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导盲员先生辛辛苦苦为他做的饭,除了妈妈从来没有人为他做过饭。他不想因为自己的缺陷,把别人的善意弄得一塌糊涂。
于是,楚夭寻尽可能做出自然的样子,摸到自己面前的饭碗。当他准备拿筷子的时候,不由怔住,指尖碰到的竟是一把勺子。
导盲员先生……怎么会知道的?他已经细心到连这点都发现了吗?
楚夭寻拿起勺子,慢慢地往嘴里送饭粒儿。他尽可能做出自然的样子,并且不去舀自己面前的菜肴。
“碗和勺子给我。”百里明道。
楚夭寻以为他要给自己夹菜,就依言递了过去。
但等了一会儿,他感觉导盲员先生怎么并没有要把餐具还给自己的意思啊?
“来,啊——”
耳边响起的,竟是男人用低沉磁性的嗓音,说出的哄孩子吃饭时才说的话语。
楚夭寻脸颊一下子烧了起来。
“我……我自己来。”
“这也是我的工作。”百里明道,“必须完成目标。”
“目标?”
“你太瘦了,得让你长胖十斤。”百里明顿了顿,“二十斤。”
楚夭寻呆住了。虽说长成一个又高又壮的男子汉是他除眼睛能复明外的第二个心愿,但机构对导盲员先生提这种要求,也实在有点太苛刻了吧?
简直离谱。
“机构真的是这样要求的吗?会不会搞错了?”
“不。”
“那,如果没完成目标,会怎么样呀?”
百里明言简意赅,“会被开除。”
“啊……”楚夭寻担忧地低下头。
今天买菜的时候,他有感觉到,导盲员先生很会持家,特别精打计算。这种充满智慧的生存技能,显然是从平时拮据的生活里锻炼出来的。万一他因为自己丢了工作,没了收入,那可怎么办才好呀?
百里明看着他发丝细密的头顶,忍住想摸摸他脑袋的冲动。
“所以,夭夭,你要好好吃饭。”
楚夭寻两只手乖巧放在膝盖上,“我会努力的。”
好像顺理成章地就接受了导盲员先生在给自己喂饭的事实?
等他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勺子已经递到了唇边。
他的导盲员先生又用哄小朋友的腔调说:“夭夭乖。”
这回,楚夭寻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一点儿笑意。压得低低的,带着点儿不易觉察的坏心眼,但是,很好听。尾音像带着小勾子,勾得心脏莫名一晃荡。
少年紧闭的睫羽颤了颤,张嘴接过。
“味道怎么样?”百里明问。
楚夭寻有点说不出话。不是因为嘴里含着食物,而是缘了突如其来的哽咽。
导盲员先生做的糖醋排骨,怎么会和妈妈做的这么像。
他从小脾胃不好,吃什么都不香。小时候,他吃饭是要靠哄的,先是妈妈哄,后来妈妈和哥哥一起哄。一哄就得哄上好半天,可勉强吃下去的东西还是只有一点点。
后来,妈妈想着他对酸酸甜甜的口味接受度还可以,就开始尝试做一道不一样的糖醋排骨。
一般的糖醋排骨不行,太腻了他吃不下去,于是妈妈就在里面加入山楂,少了一点醋意,却多了清新的味道。
“很好吃。”楚夭寻抿掉沾在唇角的一点酱汁,“我已经很久没吃过这种做法的糖醋排骨了。”
“但是看你的表情,好像味道很一般。”
楚夭寻摇摇头,“我只是想到了从前。”
“从前?”
“我妈妈还在的时候,也会给我做山楂糖醋排骨。后来……后来她病得越来越厉害,哥哥就学着妈妈的样子下厨。”
当时,听着厨房里乒乒乓乓的声音,楚夭寻都能想象哥哥手忙脚乱的样子。
“那个人……手艺好吗?”
“很糟糕,我吃了一口就再也不肯吃了。”楚夭寻想故作轻松地一笑,嘴角却很沉重。
“哥哥答应我,他会努力学,会好好照顾我和妈妈,但他又食言了。”
少年揉了揉眼角,自言自语地轻声咕哝:“大骗子。”
百里明端着卡通小猫碗的手,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小明哥哥,”楚夭寻问,“你怎么也会想到做这道菜呀?”
百里明喉结滚动,压下心里翻江倒海的情绪,语调平和地开了口:
“因为我也想哄我带的小朋友好好吃饭。”
楚夭寻一愣,脸刷地发起烫来。
自己才不是什么小朋友!导盲员先生又开始一本正经地说些奇怪的话了。
嘴里又被喂进一勺饭。
恰到好处的量,正好适合他一口吃进去。而且还细细地拌进了一点酸甜汤汁和刺都剔干净的鱼肉。
香香的猫饭。想把胃口细弱的小猫咪哄好,非得这样才行。
楚夭寻慢吞吞地嚼着,心里忽然想到,导盲元先生光顾着喂他,自己都没法儿吃饭了。
“小明哥哥,还是我自己来吧,你再不吃饭菜都凉了。”
“不用。”
“你会饿的。”
“不会。”
“……”
楚夭寻有点点气闷地垂下头,想了想,说:“那待会儿我也要监督你。如果你不好好吃饭,我、我就告诉叶先生。”
一心照顾别人的人,总是会忽略自己。以前哥哥就是这样,把自己哄睡觉后,他就要立刻赶去打工。因为时间紧迫,他根本没时间吃东西,每次都随手抓个冷掉的馒头就出门。
哥哥以为他看不见,所以什么都不知道,其实他都知道。
也正因为知道,所以才格外伤心——
妈妈去世的那一夜,在他最绝望无助的时候,哥哥抛下了他。
门铃响了。
百里明起身,“我去开门。”
门外,叶秘书正站在那里,慢慢睁大眼睛,然后伸手扶住了墙。
他受到了惊吓。
他的老板,那个永远穿得仿佛随时准备出席葬礼的男人,竟然扎了一条小熊摘草莓的围裙。平时总是一丝不苟整齐向后梳起的黑发,这会儿凌乱地垂散在脖颈,湿.漉.漉的带了点水汽。
居家且贤良。
叶秘书再次被自己脑海中突然冒出来的形容词狠狠吓到了。
百里明冷声问:“你怎么来了?”
叶秘书收敛心神,正色道:“明董,我是来给您送药的,医生和我都有点担心您的状况。”
作者有话要说:
鲁迅说过,你永远不知道你老板在背着你做些什么
第10章 坟茔
叶秘书把一个特制的药品纸袋放进百里明手中。上面复杂的治疗说明和严格的服用要求,都充分显示出里面药物的特殊,还有对应病症的严重程度。
“这里面除了您平时服用的药,还有足够一个月使用量的安定喷剂。虽然您现在处在停药期,但可以放着以备不时之需……”
“知道了。”百里明打断,“你回去吧。”
叶秘书暗暗叹了口气。他不仅担心自家老板,更担心楚家那个小少爷,所以才借着送药的名义,大着胆子过来看看情况。
就在楚夭寻离开楚家那天,老板把贴身戴了很多年的吊坠送给了他。看着那美丽的小瞎子破涕而笑,老板脸上也露出了一点宽慰和释怀的表情。
当时,叶秘书真的以为,老板的病情会就此开始好转。可没想到的是,老板非但没有变好的迹象,还在当晚骤然恶化。
又一次,老板陷入了噩梦的漩涡。在失控前一线,男人熟稔地戴上特制的镣铐,主动走进安全屋,迎接新一轮残酷无道的灵魂磔刑。
听医生说,老板每次发病,都会产生一种真实的幻觉,坚持认为自己害死了一个最重要的人。
更奇怪的是,这种根深蒂固的潜意识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起码得有几十年时间的叠加,才能令老板痛苦到难以自拔。
这些年,老板的精神稳定全靠药物维持,药效越来越差,但他自身的抗药性却越来越强。这次病发的时间,又比以往更长了一点。
老板恢复清醒后,问的第一句话就是楚夭寻怎么样了。
叶秘书没有告诉他,也不会告诉他,只跟他说如果想知道,就请亲眼去看看吧。
这应该是叶秘书从未有过的忤逆行为,怕归怕,却是和医生们认真商量后做出的决定。
医生认为,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楚夭寻就是老板梦寐难忘之人,那也意味着他很可能也是唯一能救老板的“药”。老板应该和他多接触,毕竟人生病了就得吃药,恶魔同理。
只是这样一来,那水晶小人儿似的少年就不免陷入危险之中。
万一老板失去控制,那样一只香甜软绵的小白兔,怕是要被又饿又疯的地狱三头犬刻耳柏洛斯一口衔进嘴里,连皮带肉地吃个干净。
啧,造孽啊。
想到这儿,叶秘书后背一阵发凉。
*
“你还有事?”百里明有点不耐烦,天大的事也得靠边站,他的夭夭才刚吃了小半碗饭。
叶秘书朝房间里张望过去,想看看里面到底什么个情况。谁知百里明立刻大长胳膊往门框上一撑,连条缝隙都不给他留。
“明董,楚少他……还好吗?”
百里明那双占据了大部分眼眶的黑瞳向下一轮,“做好你职权范围内的事,不需要关心其它。”
叶秘书碰了个铁板,却又无可奈何。看他老板现在这架势,简直跟护食的野兽没什么两样。
凶巴巴的恶犬把漂亮的小瞎子捂在爪子里,严严实实,连根头发丝儿都不肯露出来。
“是谁来了呀,有什么事儿吗?”屋里传来楚夭寻的声音。
“没什么,我马上进来。”百里明转头应道,眉眼间霜雪尽消,嗓音里尽是温柔宠眷。
回过头,又恢复成不近人情的冰冷模样。
“你可以走了。”
确认两人都没什么事儿,叶秘书也不打算再逗留。“那我就先告辞了,有什么事儿您随时吩咐。”
结果,叶秘书前脚刚要走,楚夭寻后脚就追出来了。
“叶先生,您是来抽查小明哥哥工作的吗?”
少年的嗓音轻柔清澈,一声“小明哥哥”叫得叶秘书都替他老板害臊。不过没关系,毕竟是他受过专业训练的打工人,一般情况下都能保持波澜不惊。
“是。”
楚夭寻一听,赶紧拉过身旁的男人,郑重其事地道谢。
“感谢您一直以来对我家导盲员先生照顾有加,今后也请您多多指教了。”
说完,少年还扯了扯男人的衣角,暗示他快点跟自己一起鞠躬。
叶秘书就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那桀骜凌人的老板听话地弯下了腰,那双黑眼珠很深地掠了自己一记。
一阵暴寒。
这就是来自深渊的凝视吗……
“小明哥哥,你也快说点什么呀。”楚夭寻发现男人又成了个闷葫芦,着急地轻声提醒。
唉,他的导盲员先生实在太老实啦,一点都不懂在上司面前表现,这样很容易吃亏的。
算了,还是自己当嘴替吧,让叶先生这个严格到几乎有点变.态的上司知道,小明哥哥是个超级棒的人!
“小明哥哥脾气很好,从来不会生气,温柔又有耐心,就像春天一样温暖。”
你说的是谁和谁和谁啊!
叶秘书冷峻,“嗯。”
“小明哥哥还让我给他系上牵引绳,这样我就可以牵着他走,出门再也不用担心走散啦。”
牵引绳是什么?老板你到底在哄人家乖小孩做什么啊老板!
叶秘书稳住,“嗯。”
“我喜欢和小明哥哥在一起,我想让他一直当我的导盲员。”
楚夭寻合拢双手,白嫩的小脸上浮现恳求的神情,“叶先生,小明哥哥真的是特别优秀的员工,您是他的领导,求您一定要让他转正好不好?他不能没有这份工作。”
Excuse me这是在说什么?我怎么感觉是我快失去工作了呢?!
叶秘书用颤抖的手推了推了眼镜,借助假动作去觑他老板。
男人像一把漆黑的利刃,笔直地伫立在小瞎子身侧。相形之下,小瞎子简直单薄瘦弱得似一片雪花,好像轻轻呵一口气就能将他融化。
但是,那么一个小小的人儿,质量与体积却不成正比,以超乎想象的引力护取了男人的每一寸视线。
叶秘书偷眼瞧着,新鲜又好笑,笑他老板守着小瞎子的模样真是乖得可以,简直和一条萨摩耶没什么两样。
曾经,百里棘鞭鞭见血的家法与暗无天日的紧闭,都无法驯化这个男人丝毫。如今,他却心甘情愿地在一枝轻曳可怜的白花骨朵儿跟前,俯首称臣。
*
楚夭寻本来很想留叶先生一起吃午饭的,一方面是想谢谢他,更重要的是要让他知道小明哥哥的手艺很不赖,怎么着也能刷一刷印象分。
但事与愿违,叶先生急着要走,小明哥哥也不出声去留。
楚夭寻瘪着嘴巴,心里有点犯愁,连汤都喂不进去了。
百里明放下碗,问他:“怎么了?”
楚夭寻不敢说自己在担心他会被机构开除或者留不长,因为那并非出自真心实意,自己只是怕他不能一直做自己的导盲员。
这种想法,实在太自私了。
但是,他又难忍不安。冥冥之中,把两个人维系在一起的力量往往比拆散两个人的力量弱小得多,他经历过,所以比谁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