,他才吵不过这种人,早溜到家里自己生自己闷气去了。
水沼另一边传来欢呼声。
“好了好了,准备拍!”
“蒋小少爷牛逼啊,这么快就好!”
“叫个屁的少爷,”蒋麓哭笑不得:“我就没见过哪个少爷有我这么苦。”
他们换好行头,一个猛子扎入水中,按着计划往后继续拍。
一看时间,才过了五分钟。
应听月被囚在水下,枯等到根本不知道时间流逝多久,像只被捆住尾巴的鱼。
她看见有人叼着匕首自高处游来,显然是要救她出去的时候,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姬龄颇为费力地锯开绳索,抓着她的手腕带她往上游。
气泡如银珠般漂浮向上,水面日光逐渐清晰。
应听月爬出水面的一瞬间,剧烈咳嗽到像是要重新适应空气。
她长着迥异于中原人的西南面孔,鼻骨低眼睛大,皮肤白的像是泛着光。
老婆婆见人捞出来才发现她只有十七八岁,连忙拿来毛毯姜茶,还生了一堆火。
但女孩哆嗦根本不是因为觉得冷,而是离了水。
元锦看在眼里,眼见着她呼吸越来越微弱,胸口剧烈起伏地像要窒息过去,快速道:“把她放回去!”
“什么?”
“放回去!”
姬龄还在帮她拧干衣袖上的水,以为他疯了。
“你见过鱼吧?”元锦瞪他一眼:“再不回去她要死了。”
姬龄刚把人捞上来,这会儿一头雾水地把人端了回去。
少女接触水面的一瞬间,呼吸骤然放缓许多,哪怕脸颊还没有碰着水,都表现出莫大的舒缓。
“等等……你说得有道理,”姬龄观察着她的反应,以及身上苔族人风格的草绿裙袍,转头看向元锦:“我有个大胆的猜测,她呼吸已经不是靠鼻子了。”
老婆婆还在看太阳,叹气道:“不行就把人家放了,天晚了不好赶路。”
“你看——她现在只是背面接触着湖泊,”姬龄把人又捞起来,一半浸在水里双腿悬在空中:“她现在还能正常呼吸,但是刚才带到岸上明显不行。”
“非常明智,”元锦撑着下巴看他:“所以我们把她装在鱼缸里带走?”
“……”
哪儿有这么大的鱼缸!
姬龄放也不是捞也不是,怀里的姐姐终于把肺里的水咳出来,气若游丝道:“谢谢你们救了我……”
“你感觉怎么样?”少年不太适应这样和异性接触,抱着她的时候表情有点窘迫:“我把你放回去?”
“不,我是人,”应听月也没有明白发生什么了:“我之前昏倒在水里,醒过来就被藤蔓困在下面了。”
她支撑着坐起来,先是坐在水里,然后一点点离开,直到再一次呼吸艰难起来。
姬龄看在眼里,不断确认她与水的接触范围。
“我没有看到你身上有腮。”
“但是显然,你只要接触水,就可以呼吸。”
他摘了马车上打水的铜盆,舀了一瓢水递给她。
“你试着把手放进来,然后离开那里。”
果不其然,只要她的身体有一部分泡在水里,就能够自如呼吸。
应听月很快意识过来不对劲,露出祈求的目光。
“带我走,求求你们。”
苔族对重光夜避讳不及,也是因为几百年前有族人死于此夜,才举家迁徙到这种无人之地,极力规避它的存在。
她现在回去,恐怕会被吊在树上活生生绞死!
元锦迟疑不语,应听月顾不上其他,抱着水道:“我能看见他们在做什么,绝对能帮到你们。”
“他们?”姬龄讶异道:“你能看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