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军之帅。
他在这个位置上,就没有人比他更应该对这个团队负责。
不是他的错?
“那,”岑渊又回到那种很低、很疲惫的声音,“是谁的错?”
岑渊没动手,尹修却觉得自己的心脏被狠狠砸了一拳。
岑渊不依不饶地问。
“尹修。”
“你告诉我。”
“是谁的错。”
他承受过的那些,他失去过的那些,不是他的错,那他娘的谁来告诉他,究竟是谁的错?
尹修不说话。岑渊也不指望他说话。两人就这么对峙了两分钟,尹修喉头一滚,话语里透着藏得很谨慎的小心翼翼,“先下去吧。”
尹修拉着岑渊的胳膊,转身想往门口的方向走,才转到一半,岑渊被他攒着的死气活样了好一阵子的胳膊忽地一用力,尹修反应不及,下一秒,左脸砰地一声猛遭重击,像被一柄铁锤往死里抡了一下。尹修整个人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脊背噗地撞到墙上,喉咙里顿时满腔腥甜,尹修还隐约感觉左侧上牙槽的某颗牙齿大概率是松动了。
挨揍这种事儿他有经验,一度都快习惯了。
尹修不知道此时自己的脸有多可怕,嘴唇被喉咙溢出的血染成了正宫色,左脸更是血迹汪汪,虽然那不是他的血,是岑渊拳头上的血。
总之,是童悦见了会当场吓哭的程度。
岑渊这一拳,是奔着要他的命来的。
有好几秒尹修疼得脑袋发懵,他像被钉在了那堵墙上,愣愣地看着岑渊。
岑渊的胸膛微微起伏,初夏的夜风里,他的眼神很冷。
尹修嘴角一咧,笑了。笑得有点歪,有点痞,有点死猪不怕开水烫。
尹修释然了。
这种释然令他很舒畅。
他害怕这一刻很久了。但另一方面,他也等待这一刻很久了。
岑渊一拳砸碎了他所有侥幸心理。原来,逃不过的,注定是逃不过。
“是我的错。”尹修望着岑渊,笑着,很平静地说。
岑将军,你心里一直是这么想的吧。
尹修这一笑,脸上就扯得疼,嘴角不住往外淌粘稠温热的液体。尹修抬起右手往下巴擦了擦,他今天穿的短袖,手肘上那一道早已痊愈的伤疤触目惊心地撞进岑渊眼里。
刺眼。
很刺眼。
你真虚伪啊。岑渊。
他明明向你求和了。
你明明答应了。
你以为你可以放下仇恨。
原来你根本做不到。
岑渊捏紧拳头,就这么盯着尹修。
尹修擦得右手也血迹斑斑,胡乱抹了几下,收效甚微,索性不管了,又向着岑渊笑,“来。”
继续。
来做你想做的事。
来为你的兄弟报仇。
来杀了我。
来完成你上辈子就该完成的执念。
岑渊抡起拳头,刮着风再度呼向尹修,尹修直挺挺地站着,不躲不闪,眼神平和。
他人生唯一一次,真正想杀死岑渊,并真正动手的那一次机会,已经过去了。
那天,他们的最后一战,他以为他圆满地为他们的故事划下了一个句号。
那一刻他在心里想,岑将军啊,我们有缘来生再见。
但愿到时,能生在和平之世。
没想到,这来生来得这么快。
这来生不仅不美好,也不浪漫,反而像一场荒诞的狗尾续貂。
也许是逃过那碗孟婆汤的惩罚。
岑渊的拳头在尹修的鼻尖前停下。
尹修握住岑渊手腕,往自己的方向戳。
“来。”他又说了一次。不知是不是因为刻意加重了音量,尾音有点发颤。
如果我们注定回不去最初,那就恨我,往死里恨我,用你的余生狠狠地恨我。
直到你死的那一天,都别忘了我。
岑渊一把抓住他的衣襟,粗暴地将他往前一扯。
两人近乎额头抵着额头,呼吸轻轻地喷在对方的皮肤上。
“尹修,”岑渊说,“我恨你。”
这一句恨,他说得波澜不惊。
酝酿得太久,情绪早已在内心深处爆发过多次,以至于真到应该当面爆发时,竟只剩余韵了。
尹修不说话。
他知道。
他知道,并且一直都记得。
他怎么能忘记。
他与岑将军最后一战的两年前,秦国潜伏在晋国的细作传回一条非常机密的军事消息,这次事件的直接后果是,秦军部署了一次对晋军的伏击。
负责埋伏的就是尹修的部队。
而伏击的对象,是岑渊。
晋国岑大将军威名在外,其时秦军对战晋军,谁都不怵,就怵那面岑氏军旗。
这一次,上头给的命令是趁此良机抹杀岑渊,为之后秦军一举攻破晋军主力做好铺垫。
尹修作为伏击部队的主帅,理应坐镇后方,但尹修坚持由他冲在前线。
如果一定要杀死岑渊,他希望这个人是他。
伏击不能不说成功。尹修截到了岑渊,岑渊一时被十几个秦兵围困,情势危急。
尹修抡着长枪,破开人群冲过去。在马背上苦战的岑渊仿佛心有灵犀,远远扭头,在兵荒马乱中精准地与尹修四目相顾。
那一瞬间,尹修心生一个极度荒唐的念头——他不想当那个千军万马中取敌首级的将军了。
他想当那个踏着七彩祥云从天而降拯救爱人的盖世英雄。
这是他实现不了的梦想。他希望如果有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世界里有另一个尹修,那个尹修能荒唐这么一把。
替他做他做不到的事。
尹修的眼神连自己都无法察觉地从柔情变为决绝,策马狂奔,手中长枪握紧,随时会穿刺而出。
他的长枪确实刺出了。
但在他触及岑渊之前,途中跳出了另一个人,挡住了他的枪。
他没能成为那个踏着七彩祥云从天而降拯救爱人的盖世英雄。
被他的长枪贯穿心脏的这个人做到了。
那是个很年轻的男人,甚至可称之为男孩,面孔稚嫩青涩,眼睛里闪着光。
尹修抽出长枪,看男孩的身体颓然倒下,看自己的长枪汩汩滴血。
他又抬头,再次对上岑渊的目光。
岑渊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瞪着眼,死死盯着尹修的方向。
他不是在看尹修。
他是在看那个男孩。
那时,他的眼神里有一种将世间万物全部石化的力量。
尹修那一刻就明白了。这个人,对岑渊一定非常重要。
重要到,岑渊这辈子,都不可能原谅他。
尹修不记得自己出神了多久。他没有立刻追击。他犯了一个主帅不该犯的错误。
岑渊头也不回,宣布全军紧急撤退。
那一仗,秦军重创晋军,但秦军高层并不十分满意,深觉错过这个抹杀岑渊的机会是个遗憾。
“尹修,我恨你。”岑渊低声地重复着这句话。
穿越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不杀他,过去一年里的许许多多天不杀他,今天不杀他,岑渊想,他对不起曾在秦军的铁蹄下生灵涂炭的晋国百姓。
他对不起他最好的兄弟。
可他动不了手。
和尹修一样,他下定决心要杀死尹修的最好机会,已经过去了。
令他最痛苦的,不是他恨尹修。
而是他理解尹修。
那一天,如果他在尹修的位置,他会毫不犹豫做出和尹修同样的选择。
不。他会比尹修更绝情。
他会充分利用那次机会,做出最佳的部署。他不会有一秒的迟疑,他不会在乎杀死的是尹修最好的兄弟,还是尹修本人。
他只要胜利。
尹修是一个好将领。他身先士卒,和战友出生入死,他从不屠杀无辜百姓,他勒令自己的部队善待晋国平民,所过之处秋毫无犯。
他使得一手好枪术,那置生死于度外的从容英姿,令人一眼难忘。
他风趣,豁达,善良,单纯。他说话时眼里总是带笑,不知不觉就会让人沉迷。
他总说民以食为天,狼吞虎咽的样子莫名可爱。
他是那个,第一眼看起来平平无奇,越相处却越让人发觉,浑身都闪着光芒的,十五岁少年。
他恨尹修。
但尹修不知道,岑渊最恨他的,不是他杀了余超。
而是尹修在他十五岁那年,出现在他的生命里,站在他面前,笑着对他说,要不要和我比一场。
他最恨他的,是他们明明要成为一生之敌,他却在那之前,以那么美好的模样出现,给他埋下虚幻的希望。
第107章
他以为他可以封存过去的所有记忆。他以为新生真的意味着一切重来。
他努力忘记。他努力告诉自己, 尹修没有做错,他只是做了在他那个位置上应该做的事。
恰如他自己一样。
和平时代已经到来。他是不是也可以, 允许自己放下那些无意义的仇恨了?
可每一夜的梦魇都不放过他。
石大胆, 余超,军中万万千千与他一同出生入死过的兄弟,他们的笑脸, 他们充满期盼的眼神,他们的尸山血海。
他们每夜每夜在梦中质问他。
你为什么那么想忘了我们?
你为什么那么想抛下我们?
你是不是早就想抛下我们了?
我们不是说好了要一起衣锦还乡吗?
我们不是说好了一起回老家喝酒吗?
原来我们拼上性命做的一切, 都是毫无意义的吗?
那我们活的这一生,算什么呢?
你这个。
叛徒。
他不是。
他不是叛徒。
他这辈子最痛恨叛徒。他一向不赞成酷刑, 唯独对军中的内鬼,他从不手软。
他绝不会当叛徒。
他以为他和尹修至少可以和平地相忘于江湖。可原来,他的恨,从一开始就没放下过。
他拼尽全力了。
他做不到。
每一次看到尹修, 他就无法不想起过去。
“对不起。”
过了很久很久,尹修才很低很低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这是他今日对岑渊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是他们的故事里的最后一句话。
这三个字像一个尘埃落定的句号, 蜿蜒辗转, 姗姗来迟, 却在那一刻一锤定音,给这段故事封上最后一笔。
尹修话音落下,岑渊整个人仿佛定格了两秒, 全身的力气瞬间全数泄去, 五指松开, 放开了尹修的衣襟, 缓缓后退。
他有很多话想对尹修说。他有很多问题想问尹修。
但尹修这三个字, 让他明白, 不需要了。
他没说出口的话, 尹修都懂。
尹修没说出口的话,他也懂。
而这一句对不起,就是尹修最后能给他的答复。
除此以外,他还能怎么样?
自己又还能要求些什么?
对不起。
为他所做过的一切。
为他们的敌对。
为他们的互相杀戮。
为他们的相遇。
对不起。他知道自己给岑渊带来了多大痛苦。可如果能重来一次……
他还是想,遇到岑渊。
所以,对不起。到了现在,他还是那么自私。
而他只能说一句对不起。
岑渊转身,一步步往楼梯口走去。
尹修倚着墙,望着岑渊的背影,希冀他回头,又明知他不会回头。
岑渊没有回头,走进了楼梯口,身影很快彻底消失。
临近清晨的夜风里,只剩下尹修形单影只。
世界很安静。安静得好像刚刚的一切都是幻觉。
但墙上那一团血渍,以及脸上火辣辣的疼,用力地扎着尹修的每一根神经,勒令他永远记住,他刚刚说的那最后一句话。
他用一句对不起,结束了他们的故事。
尹修将近一个小时后才从天台下来,那副惨烈的模样果然吓到了童悦,童悦以为他遇上抢劫的了,不……这怕是抢劫都不好解释了,这是遇上被尹修挖过祖坟抢过媳妇的仇家了吧。
尹修满不在乎地笑笑,“刚在楼梯上摔的。”
童悦:“……”
回想起了去年成团不久的某一天,尹修也是差不多的说辞,如出一辙的敷衍。
这楼梯怕是得成精了吧?
童悦明知尹修没说实话,但不敢追问,也不敢汇报杨一航,怕杨一航又发一轮飙,只好偷偷摸摸地带着尹修去了急诊,给伤口做处理。好在虽看起来血迹斑斑,却也不算伤筋动骨,就是右脸肿了,还掉了颗牙,童悦听着都疼。
童悦特别想问到底谁干的,没有大仇怕真的干不出这事儿,很快就隐约得知了答案。
尹修处理好伤口,两人先去俞嘉佳的ICU病房外转了一圈,又来到了周瞬的病房,看到白兰正守在房门外。
岑渊已经坐在了病房里,和他在急救室外等两人做手术时的姿势高度相似,弓着背低着头,一动不动,一时让人以为这是定格画面。
童悦注意到,岑渊的右手缠着绷带。
童悦已经不是一年前那个傻白甜了。线索明显成这样,他再不相信也只能得出一个推论。
童悦这回更不敢问了,悄悄扭头看尹修,尹修的目光透过玻璃窗遥遥落在病房里的岑渊身上,就这么看了很久,然后轻声对童悦说:“你进去吧,我在这坐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