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的时候,眼泪都流到嘴里,痛到整个人想蜷缩起来,又被枷锁控制着紧紧绷着身体……
血痕会汩汩从伤痕里洇出来,如幽深黑暗里绽放的玫瑰花。
蒋麓把灯罩摇过来,过一会又晃过去,此刻眼睛不知道该看哪里。
青年堪称驯服的自缚在椅子上,处于入戏和清醒之间的半游离状态。
可越是如此,橙红或冷白的光扑在他的脸上,映得睫毛都在微微泛光。
苏沉眯着眼睛,问道:“不是说模拟刑讯吗,怎么没凶起来。”
是没法凶。
而且心里涌起些邪念,想对你多做些什么。
蒋麓把强照灯移开,过去给他松绑。
“对视力不好,不玩了。”
苏沉乖乖翘着手让他解绳结,半晌道:“我偷偷给你投了一票。”
蒋麓正胡思乱想着,没有立刻听清他在说什么,有点茫然地应了一声。
“微博有个国民男友的排名,”苏沉眨眨眼,像是在奖励他对自己的温柔体贴,也可能是在讨要奖励:“我用大号给你投票了。”
蒋麓这才反应过来苏沉在说什么,快速拿起手机打开微博。
评论转发长期有几十万条,他很少点开。
一搜关键词,活动截止还有六个小时,自己的头像已经被投到第一名。
他呆了下,紧接着看见苏沉排到第三。
蒋麓炸毛:“凭什么我第一你第三!咱们得并列第一!”
苏沉凑过去看,瞧见一个叫霍刃的排在第二,长得确实很好看。
微博热搜居高不下,但已经不再重要了。
他们知道粉丝会争论或欢呼,知道更多的人在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给出友好或充满讥讽的评价。
但更重要的是,他们在快乐的谈恋爱。
快乐到像是过去十几年里的相处细节都变成珍藏满满的糖,如今每次碰触对方的爱意时都心满意足。
也就够了。
电影开机仪式定在2017年的1月1日,预计拍摄时间约9个月。
电视剧和电影开机仪式的祭品有所不同,倒是老道士生意红火得很。
这位道师是卜老爷子的御用开光师傅,从《重光夜》第一部一直接活儿到现在,因为主持过几部电影前后大红大紫拿了奖,更被人信奉灵得很。
只是这一次,从团队到场地,一切都变了。
他们再也不是立足于渚迁,导演熟悉的剧本,与认识的所有老演员一起合作。
像是重新站在起点,以老玩家的姿态,再一次找赢的感觉。
蒋麓持香三拜,敬香之后朝天地敬了一杯酒。
他转身看向身后的苏沉,以及苏沉身后凝神肃立的数百人。
苏沉上前一步,以唯一主演的身份沉默敬香。
道士唱和着良辰吉日的吉利话,香炉里青烟直上,直冲日光。
两人并肩看着神像,再度鞠躬。
我们不属于校园,不属于娱乐圈,也不属于任何热闹的圈子。
只有我们两人,共享着同一片精神领域,即将打开期间新一扇的大门,去看更广阔的天空。
此刻,人群后有小孩惊叫一声。
“你们看,天上有大雁。”
成片鸿雁在云间飞过,许久后消失在天色尽头。
第158章
拍电影和拍电视剧的区别, 像是准备一份米其林大餐与年夜饭。
年夜饭自然是要荤素搭配品类齐全,食材繁多菜式复杂,需要应对的食客囊括全年龄段。
而米其林往往量少品精, 概念设计的占比更多, 也更注重一勺珍馐送入唇舌之后, 前中后不同口味的品调。
苏沉作为主要食材之一,在面对蒋麓这个总厨的时候, 偶尔面前还是会闪回《重光夜》拍摄时的记忆画面。
他如今随身带着那一块血珀,像是终于得到最本质的安抚和陪伴,游离状态会比从前好的多。
电影荧幕会放大演员的五官细节, 让观众更清晰地看见每一幕里发生了什么。
他再一次在监控屏里看见自己的脸时,会微微惊讶。
——白素泱,像是活的。
上一个能给苏沉这样强烈冲击感的角色, 是元锦。
他每一次隔着监控屏看见暴戾或阴鸷的元锦时, 都会因为自身性格和角色察觉很大,看着自己的面孔说出那样的话,做出那样的事, 格外的违和。
这一次的白素泱更是如此。
角色在被表演之前,已经被充分的解构重组过无数次, 由繁复的故事寻找出那一抹真实感。
他最初是懦弱的、利己的、一声不吭的闷钝读书人。
第一次见到军队闯进学校里, 公开处决教师的时候, 他甚至恐惧到没法对此感到愤怒。
而是像微小又惶恐的田鼠, 努力看顾着所剩不多的粮食,在慌乱抉择自己该不该逃跑去更安全的地方重新生活。
紧接着就是第二次,恩师死在自己面前。
倪宴演老恩师这个角色时, 目光很钝, 把锋芒都用迟缓的举动伪装起来。
如同用皮革裹住刀刃, 以在敌人面前隐藏自己的杀意。
他本人健步如飞、声音洪亮,但在表演的时候老态龙钟,连眉毛的颤动都无比真实。
也正因为倪宴的表演,苏沉能更快进入状态,演出那种徘徊又文弱的状态。
他本人视力良好,目光清澈,本不需要银丝眼镜这样的装饰。
戴上以后,仍然显得太清俊了,有些像贵公子,而不是穷书生。
于是银丝眼镜改成了有些斑驳的铜丝眼镜,而且眼镜被刻意弄上了水渍,不要显得太干净。
棉袄衣衫也是如此,导演仔细盯着灰尘的含量,太多显得肮脏,太少显得精致。
白素泱整个人,最初就要处在不上不下的夹生状态里。
第一个月,苏沉演完开头的内容,每次都会看样片很久。
他真心能感觉到,白素泱活着。
白素泱存在于另一个平行世界里,在犹豫不决地挑着鸡毛菜,在被学生们闹腾得直皱眉头,还不敢挥舞教鞭呵斥他们安静。
他在镜头前都不用太过‘脑子’,像是纯粹把躯体借给这个角色一用。
场景是真的,画面是假的。
机位摆在不同位置,有滑轨在缓缓地推移。
如果要拍旋转镜头,还有可能直接做一个圆形转轴,摄影师坐在近处由机器平滑推行,演员在圆心里无视他们的存在,自顾自的表演。
可即便如此,苏沉一睁开眼,看见教室、校舍、布告栏上的海报,一样会处在两个时空的交界处。
他好像重新在融入这里。
他在变得清醒又平静。
紧接着是第二个月,第三个月。
倪宴的状态非常好。
他演老恩师就义的那场戏,看着时间很快,拍摄可能每一趟要三十分钟,剪辑之后能留十五分钟就不错了。
可这么一小段,为了电影质感,最后拍了接近三个星期。
第一次老恩师就义的时候,旁观的剧组人员都看得热泪盈眶,共情很深。
但是一天至少可以拍七次。
一个星期可以拍四十次。
看一个人,以不同情绪,不同方式热血倾洒的死去,看到最后人都会变得麻木。
老恩师死了多少次,白素泱就目瞪口呆浑身发抖的看了多少次。
中途有一段时间,苏沉演得后脑勺发疼,感觉自己再演下去真是要吐了。
他直说出来,蒋麓点了根烟,说缓一缓。
缓一缓再来。
于是去呼吸新鲜空气,去洗脸,去强迫自己进行‘缓一缓’的活动,然后继续再来。
有的画面,不到第三十次,五十次,演员永远不会被启发其中的灵感。
直到这个时候,苏沉才反应过来,大学本科的四年生活对他们而言,果真像过家家一样。
他们参与其中,但真的没法融入。
其实在毕业大戏的准备里,班里的学生们都处在焦虑又雀跃的状态里。
同一场戏,翻来覆去的打磨十遍,二十遍,有人就已经要演得发疯,没法控制自己的状态。
他们当时坐在候场区,随时被导演叫,随时过去演。
是真的已经司空见惯了。
毕业大戏的那天晚上,绝大部分年轻演员迎来第一次大规模演出,在台上青涩或勇敢的表现自己。
那些学生脸上期待或兴奋的笑容,演出之后的雀跃,却是他们两人少年时代早已尝过千百遍的甜酸。
苏沉回过神,揉一揉眼睛,却因为刚才拍戏时手上沾了尘土,弄得眼睛痒而刺痛。
他有些迷蒙地又揉了一下,突然被蒋麓喊住。
“苏沉!”
“什么?”
“要你刚才那个样子!”蒋麓远远对他喊道:“就是这种,大脑没有立刻反应过来,身体却本能感觉到刺痛的表情!”
苏沉哭笑不得,戴好眼镜应了一声。
再拍下来,倪宴都看得连连点头。
“值了。”老人家认真道:“为了你这么一次揉眼睛,前面那些天,全都值了。”
老人家杀青的这天,剧组团建吃了场火锅。
拍电影之前,苏沉在反复看剧本以后,有很多猜想和理解。
他一开始习惯性觉得,革命电影总归是悲壮的。
就像老恩师被杀的时候,激昂悲痛的管弦乐会随之响起,催人泪下。
澎湃,大气,豪迈,壮阔,这个类型的片子好像都是这样的。
可是蒋麓前后拍摄的时候,反而在片场用的音乐很少。
要知道,在拍电视剧的时候,为了让演员能快速理解剪辑配乐的节奏情绪,现场经常同步播放主题曲或其他配乐。
旋律一响,角色再说些什么,都显得会很有宿命感。
现在他们再进行拍摄的时候,反而很多场次都很寂静。
这种寂静,在苏沉踏入热闹哄哄人声鼎沸的火锅店时才骤然反应过来。
团建的夜晚里,倪宴在举杯和所有朋友们告别,编剧们喝的脸颊红红一个劲笑。
苏沉靠在蒋麓身边,在耳边什么都听得见什么都听不清时,忽然用手肘碰了碰蒋麓。
“再来点可乐?”
蒋麓给他夹了一筷子白喉。
“想吃点别的吗。”
“倪宴杀青那场戏,你是不是不打算用配乐?”
“哎?”
蒋麓思考了一会儿。
“其他的戏,有可能用,但是那场戏肯定不用。”
苏沉怔怔回想一遍,很用力的点一点头。
“你做的对。”
“麓哥,这里真的很对。”
他在咀嚼他漫不经心的一笔,灵犀相通时眼里都是笑意。
敢问,在真的意外发生时,在剧烈冲击来临时,现场哪里会有大提琴的悲鸣,小提琴的合奏?
在目睹至亲挚爱痛苦离世时,除了破空枪鸣声之外,怎么会有复杂旋律在渲染放大人的情绪?
没有配乐,画面会变得粗糙平淡。
而且越是这样,越考验演员现场的原声台词。
这时候做的减法,反而才足够动人。
那场死亡太仓促了。一下子人就没了,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杀人,拖走,前后只要几分钟。
反而是独自回家以后,在寂寥月光以及狭窄窗棂下的独坐时,音乐才会缓缓响起。
像是一个人发现自己还有心跳,还会愤怒和恐惧。
妙,太妙了。
这是白素泱整个人生的转折点。
他在深夜里坐到麻木,像是反复咀嚼着老师是革命者的事实,踉跄着站起来,去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隐秘地点。
老恩师其实有两个家。
第一个家,是南柳树路旁小巷子里的平房。
屋瓦破到会漏雨,仅有四十几个平方,狭窄且没有阳光。
第二个家,则是白鱼河边的小草屋。
老爷子没有太多爱好,无课时偶尔去钓钓鱼,有时候入迷了来不及回家,就在草屋里将就着睡。
白素泱的生活简单平淡,也并不会同其他年轻人一样去舞厅戏院里消遣。
他会陪老先生在河边坐很久,看低飞的白鹭,或者捡一块石头扔出去,静静发呆。
老头儿调不着鱼的时候,半开玩笑地说,这种破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会来。
“等我死了,你就把这里拆了。”
他深夜里提灯而去,拆开朽木枯草搭成的草庵,昏暗夜色里,摸到地图的一角。
以及所有秘密的第一个线头。
线头的另一侧,是战场,硝烟,粮草弹药库,化学药剂库,以及如蛛丝般铺开的,半透明的情报网。
电影里,与世无争的白鱼河在南,血与泪的战场在北。
那个年轻而笨拙的青年教师,背负着厚重的秘密,竭力保住自己的命,从南一路往北。
他没有联络人,又差点被看似温厚的战士绑走,在黑白莫测的世界里仅凭自己的力量去北战场。
但在现实里,片场其实就隔一百米。
用火车或飞机才能抵达的漫长距离,其实只有一百米。
“爆破点都确认好距离没有?”
“现场疏散!!群演等会走位看清楚方向不要乱跑!!”
穿着厚重军服的人群缓慢挪动着,跟随场务和副导演的指引迈步向前,长蛇般蜿蜒行去。
“等一下现场轰炸声会非常大!所有人看信号灯!再说一次,无关人员清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