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沉再从会议室出来的时候,怀里多了个深红色剧本。
他抱着天降顶级好馅饼,有那么点不乐。
如果总导演是姓邵的,自己想都不想肯定愿意接。
可现在……现在的剧组,又变回最初的样子了。
他只想留在这里,哪都不去。
电影剧本也好,火爆综艺也好,和他暂时不需要有关系。
小助理看见少年沉着脸色,跟着有点紧张。
“沉哥,心情不好的话出去转转?东西我帮您放好。”
“去哪儿转?”
助理一提到这个,登时流露出向往的神色。
“咱们剧组请来了一位马老爷,听说身价好几千万,豁,那个漂亮啊——”
“蒋导管得很严,生怕这马宝贝摔了伤了,平时有驯马师出来遛,其他人都只能远远看着,有栏杆隔着。”
“但如果是沉哥过去看,说不定能摸一摸?”
苏沉还没接话,身后传来声音。
“如果是你过去看,我带你骑着它兜风。”
助理被吓一跳,转身赔笑道:“蒋导,没想到您还没走,哈哈,哈哈……”
苏沉没回头,低头在摸那个剧本。
蒋麓单手拎着外套,把剧本丢给助理。
“走了,出去兜风。”
“我没答应。”
他索性牵了他的手,把人带了出去。
“那我替你答应。”
苏沉冷不丁被牵着手往外走,下意识回头瞪助理。
喂!我要被劫走了!你至少象征性拦一下!
小助理在傻乎乎地笑着挥手。
沉哥——你们慢慢玩啊——玩得开心!
蒋麓牵着苏沉走过整个走廊,手握得很紧,但不会用力到让人觉得疼痛。
只是这个力度,比从前要笃定明确太多。
苏沉愣愣被他牵着,都忘记要在人多的地方甩开。
“你……想干嘛?”
“带你去看那个马老爷。”
“不,”苏沉抬起被牵着的左手:“这个。”
此刻电梯门口有人陆续路过,但都是客气地打个招呼,继续各忙各的。
蒋麓心情大好,望着他时眼睛沉定有神。
“我和你是两小无猜,从小一起长大。”
“我乐意牵着你,别人管得着吗?”
苏沉发现这人真是横起来了,哭笑不得:“也太嚣张了。”
“哥哥牵着弟弟,那是疼爱。”蒋麓按下电梯,至始至终都没有松过手:“不习惯没事,我多牵几次就习惯了。”
“……”
两人真就这么招摇地出去了。
穿过酒店,路过基地,一直往更深处走,期间陆续遇到很多人,每个人都在跟他们打招呼。
苏沉像是在黑暗里躲了很久,突然得见天光,还存着几分怯意。
可剧组的人都当他还是个十七岁的小孩,被哥哥牵着也没什么。
也有人开玩笑:“哟,感情这么好啊?”
蒋麓笑眯眯道:“生闷气了,在哄呢。”
苏沉:……??
你不要什么都往外说!!
他们终于穿过宫城和廊桥,走过古镇和战场,来到基地以北的养马场。
这里是新开辟的区域,有大片牧草旺盛的岭上草原。
附近有农户会偷偷放鸡鸭牛羊过来吃草,但数量甚少,根本祸害不到这样广袤又漂亮的草野。
剧组一直养着几十匹马,有戏的时候用于仪仗队或战争场面,没戏的时候会精细照顾着,舍不得让它们驮运货物,或者干类似的粗苯工作。
草野纯供它们奔跑散步,平时马群都只吃配比科学的草粮,里面混一些大麦青稞和蛋白质粉。
蒋麓和苏沉的两只狗就放养在草野和片场之间,看到两个主人前来,乐得尾巴快要摇上天。
这两只细犬是当年从蒙区草原里抱来的小狗,如今长得威风凛凛,在镜头里非常上镜。
它们被剧组几百只手轮流摸过,能一眼分得清谁是剧组的老人,谁是暂时进来的外人,身姿机警又迅捷。
“我以前闲着没事,会过来喂这里的马吃玉米。”苏沉对这地方算熟,伸手一个个摸骏马的额头,跟它们打招呼。
“马老爷不住大通铺,还得往里走,有专门给它建的单独马房。”
“它住单间?就是你准备拍的龙马么?”苏沉听得好奇:“得有多么宝贝,自己占一个总统套房呢?”
蒋麓笑着不解释,把他带进新马厩里。
少年不经意地一抬头,脚步停在门口。
映入他们眼帘的,是一匹奶油金的赛级骏马。
世俗意义的金马,大多都是黄色偏白。
可眼前这一匹异域血统的马,哪怕在日头斜照的情况下,浑身也如闪光的缎子。
背长胸窄,体态轻盈,摇头摆尾时四肢泛着浅蜂蜜色的光。
它全身像是香槟色与奶油色的混合,更像欧洲古典油画里的天赐之物。
“这是……”
“阿哈尔捷金马,是土库曼斯坦的独有品种,被当作国宝赠予过。”
蒋麓双臂交叉,略有联想。
“也得亏是土库曼斯坦商业化后的血统,我要是在这栓个大熊猫,明天就得去局子里蹲号,五年以下十年以上。”
苏沉抬头看看马厩专用的空调,又看一眼还没吃完的食槽,心下了然。
剧组的马一直养得很好,没事经常有人去喂个苹果。
而这匹马的食槽里有切好的鸡蛋。
蒋麓掏出一管蓝莓薄荷糖,给苏沉剥了一颗,转手喂了马老爷一颗。
后者居然很喜欢这种人类才享用的零食,嚼糖块嚼得打了个响鼻。
“回头我们会请特效师给它多个部位贴上绿十字,方便后期电脑加上额外的效果。”
美术师们本来已经按着现代马的通俗样貌设计了一套龙马的方案,在看到这匹精灵般的存在时直接废案,重新画了新的效果。
要让它变成仙灵一般的存在,需要更飘逸的龙尾,以及颈侧的双翼。
书中龙马形象参考了古代典籍里的记述,同时也刻意与麒麟兽做出区别,加上更多有记忆性的美术创意。
最终的效果,要让它既保留如今神秘曼妙的毛色,又增添质感逼真的额外造型,达成翻倍的惊艳效果。
隔着木门,金马试图拱一拱他们的手,苏沉往后退了一步。
蒋麓怂恿道:“摸摸看。”
“不。”
苏沉现在完全明白为什么其他人会隔着栏杆远远地看了。
面对过于罕见的生物,敬畏会油然而生,让人不敢贸然靠近。
蒋麓揉了揉马脑袋,唤苏沉过来。
“试试看。”
苏沉先是靠近他,然后躲在蒋麓背后,伸手碰了碰这匹现实里闪闪发光的马。
它的皮毛质地偏硬,但又因为长期打理保养的缘故,整体摩擦力小,如同历史悠久的锦缎。
“有件事我一直没有想好。”
“围猎的戏份,是早拍还是晚拍。”
蒋麓拿过扫帚,把旁侧为数不多的灰尘草沫扫掉。
剧情里,姬龄在梦境里见到那异兽的踪迹。
他失去行走的能力,却荒谬的被预示年少时可望而不可即的天上神驹。
而元锦不假思索地选择带上他,如从前离宫逃亡时那样,用木椅推着他去寻找龙马的存在。
重光夜没有治愈他的腿疾,但不断在一个又一个梦境里给出索引,让范围被不断缩小,直至锁定那一匹马的位置。
有老练的驯马师试图领着三五同伴把它带回来,但差点摔断脖子,从此闻马色变。
姬龄却仿佛听到最深处的召唤,决定再度上马,亲身参与这场围猎,将它彻底驯服。
他凭借臂力掌控从前的战马,在数十匹马的奔腾驱赶里一跃而起,亲身骑在龙马之上。
龙马激烈挣扎嘶鸣,奔驰出包围圈数里后方才停下。
而在这一刻,姬龄的双腿也恢复如常。
再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他已经能自己翻身下马,将缰绳紧握手中。
画面的俯拍视角,大概率会用实景结合后期,把周边环境的城市修改成山峦长河。
但驯马的过程,由于镜头调度复杂,动物操控性有限,容易出事。
从前几年里,因惊马坠地死亡的特技演员都有数十个,更不提群马奔腾时要同时保障大量演员的人身安全,拍摄难度直线上升。
“按制作需求,越早越好,”苏沉想到什么,看向蒋麓:“你是怕……你自己出意外。”
蒋麓现在既是演员又是导演,如果他不慎出事,会耽误整个组的进度。
“已经有十几家保险公司跟我推荐业务了。”蒋麓叹气:“我不打算用替身,这么频繁的切正背面,画面主体用替身效果会很差……但你要用。”
苏沉眉毛跳了一下。
“你再说一遍?”
“你要用。”
苏沉觉得好笑,甚至不想跟这个人生气。
他跟马老爷挥挥手,转身出门。
蒋麓同他一起出去,语气平淡。
“导演这么定,你没法拒绝。”
“那我罢演。”
苏沉一回头,想起来罢演反而遂了他的意。
“这事就这么定了,别逞强。”蒋麓用罕有的严肃口吻压下了他的话头:“这次交给我来定。”
男人流露威严一面的时候,皱眉的样子很像军人。
苏沉不再争执,低头小声道:“坏哥哥。”
他声音很轻,又散着少年气,听得蒋麓心里一跳。
两人再一对视,苏沉把头别开。
蒋麓逗他:“再说一次?”
苏沉这才嗅到些话语之外的意思,耳朵尖有点红。
“……坏哥哥!”
第131章
思虑再三之后, 苏沉还是拒绝了《银河系旅客》的片约。
他在给老吉发消息之前,事先问过自己一句。
如果这个电影会大红大紫,自己会不会后悔。
答案是……为什么会呢?
老吉到底是觉得不太甘心, 叹息几回仍是尊重了他的选择, 不再劝说。
与此同时, 剧情走向偏日常的段落,与前头的紧张刺激做出节奏感的调整。
第八部的元锦对寻常百姓来说, 已是神迹般的存在。
他得到数十位不同天幸师的效忠,外人更以为他拥有不死之身,均是心悦诚服。
神政合一的一大好处, 便是自下而上的忠诚信仰在某些时候,确实能推进快速改革的进程。
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天神般的帝王会在某个时刻突然降临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
将海国纳为己有, 也只需要三五天的功夫。
天子知晓千万子民的秘密, 官员们更是惶恐万千,担心下一个引来杀身之祸的人就是自己。
前有万风集接引四海商路,后有海昉改行省永绝后患, 汉国至此走向快速繁荣之路,一切都在变好。
……除了姬龄。
如同命运玩笑, 身份倒转, 如今的姬龄只能坐在轮椅上, 不再是威风八面的将军爷。
他变得瘦削, 沉默,像是终于明白最初元锦的阴戾从何而来。
而这一次要拍的剧情,是元锦推着他去河边市集里散步。
淮京城边沿有一条大脉河蜿蜒而过, 本身也地处古画般山明水秀的好地方。
此处常有商贾撑船往来, 鱼鹰穿梭不休, 更有画舫游船承载来客旅人,很是热闹。
类似的画面也出现在第一部,只是推车和坐车的人前后调换。
元锦脚步沉稳有力,姬龄望着河岸茫然不言。
画面从漂游的小纸船起,一寸寸向上攀升,摄入画廊般长达数里的河岸市集。
青石板路外,摊贩们叫卖着古砚玉墨,举起自家编的草帽篾席吆喝买卖。
有老头儿挑着担子,一掀开布帘,里头是现蒸好的梅花糕。
妇孺老幼均在春日欢欣向前,一起享受这难得的好光景。
元锦脚步很慢,他带着纱帽,将招摇银发隐在人前,不欲引发骚乱。
有小孩追跑笑闹着经过他们,并不知道面前一人贵为天子,一人曾是救国的将军。
河水泛着碧色,澄透到引得许多妇人在岸边浣衣锤捣。
元锦看得出神,不经意间看到前面有卖梅花糕的老头,一霎想起他和姬龄幼年时也买过一次。
那时候他郁郁不乐,被姬龄直接背了过去,半哄半笑地送了一个。
糯米入口时弹牙清甜,豆沙更是好滋味。
他有意加快脚步,说道:“走,我们过去。”
下一秒,轮椅上的人伸出苍白的手,反扣着用力按住他的手腕。
“不必了。”
元锦眸色渐深,低声道:“你会好起来的。”
姬龄仍望着对岸,没有松开制住他的手。
“看那边。”
集市对岸是连绵起伏的山坡,载着成片的梨树林。
有许多孩童在拽着风筝奔跑而去,让风筝飞到高高的天生。
姬龄抬头望着天上的画影,终于流露出笑意。
苏沉原本融在戏里,此刻顺势望过去,看见剧本里并没有出现的风筝。
三五风筝飞得高低不平,皆是童画的蝴蝶金鱼,还夹杂着一只金绫铜钱筝。
那是他亲手做的,被蒋麓藏在了天上。
这是剧本之外的一个哑谜,在此刻只有他和蒋麓会懂。
金绫在碧空里如同张开双翼般,遥遥乘风腾起,飞到了最显眼的高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