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到两位经纪人那里,老吉跟铃姐都松了一口气,问那现在是不是能提前开机了。
按常规剧组的习惯,万事以省钱为上,日子能赶则赶,多拖一天就多一天花钱。
现在眼看着到了17年6月底,音乐做好了,布景搭完了,主演配角选到位了,咱们是不是终于可以开整了?
这回没等到蒋麓解释,苏沉自己挡了回去。
“不急,还缺很多东西。”
铃姐自己开车去新基地看了好几次,眼看着道具组把爬山虎都移栽好了,好像一应俱全,什么都不缺。
苏沉陪她过去逛了大半圈,最后停在主布景之一,旧高中的教室前。
“你现在看到的这些路灯、野花、旗帜、桌椅,都是电影的皮肉。”
“最深里的骨骼,得一寸一寸的磨,一处一处的量。”
周金铃听得诧异:“还要怎么量?”
“视听语言。”
一部电影有两套语言,一是剧本台词,二是画面音频和剪辑呈现出来的综合效果。
常规情况下,苏沉作为主要演员并不用操心这份该有摄影师和导演的独有工作。
但他在蒋麓身边呆的太久了,久到在重光夜拍第七部时就半睡半醒地趴着桌边看蒋麓画每一集的分镜简图,久到听得懂「推拉摇移跟,升降俯仰甩」之类的摄影鬼话。
所谓画分镜,即是画四格漫画那样,把电影的每一幕站位光影都简笔勾勒出来。
有的导演用笔工整,有的导演喜欢诙谐涂鸦,一系列的详细输出为画面定下基调,再由演员和摄影师共同拍摄出成品,衔接成完整的故事。
苏沉决定了一件事,便绝不会轻易反悔。
他抱来大摞分镜绘画本,联同剧本副本一起进了蒋麓的工作室。
蒋麓的手压在电脑屏幕上,最后确认了一遍。
“你准备好了?”
“好了。”
“那来吧。”蒋麓笑起来:“我们一起。”
他们如同在联手创作一部漫画,一本画册,从故事的帷幕开始画起,用最简单的线条来设计全场的构图效果。
电影的第一幕画面,从第一位校工被侵略处决开始。
在画面还没有亮起时,声音在黑暗里响起来,是学生嬉闹时的脚步声。
上课铃叮铃铃的急促响着,老师瞧着教鞭示意孩子们赶紧回到座位上。
也就在这个时候,枪声迸裂而出,军队毫无预警地冲入学校里,粗暴撕裂这里的平静。
懦弱怕事的白素泱,彼时还躲在教员室的角落里,连老恩师进来唤他,都哆嗦着不敢冒头。
“在这种时候,我们需要用到单点透视。”
蒋麓的笔在人物面前画出菱纹窗格,用箭头示意他踉跄着从桌下爬起来,看窗外斜晃而下的被绞死的社工。
画面自他收缩的瞳孔开始,一寸寸地自窗内向窗外拉远。
从凌乱鄙陋的教师办公室拍到墙外爬山虎上的血迹,乃至校园里极为突兀的列队士兵。
一如他的人生被拽进这样的漩涡里,是全然血淋淋的生不由己。
纸面文字的二维,被画面深浅勾勒出三维,最终再加工到现实影响里,成为真实影像。
苏沉浸入这种创作时,崭露的热情丝毫不输蒋麓。
他们两人的视角截然不同,一人是统筹摄影角度的导演思维,一人是面对二到八个机位的演员思维。
也正因如此,当才华和情感得以交叉碰撞时,火花四射飞溅,像是此刻才活到最尽兴处。
他们开始争论,又或者一起陷入苦思冥想里,做一道又一道没有绝对答案的题。
当主角爬过淌着血水的管道艰难逃生时,路线该是匍匐着向上,还是绝望的向下?
他在屏幕之中,应是膝行肘移地离观众越来越近,还是横截面拍摄,让人们可以看见全貌?
当战车碾过灰烬里的佛像时,路旁孤苦无依的幼童应在嚎啕哭泣,还是麻木到面无表情?
天气的阴晴雨雪,树叶的繁茂疏密,一切都落在笔尖纸面,又同时是他们共同交融的精神世界。
封闭简单的工作室只有三十五平米,可脑海里的世界绝无边际。
工作室里常常有旁人出入,一会儿是服装师抱着制式各一的帽子问哪款更像进步青年,一会儿是道具师拿着蜡烛台和煤油灯来,说他们又吵吵起来了。
所有人都发现,老板和他家那位,现在真是投入百分百的工作状态里,像是两台不知疲倦的机器。
蒋麓能一边画画一边跟服装师讲帽檐衣领该怎么改,嘴上条理清晰,笔上一丝不乱。
苏沉更是记忆力好的惊人,不单是记得剧本里每一个小到不起眼的细节,还能背出参考资料的准确年份,把编剧自己都糊涂着的军械型号讲得明明白白。
而他们两人手边堆叠的文稿画稿,眼见着与日俱增。
从故事的开篇,到故事的结束,双眼灰白失去光明的白素泱躺在牢狱的污水里,以死前的笑容听一场注定的黄昏,统共画了六百七十二镜。
最后一张画完时,像是整个拍摄过程都被预演了一遍。
苏沉打开分镜本时,窗外原本还是七月夏日。
本子再一合上,世界已是大雪纷飞。
六百七十二镜,他和蒋麓整整画了近千幅机位调度和立体取景图。
他再看每一幕戏的剧本,能透过文字看见电影画面最终呈现出来的样子。
青年看着夜色里灯光下纷飞的大雪,像是怔怔地把全部过程都回顾了一遍,然后喊了一声蒋麓。
蒋麓在喝咖啡,很快回应一声,看向他的背影。
“我有点变了。”
蒋麓面露欣喜,仅仅是看似敷衍的唔了一声。
“我是说,戏路变了。”
苏沉还没有演,但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什么。
“以前我演戏,是由内向外,全凭共情钻进角色的皮囊里,然后感受他的全部喜怒哀乐,演出那个角色的灵魂。”
“可是现在……”
现在,真的变了。
他再看剧本时,世界变得由外向内,像是一个人功法逆转,能够脱离出角色,以更远的距离去凝视整体。
一笔一画,一景一镜,深刻积累出上帝视角,让他能掌控角色的同时,漂浮在更高处,不再被单向牵制束缚。
苏沉说到这里,转身看向蒋麓。
他们在偏远郊区的拍摄基地里住了大半年,这里荒凉空旷,除了工作别无他物。
他们睡在简易的折叠床里,围着每一处街道建筑走了无数遍,几乎能默画出每一处青苔泥瓦的形态。
能不求报酬的做到这一步,仅仅是凭一颗赤子之心。
简单真诚,纯粹到没有半点杂质。
此刻察觉到勤恳所给予的礼物时,青年整个人都焕发着光彩,像是骤然挣脱开瓶颈,已能睹见更高的境界。
蒋麓靠着椅子回望而笑,很轻地点一点头。
“现在才可以说,我们终于要开拍了。”
第157章
恰好在一切准备就绪的节骨眼上, 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意外。
林久光出柜了。
2017年金梧桐奖颁奖礼结束的当天,林久光被爆出恋情新闻,直登微博头条。
很快, 流量明星戚麟和新晋影帝江绝随之出柜加官宣, 进一步引爆网络热点, 短短几分钟里相关微博就有五万多条转发。
时国同性婚姻法颁布在即,据说2020年就将正式全面放开。
虽然还有三年, 很多条例也还在修订当中,可热门明星接连出柜的事一样震动了整个娱乐圈。
林久光这人,做事是真的莽。
怼私生怼狗仔, 公开半公开的都得罪过很多人。
可他确实行事坦荡直率,反而也能引起大量的共鸣和好感。
他和恋人一公开恋情,又有江绝戚麟随之响应, 陆陆续续有更多人发出声音, 不再隐瞒自己的取向和恋情。
消息传到苏沉蒋麓这里时,两个人都愣了一会儿。
林久光……不是个小屁孩吗。
他们跟他演戏的时候,他刚刚读初一来着。
苏沉坐在森林般的纸堆里, 掰着手指头跟蒋麓算。
他们拍重光夜第六部的时候认识了久光,现在一晃过了六年, 人家都上大一了。
蒋麓还停留在固有印象里, 语气像是撞见小朋友早恋。
“他居然在读大一?”
“咱们都已经大学毕业了。“苏沉笑道:“怎么这么一说, 像是我们要老了一样。”
自从开了这个头, 一连几天都有知名演员网红公开出柜,微博服务器被狂乱考验着各维度的承受能力。
颁奖礼上苏沉哮喘病发,蒋麓公开把他抱走时已经没有再顾虑过所谓的流言。
他们本就是恋爱关系, 哪怕在住院那天公开也没什么。
现在如果就着这个热点跟着出柜, 反而显得有些刻意。
苏沉先是跟林久光打了个电话, 听见那边乒乒乓乓的麻将声时放松了很多。
“听着还行,有朋友在陪他。”
蒋麓松了口气,用关切又有些青涩的目光看着苏沉。
“我们……”苏沉拖长声音,眼瞅着蒋麓支棱起来,又一改口:“给他点个赞吧?”
“现在突然提这件事,像是在炒作你的电影。”苏沉解释道:“风气一开,之后机会也有很多。”
蒋麓已眉开眼笑地过来亲他,很好满足。
“我觉得这样就很好。”
于是,微博久未上线的两位齐刷刷上线,一起给林久光的出柜视频点了个赞。
他们两消失了快一年,期间低调到连狗仔都找不到人。
突然出来还给同一条微博点赞,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这个时间点上,别说他们两人的粉丝,各派各方的粉丝都已经吃瓜吃到晕头转向。
大批人在艾特自家正主,说要出柜就出,凡是不出默认卖腐圈钱。
有唯粉在哭天抢地,大概都是出自亲妈粉或女友粉视角,一时间还不能接受世界的剧变。
也有理性人士出来呼吁,不要跟风蹭热点,大家尊重自己就好。
苏沉点赞的时候,蒋麓还顺手给林久光评论了一条。
@蒋麓:牛啊兄弟。
@林久光回复 @蒋麓:笑死,喜气分你一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粉圈里的很多人本身也是拉子或者gay,有好事者直接搞了个‘gay圈天菜’和‘姬圈天菜‘榜单,喊话收留心碎打投人。
“来为你家猛1投票了!!”
“异性恋不服!!我要去搞个国民男友榜!!!”
“国民男友榜带我一个!我哪个榜都要把我本命投到第一!”
“那有没有国民儿子榜,我想当他爸爸……”
“楼上笑死,也不是不可以!”
苏沉给品牌方回消息的空隙,微博弹了一条消息出来。
【网友热评最佳男友榜!看谁入围前三!】
他信手点开,迎面看见蒋麓超自恋表情的自拍照,以及自己的侧脸。
两人刚好排名第三第四,票数差的不多。
苏沉看了一眼继续画镜头效果图的蒋麓,随手给他投了一票。
系统弹出提示。
【是否将应援发布微博?】
手机默认打勾,青年凝视了一会儿,没有取消,笑着点了确认。
他突然能明白蒋麓每一次的雀跃。
如果能告诉这个世界我有多爱你,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好像都远远不够。
苏沉把手机放到一边,走到蒋麓身边,双臂环绕着他的脖颈,亲了一下他的侧脸。
蒋麓被亲的在笑,用笔尖点了点铅笔绘制的简略效果图。
“快夸我聪明。”
“嗯?”
“先前审问戏这里,我们觉得拍的太常规了一点,讨论过好几次。”
蒋麓抽出前几份分镜图,苏沉会意坐下,拿过一根铅笔圈点画面中过于空旷的部分。
“先前讨论的结果好像是多弄一些刑具,把画面切割出前中后景。”
“我想出一个更妙的点子。”蒋麓的眼睛亮而有神:“双面镜。”
苏沉怔了一下,即刻点头表示赞同。
“我们可以把镜子放在这个位置,”他支起身,用红色铅笔画了个圈,用箭头标出转动轴。
“审问时你有正反打的镜头,镜子同时映出每个人在明处和暗处的不同表情,可以让读者猜正派和反派里是否同时存在内奸。”
他们来到审讯室里,示意道具师加装旧时代风格的旋转镜。
为了建立逻辑,苏沉示意他们把大照灯搬来,以改造成强光刑讯的加强版。
届时,刑讯逼供的人翘着长靴坐在暗处的皮椅里,镜面旋转时有刺眼强光来回照射,旋转时光线如同闪烁刺激,以高温强光里不断瓦解人的意志。
道具师本来腹诽一句沉哥你很有刑讯天分啊,转念一想,不对啊,被刑讯的不是您自个儿嘛。
您对自己也是真能下得了手……
此刻苏沉穿了件白衬衫,双手后缚着坐在审讯椅上,由蒋麓手执灯罩将强光打在他的脸上。
青年仰着头,脖颈修长,锁骨微露。
过度光亮刺过来的一瞬间,他眸子微眯,露出心甘情愿的苦笑。
他演叛逆一面时,会把人内心的嗜血欲望都勾起来。
太纯净的人如果流露出痛苦一面,会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