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下坠时尖叫出声,但下一刻直接砸在地上,听见有什么断裂破碎,冰凉湿滑的绳子在缠绕他的胳膊。
不是绳子,那不是绳子——
他失去了意识。
再醒过来的时候,四肢说不出的痛。
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涌入鼻腔,远处有人在絮絮地说着什么。
苏沉努力睁开眼,但刺眼的光让他忍不住伸手去挡。
好亮……怎么回事。
“沉沉,你醒了?”小京姐姐守在他身边,忙不迭帮忙递水:“先缓一缓,你没事啊,不用怕,医生已经给你检查过了。”
小孩有点坐不起来。
他太累了,累的只想蜷进厚实温暖的被子里,哪怕在医院里多睡一会。
“咱们等会回酒店休息,卜导也给你们放假了,先好好调整一下。”
小京帮着喂了点水,习惯性伸手碰一下额头,确认他体温正常。
苏沉扛着困意看她,终于回过神来,记起刚才发生的事情。
“刚才——”
“麓哥!”他猛地坐起来,哪里还顾得上睡觉:“他有事吗?蛇有没有咬到他?”
小京手忙脚乱地帮他盖上外套,快速道:“你没摔伤,内科医生检查过了,只是有轻微脑震荡,睡几天就好。”
洞窟狭窄低矮,没到会让人摔骨折的地步,但也免不了皮肉之苦。
“麓哥在哪里,”苏沉抓住她的手:“他出事了吗?”
“他没事,你不要紧张,”小京努力安抚道:“他虽然……摔在蛇箱上面了,但都是无毒蛇,只是被咬了几口,不会有生命危险。”
苏沉匆匆问了病房号,光着脚就冲了过去。
由于别轨器脆化崩开的缘故,蒋麓被失控的威亚甩出布景外,直接砸到了道具存放区的蛇箱上。
苏沉摔在一旁的软垫上,皮肤也有一定擦伤,但内科诊断后没有其他问题。
苏沉听清楚了事情经过,仍然四处在找蒋麓病房的位置。
他共情能力太好,几乎能在脑中模拟出尖锐蛇牙扎进皮肤的瞬间。
不是一条蛇,两条蛇,麓哥是砸在一铁箱的蛇上!
他看清名牌时根本顾不上敲门,像是撞进屋子里一样快速冲进去,看见坐在床边等护士打绷带的蒋麓。
少年脸上多了两抹血痕,已经被涂了黄褐色的碘酒。
他伸出一只手任由护士拽着,怀里还放了本翻到一半的杂志。
“你来了?”
苏沉冲到他面前才发现自己脑子里一片空白,又不敢去抓他的手,双手抓着床尾的被子,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流。
蒋麓被他吓一跳,条件反射想帮忙抽张纸巾,被护士重重抓了回去。
“别乱动!”
苏沉看着他都说不出话,呼吸起伏大到如同坠落时的心情,哭的像只下雨天的小羊。
“你别哭的这么惨……”蒋麓艰难地想说点人话:“你醒醒,我是被咬了,不是被砍了。”
小京姐姐后一步才赶过来,手里还提着苏沉的鞋,又急急忙忙地去拿纸巾,把苏沉抱在怀里哄。
蒋麓看在眼里,有点烦躁,把脸别到一边。
他烦躁的原因是,他从来都不习惯苏沉身上这种过分的细腻。
不知道如何接受,如何面对,如何回应。
就好像飞鸟不会游水。
从来没有人为他留过眼泪。
更不会为了屁大的伤表现到着急坏了,好像天都要塌下来。
蒋麓小时候身体不算好,动不动就感冒发烧。
但他妈妈认为发烧只是一种生理现象,从来都是冷静自持地对症下药,然后在旁边给他科普化学小常识。
那时候他还是个小破孩,脑袋顶着冰袋在旁边被动地听些有的没的,自己迷迷瞪瞪地觉得好像要死了,但是一看亲妈冷静的很,又隐约觉得好像不会死。
“所以你可以在感冒发烧的时候吃冰棍,”蒋女士挪开书,语气平淡:“来一根吗?”
“……不用了。”后者完全没觉得高兴。
父亲从记事起就不存在,母亲又一向是副冷淡面孔。
反而是会生气会揍人,会催他练功教他读书的舅舅更来得生动。
蒋麓深呼吸一口气,想跟苏沉说声谢谢,嘴巴都张开了说不出来。
好像几个音节天生发不出来一样。
他没法像这个家伙一样哭笑闹着表达感情,他做不到。
还好有个助理姐姐能抱着哄几句,不然就得留他一个人盯着他哭了。
护士处理好最后一点伤口,有点看不过去。
“你倒是说声谢谢人家啊。”
蒋麓如蒙大赦:“谢谢谢谢。”
苏沉光是擦脸就废了好几张纸巾,又有点生气又有点较真地看着他。
“你疼吗。”
“不疼。”
“伤口多不多啊?”
“没。”
“你打针了吗?”
“昂。”
护士听得眉毛都竖起来了。
“人家在关心你。”
“我知道,”蒋麓艰难道:“谢谢啊。”
“……”
算了,教不动了,让他爸妈教去吧。
护士叹口气,收拾好棉球出去了。
“对了,我舅呢?”
“他刚才在医院,确认你们两没大问题以后回剧组骂人去了。”
小京默默想这回剧组得腥风血雨一遍,搞不好要裁换好些个人,把腹诽按下不表,笑着安抚道:“老天保佑,你们两都好好的,麓麓你打了破伤风血清,这段时间都不能吃辣的,饮食清淡小心着凉,之后我来负责给你换药。”
蒋麓点点头,倒回床上揉揉眼睛。
可算能休息了。
原先只说休息两三天,没想到后面会延长到一个星期。
苏沉连着几天没戏,闷头睡了两天就睡不动了,又留到组里去看其他人拍戏。
这次再去,之前面熟的道具组几个叔叔都消失了,气氛也变得更严肃一些。
卜老爷子跟蒋麓一样不善言辞,也不会说太多关心的话,看见苏沉说了声你来啦,再无他话。
但苏沉就是能从短短几个字里感觉到很多。
他早已觉得,剧组很多人都像家人一样,与自己有说不出的羁绊和感情。
他很喜欢这样。
谲蛇窟里住着一位蛇骨婆婆,传说她也姓佘,原先是皇宫里的掌事姑姑,年轻时犯了错才被赶到这来。
她被当地髓族的族长收留,跟着学会识百草医邪病,渐渐为众人敬重,直到重光夜意外来临。
她一夜间被众蛇视为同族生命,后来被窝一掀开都随时有细小青蛇追寻而来,被当地人视为天谴之人,二度放逐了出去。
可这样的人,走到哪里都会被旁人恐惧厌弃,当作不祥之人远远躲开。
重光夜的赐福,对她来说等同诅咒。
命运的几起几落一如玩弄,蛇骨婆婆渐渐年老,把自己幽禁在谲蛇窟内。
而元锦只用一句话打动了她。
“你不想手刃罪魁祸首吗?”
若不是他父亲那夜贪杯醉酒,掷壶破了贵妃的面,她又怎会被迁怒?
老婆婆癫狂大笑,醉醺醺地答应了他。
“无妨,无妨!”
万风集的关系打通,让他们拥有了财力和背景支持,得以在暗中保护下前往更多地方。
而蛇骨婆婆的加入足以规避任何形式的下药毒杀,深夜里有刺客钻开窗户纸风意欲迷烟相困,刚抹开一点小缝,就有银环蛇冷不丁钻出来,张嘴就是一口。
还有比蛇更警觉聪慧的守卫吗?
姬龄虽然不太敢和它们接触,但也终于敢放心睡个好觉,渐渐在卧榻上能睡的四仰八叉。
一路觅宝揽才,队伍关系都不断壮大。
眼看着日子变得顺风顺水,洪党的铁骑追杀而来,在夜市里当众斩杀了扮作菜贩的十二皇子。
人头落地的那一刻,元锦被按在瓜筐里,连呼吸都一瞬消失。
这幕戏需要拍得凄厉血腥,前一秒欢声笑语不断的夜市,下一秒变成人头滚地的屠场。
他们本来以为是自己暴露了行踪,没想到却要亲眼看见手足咽气。
……十二哥曾经还和他放过风筝。
屏幕外,观众看到的是导演和剪辑组的精细安排。
但其实在拍摄时,近远景的切换需要被反复设计。
元锦躲在瓜筐里,在菱纹缝隙里只露一双眼睛,要怎样才能拍出富有冲击力的画面?
副导演试着把摄像机怼到苏沉面前。
“……我看不见外头了,”苏沉蹲在西瓜筐子里,脑袋上还放了几只小瓜,被压得头大:“你放这么近,我只能看见黑洞洞的镜头。”
“那就假装你看得见,”副导演乐呵呵道:“发挥你的想象力!记得不要直视镜头哈!”
等一下!镜头怼脸我连别的都看不见啊!!
余光全是瓜藤和筐上的藤条,那边发生了什么全被你挡住了!!
卜导在一旁晒着太阳,闲闲点头:“是要这么拍,等会蛇骨婆婆给他盖盖子的时候,记得再往筐上面放几颗白菜。”
“那可够重的,当心压着孩子。”
苏沉哪里还顾得上白菜,眼看着镜头逼近堵住他唯一的视野,试图求助:“咱们不能只拍远景吗?”
“近景也得来,还得换好几个角度拍中景,”副导演帮忙洒了把土:“情绪酝酿一下,哭不哭看你自己。”
苏沉已经炸毛了。
你们讲讲道理!!
这怎么想象!!
他等会会被西瓜压得都没法完整抬头,景棚混乱味道还像是还掺杂了鸡鸭的臊味,强行共情也共不出个所以然来。
听着那边已经在倒数了。
“各部门准备,三——”
苏沉伸手揉脸,临时找了个借口。
我瞎了,对我突然瞎了,什么都看不见。
追兵的马蹄声自远而近,佘婆婆当机立断把他抱进瓜筐里,盖盖时不忘放上两根青瓜白菜。
他的视野猝然转黑,来自死亡的恐惧再次袭来。
镜头逼近的一瞬间,苏沉闭眼深呼吸,然后睁开眼面对黑暗一片。
他不去看镜头里的机械构造,捂住口鼻去听官兵杀人的混乱动静,再度拥有元锦的视野。
“他怎么可能是皇子,俺家两口都是卖菜的,官爷您抓错——救命啊!!”
“快跑啊,官爷杀人了,这是怎么回事!!”
他能看见自己的哥哥被杀了。
皇宫里仅剩不多的,会为他笑容满面的,同他真心亲近的哥哥……
众目睽睽之下,一片黑暗里,他看得见。
他的身体在剧烈颤抖,喉头都好像涌来发甜的血,又想作呕又想喊叫。
疯了,都疯了,每一个人都疯了。
人头只在躯干上停留一刻,像西瓜一样骨碌碌地滚下去,双眼仍然睁着。
元锦看到了这辈子都没法忘记的绝望情景。
他的哥哥,和他一起放过风筝的哥哥——
“卡!”
几个导演看了一遍回放,看得直竖大拇指。
“不错不错!是那个意思!”
“你看,不把人逼一把,你怎么知道你这么会演!”
老婆婆笑骂一声,把苏沉头顶的西瓜挪开,扶着孩子出来。
“疼不疼啊?怪沉的。”
苏沉笑着摇摇头,长长吁了一口气。
拍这种戏,不耗体力,全都在耗精神。
他现在饿的能猛吃两碗饭。
自从月初下过雪之后,大伙儿饭量和气温都成反比。
剧组夏天拍冬天,冬天拍夏天都是常事,可不是活受罪。
每天天还没亮,剧组都有工作人员出来除雪除霜,再通过补光营造盛夏的感觉。
冬天天冷,演员说话时会因为口腔温热喷出热气,暴露实际拍摄的季节,让观众脱戏。
所以剧组还准备了取之不尽的冰块,让大家含过之后再去说台词,保证在寒冷天气里不会哈出白色的气。
天这么冷穿的还少,还得时不时含着碎冰说话,不来点大鱼大肉体力根本撑不住。
进组之前,苏沉饮食清淡,喜欢吃芦笋虾仁之类的小菜,油焖蹄髈之类的尝一块子就行。
来剧组三个月了,他现在一个人就能干掉一整盘红烧肉,外加两碗米饭。
每天消耗太大了,唯有重油重糖的食物能够快速充电。
自那场谈话之后,他许久都没有动过为元锦做个什么的念头。
一旦写了什么,做了什么,之后都会舍不得烧掉,那样不好。
可直到这场窥看杀戮的戏拍完,苏沉才真正动了这个心思。
他一直留着蒋麓给他的打样发冠,但没有完全悟透。
这顶血珀发冠,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权力。
剧组一直在商量着是否用真金和真宝石来打造一顶足够诱惑世人的华丽发冠,到现在都只是画出几个模样出来,反复做模具进行确认。
但苏沉要面对的问题是,权力到底是什么?
他作为苏沉,对这个问题毫无头绪,作为元锦又难以揣摩。
类似权力的争夺,三十多人的追逐厮杀,他一度有个朴实的想法。
——不参加不行吗?
——不做皇帝不行吗?
他心思纯净,对权力毫无欲望,面对今天这样的剧情只觉得困扰。
但这种东西问导演编剧不一定有用。
权力理应是诱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