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低沉醇厚的嗓音。
楚夭寻一震,“你……是谁?”
那人不说话了,只是将他抱得更紧,像护着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
锋利药气裹挟着白蔷薇花香,如海潮蔓延,将他温柔包裹其中。透过散发温暖体温的高级衣料,他甚至能听见对方有力的心跳。
一声一声,好像从云层之上的地方传来。
恍惚间,楚夭寻忽然生出一种错觉,自己又回到了前世死前那一刻。
弥留之际,那个连话都不跟他多说一句的百里明,从不在他面前出现的百里明,被所有人栗栗危惧的百里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紧紧抱住了他。
一滴,两滴。
滚烫的液体划破病房冰冷的空气,滴落进他的发心。
原来,恶魔也会流眼泪啊,他迷迷糊糊地想着。
为什么……恶魔会为他哭泣?
因为自己是他买来的昂贵商品吗?
小时候听过的童话里,恶魔精明狡猾,和人类做交易时从不干赔本买卖。
但这只恶魔好像是个例外。
大概是恶魔里比较笨的那一只。
不然,他为什么会愿意花那么大的代价,只为娶自己这么个活不长的人?
*
“嫁给我。”
那一日,百里明亲自来到楚家,向他求婚。
没有预兆,毫无准备,百里明只是握住他冰凉颤抖的手,然后将一枚很大的钻石戒指套上了他的手指。
楚俊松高兴坏了,这可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和百里明相比,区区郁家又算得了什么?
于是,楚俊松当场拟出一份联姻协议,每一条都是狮子大开口。其中最离谱的,就是要求明照集团给楚家的化妆品公司,注入一笔高达千亿的现金流。
更离谱的是,在生意场上向来以算计狠辣著称的百里明,竟然一口答应了。
联姻协议走完一套流程起码需要半个月,百里明一秒钟都拒绝等待,坚持当天就把他带了回去。
就连楚俊松都开玩笑,说百里明讨起老婆来未免猴急得吓人。
就这样,一转眼功夫,他就嫁给了百里明,成为这个比自己大十几岁的男人的小妻子。
楚夭寻以为,百里明会策划一场很盛大的婚礼,繁琐的流程,不厌其烦的排演,还有众多宾客和数也数不清的记者。
在楚家耳濡目染,他也知道这种场合的本质,就是商业作秀。
可出乎意料的是,婚礼安静又简单,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愈发忐忑。
新婚夜,楚夭寻缩在婚房里瑟瑟发抖,不敢洗澡,不敢换衣服。
就算再不解人事,他也知道,新婚的这一晚,新郎和新娘会要做些什么事情。
但他和百里明不是情投意合的爱人,所以根本不可能存在什么幸福的结合。
有的,只会是单方面的占有发泄罢了。
凭模糊的印象,他能感觉到,百里明是个身形高大的成熟男性,自带无形的压迫感。
手很大,个子高的人手指也很长,轻而易举地就能把自己整只手包覆起来。
力气也很大,把自己从小阁楼带出来的时候,让自己坐在他右手胳膊的臂弯,楼梯陡峭,他却每一步都很稳。
这样一个男人,如果真想欺负自己,自己一定会被活活折磨死的。
房门打开,身侧的床沿一沉,温热的气息萦绕过来。
是百里明。
楚夭寻下意识觉得,他好像有什么话想对自己说,但始终没有开口。而自己的一颗心,也在安静的空气里越绷越紧。
终于,在男人抬手抚向他脸的时候,彻底崩断。
“你别碰我!”
他惊恐地推了百里明。
他的力道是微弱的,其实是根本抵抗不了的,但不知为何,百里明还是被远远地推开了。
也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楚夭寻更害怕了,自己一定彻底激怒对方了吧?他会报复自己吗?会打自己、骂自己、惩罚自己吗?
可百里明什么都没有做。
过了一会儿,房门轻轻合上。
百里明消无声息地离开了。
楚夭寻摸了摸嘴唇,惊觉自己一直在无意识咬地咬下唇,血都滴下来了。
难道,刚才百里明是想帮自己擦掉血迹吗?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风中烛火,一晃而灭。
都是坏人。
就算百里明比郁林他们稍微好一点,本质也是把自己当成商品买来买去的坏人。
直到生命走向终结,楚夭寻才恍然意识到,百里明好像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他死在百里明的怀里,百里明抱紧他逐渐变冷的身躯,却留不住他的魂灵。
灵魂不会盲目。
他短暂重获了光明。
飘荡之际,他看见楚家歌舞升平,每个人都过得很好,笑得满面红光,无一人为他伤心难过,哪怕只有一点点。
楚俊松开了瓶红酒,“唉,这孩子没白养。”
李清兰啐了一口,“你还提小野种做什么?晦气!”
楚修榆嗤笑,“死就死了,小东西也算物尽其用。”
不多时,楚家一夜破产,楚俊松跳楼自尽,李清兰精神崩溃发疯,楚修榆无力偿还巨额债务,每天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生不如死。
被恶魔诅咒了。
外界都这么传说。
下葬那天,楚夭寻在墓园里看见了自己那个素未谋面的丈夫。
大概是隔着生死的关系,他没法儿看得很清,只能隐约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
一身黑暗,只有露在外面的双手和脸极白。
透不进一丝光的黑,比雪更刺目的白。这种极致的反差几乎令他觉得,相比自己,那个男人才是不该存在于人间的异端。
灵柩逐渐被沉进墓坑,里面满是洁白的蔷薇,像一汪银月照射下的海。
忽然间,楚夭寻与自己灵柩里的躯体有了通感,虽然知道自己正在被埋葬,但满盈的白蔷薇香气包围着他,所以也就一点都不觉得黑,一点都不害怕了。
“事情都了结了,我终于可以来陪你。”
他听见男人语气淡然,仿佛说的是最稀松平常不过的事。
言毕,男人一跃而下。
西.地泮和三.唑仑的药性蔓延,男人伏在他的灵柩上,两只手保持环抱的姿势,仿佛至死都渴望与棺中之人紧紧相拥。
*
楚夭寻轻颤了一下眼睫,挣扎着从前世记忆里回过神。
好奇怪,明明这一世,他都没有和百里明相遇,也不可能再相遇,却还是忍不住觉得,来救自己的这个人就是百里明。
“你们是什么人?”他又问了一遍。
这次的沉默很短暂,马上就有人回答了。
“我们是来自特殊人群关怀帮扶机构的工作人员,我是跟进您的委托的项目负责人,我姓叶。之前收到了你的求助信息,很抱歉没有及时处理,让您受惊了。”
楚夭寻一怔,朝郁林翻滚惨叫的声音来源指了指,“帮扶机构……还会这样的吗?”
叶秘书轻咳一声,赶紧眼色示意手下的人把郁林拖出去再继续打。
“我们机构的职能还是比较丰富的。”
“谢谢你们救了我。”楚夭寻很认真地鞠躬道谢,抬起头的时候,秀气峻整鼻翼轻轻翕动了两下。
空气里,那股糅合了药气与白蔷薇花香的气息淡得快消失了。
“请问……刚才救我的那个人呢?”楚夭寻半垂下头,摸了摸鼻尖。“我想当面谢谢他,但他好像离开了。”
叶秘书默了默。
难言。
他朝门外走廊望了一眼,男人正隐没在阴影里,只用那双黑得不显瞳仁的狭长双眸,注视着少年的一举一动。
叶秘书一凛。
回想起他老板今天的种种反常表现,他到现在都有种后背发凉的感觉。
要知道,那个古怪又阴郁的“恶魔”百里明,从来都没有喜怒哀乐、七情六欲。
自己算是为他工作时间最长的人了,从他成为百里家家主、接管明照集团以来就跟着他了,却从未见过他露出一丁点的情绪波动。
就好像,这世上不存在任何人或事,能令他为之分心哪怕一丝一毫。
但是,就在赶来救楚家那盲眼小少爷的路上,老板第一次显出了无比可怕的模样。
愤怒、狂躁、痛苦、忧愁……凡是能想象的所有负面感情,犹如实质般从老板身上辐射出来,侵蚀得自己都快窒息了。
或许,那具俊美无俦的人类躯壳之中,真寄宿着一只恐怖的恶魔。
然而,在触碰到楚夭寻的瞬间,不,仅是望了那么一眼,老板所有的疯狂情绪一瞬消失,他把少年轻而用力地拥进怀里,无比温柔,无尽眷恋。
却又在彻底沦陷之前,生生松开了双手。
“不好意思,先前情况有些混乱,我带来的工作人员也比较多,不知道您指的是哪一个。”
看着楚夭寻那张纯净的小脸,叶秘书在说谎时简直快生出负罪感了。但这是老板的意思,自己只能隐瞒。
“这样啊……”楚夭寻莫名有点失望。
自己在胡思乱想什么呢,百里明怎么可能跟这种帮扶机构有什么关系。
而且,自己对气味一直十分灵敏,几乎“过鼻不忘”。前世,自己可从未在百里明身上,嗅到过那种奇异的白蔷薇药香。
“您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受伤,或觉得哪里不舒服?”叶秘书问道。
楚夭寻略惊,叶先生不提他都没发现,自己身上的不适感竟然缓解了不少。虽然刚才受了那么大惊吓,情绪却意外被抚平,甚至有种久违的安心感觉。
“谢谢您,我没事。”
叶秘书点点头,“那么,楚少,还有几件事想请您做出指示。”
“嗯……您请说吧。”
“您希望怎么处置郁林?”叶秘书道,“如果您想让他在生物学意义上消失,我们也能为您做到。”
楚夭寻吓了一跳,“这是什么意思呀?杀、杀人是不可以的。”
“开个玩笑,我们是慈善机构,又不是恐.怖组织。”叶秘书微微一笑,心想郁林运气不错,捡回一条命了。
“带进来吧。”
两个“黑山羊”特卫像拎小鸡崽儿似的,把鼻青脸肿的郁林“咚”地扔到了地上。
郁林被打得已经没什么人样子了,牙齿掉了好几颗,满嘴都是鲜血,连讲话都讲不清楚,呜呜咽咽地哭道: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也是一时鬼迷心窍,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求求你们饶过我吧……!”
“楚少,想怎么处理,按您自己的心意就好。”叶秘书淡声道,“只要您高兴。”
郁林一听,更是吓得魂不附体,昔日不可一世、肆意妄为的大少爷,此时竟卑弱可怜得尚不如一只蝼蚁。他跪在众人脚边,一迭声地痛哭忏悔,简直快休克过去了。
楚夭寻蹙起眉尖,轻声道:“放他走吧,我不想再听见这人的声音了。”
叶秘书点头,“那是自然的。从今往后,就算再借他十个胆子,他也绝不敢出现在您面前了。”
楚夭寻低低地“嗯”了一声。
郁林是坏,但究其源头,还是楚俊松的贪婪无情才使自己遭遇到这一切。只要自己没脱离楚家,以后肯定还会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您是否愿意回楚家一趟?”叶秘书开了口。
楚夭寻微怔,随即明白了。
“我要回去。”他坚定地说,“做一个了断。”
作者有话要说:
夭夭终于要摆脱一家子傻*了
以后夭夭不会被任何人欺负了,要欺负也只会被臭狗欺负(徐徐微笑)
第5章 了断
“楚少,请上车。”
叶秘书一手挡在车门上方,一手引导楚夭寻进去。
楚夭寻刚探进一半身子,忽然顿住了。
保姆车宽敞的车厢里,飘荡着丝丝缕缕的白蔷薇药香。
“您怎么了?”叶秘书问道。
“这里除了我们,是不是还有别人?”
叶秘书看向百里明那张半明半暗的脸,眼皮跳了一下,“没有。”
“可是,我又闻到了那种很特别的香气,和救我的那个人身上的味道是一样的。”楚夭寻向前略倾过头,小鹿样可爱的鼻子认真地嗅了嗅,“我甚至感觉他就在我对面。”
“您搞错了,就是普通的车载香薰。”
叶秘书又忍着罪恶感撒了个谎。
余光里,百里明交叠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指骨微微一蜷。
不可思议。
当年,老板在百里家争夺家主之位的家族会议上,面对所有成员集合全力的围攻,情绪都不起一丝波澜。可如今,却因楚夭寻的一句话,不受控制地紧张了。
可是,老板既然那么在意楚夭寻,又为什么不愿意让他发现自己的存在呢?
人类果然无法理解恶魔的思维。
“叶先生,我打电话给机构的时候,接线员明明说过,从没受理过像我这样的委托……”楚夭寻犹豫了一下,“可你们还是来了。这样帮我,真的没关系吗?”
“请放心吧,机构建立的意义,正是为了向所有需要帮助的人伸出援手。”叶秘书顿了顿,“这也是创建者的初衷,他把这个机构看得无比重要。”
这是真话。
没人能够想象,老板当年是如何从诡谲残酷的家族斗争中胜出的,只怕用险象环生、九死一生来形容,都犹嫌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