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希望岑渊传承的,始终是孜孜以求的学术研究精神。岑渊高中学的是文科,成绩优异,文科天赋与岑学义如出一辙。岑学义一直以为一切应当顺理成章,岑渊会考上一所好院校,进入历史系,从本科念到博士,成为一名学者,完成岑学义此生未必能完成的研究课题。这意味着家里要供养岑渊很长一段时间,岑学义和妻子对此都很坚定,他们从小就告诉岑渊,好好学习,其他事情不必操心,家里就是把房子卖了,也要供岑渊上学。
岑学义从来没指望过这个儿子将来赚大钱,让他和老伴过上好日子。他们不需要。夫妻俩从一贫如洗时相识相交,一路过着苦日子过来,早已习惯了粗茶淡饭。
岑渊母亲是个理想主义者,年轻时不愿意向命运屈服,强行违拗了家里安排的一门好亲事,与岑学义私定终身,为此,几乎六亲断绝,自此不再与家里来往。
她跟定岑学义的理由很简单,就两点,第一,岑学义那种坚守梦想与信念、不惜付出一切的魄力深深吸引了她,这个男人是如此与众不同,让她觉得爱情终于不再是一桩市侩、肤浅的交易;第二,岑学义很穷,而且在预见得到的将来大概率会一直穷下去,加上岑学义的性格,岑渊母亲笃定,这个男人绝不会对她不忠。
岑渊母亲赌对了。岑学义一生所爱唯二,一是他的历史学,二是他的妻子。
岑渊高三那年,母亲上课时突然晕倒,送到医院后,查出了胰腺癌,晚期。
按理说学校每年都会组织所有教师体检,但母亲的学校为了节省经费,体检只有最基础的项目,彩超之类的深度体检要自己加钱,母亲从来舍不得,哪怕在此之前已经常常感到不舒服,母亲也以为只是当班主任、带高三太累,熬一熬就过去了。哪个老师不累呢,大家都这么过来的。
医生告知岑学义结果时,在岑学义的一再追问下,委婉告知他,他妻子可能只剩下不到一年的时间了。
并且,医生非常不建议手术,胰腺癌晚期做手术,只是在砸钱让病人再苟延残喘一下。
岑学义颤颤巍巍问,连苟延残喘都不让,所以,这是让她等死么?
这些情况,岑学义没有对岑渊说一个字,这也是岑渊母亲的意思。岑渊以为母亲只是普通的生病,但也担心,想请几天假到医院陪床,岑渊母亲严厉拒绝,让他好好高考,不要分心。
当时离高考还有不到两个月时间,岑渊整个人都高度紧张,他也知道父母对自己这一战抱有极大希望,现在的他报答父母最好的方式,就是考个好分数。
岑渊没让父母失望。他考上了国内一家历史系相当优秀的985高校,拿到通知书的那天,岑渊飞奔到医院,扑到母亲床前,把通知书递给她看。
然后,岑渊等来的不是母亲的笑逐颜开,不是风雨过后的彩虹,而是母亲激动之下咳出的一腔血。
红得近黑的血液溅了一大滩到岑渊白色的校服衬衫上,岑渊呆愣愣地低头看自己的衣服,又抬头看母亲。
而母亲做的第一件事,是慌张地拿袖子去擦沾到通知书上的血迹。
得知真相的岑渊崩溃了。
岑渊活了18年,第一次向岑学义发飙。
一个是他父亲,一个是他母亲,他们怎么能这样?
要是他今天没发现,他们还要瞒他到什么时候?
岑渊很愤怒,也很委屈。他忽然想哭,就像小时候书没背好被父亲罚抄书,不抄完不许吃饭,他写字写得手疼,又饿,心里很苦很苦,这时母亲过来,温柔地摸他的头,岑渊才觉得安全了,扑到母亲怀里,哇地一声哭出来。
他想哭。但是现在,他不能到母亲面前哭了,他不能求母亲安慰了。现在,应该是他来安慰母亲,他来照顾母亲。
对啊,他18岁了,他拿到身份证了。
他长大了。
岑渊恢复了平静,学会了像父亲那样,默然地接受现实。这个高考后的暑假,别人都在玩,在毕业旅行,他只做两件事,在医院陪母亲,打工。
岑渊用尽一切方法赚钱。他的好成绩在这一带众所周知,他就打着学霸的名号,卖自己的东西,不仅卖学习笔记、各种资料,连文具、生活用品甚至衣服都卖。神奇的是,很多家长不仅不嫌弃旧物,还蜂拥而至来抢购,都莫名地迷信让孩子用上岑渊的东西就能沾点儿学霸的福气,哪怕这些二手的东西比新品还贵也甘之如饴。岑学义每天不是上课就是去医院,待他发现岑渊这些私底下的小生意时,岑渊已经卖了个七七八八了。
岑学义第一反应是荒谬,第二反应是恼怒,这小子动的这什么歪脑筋,这不是投机取巧骗钱吗?!
这是读书人该做的事吗?他岑学义怎么教出来这么个东西!
岑渊却忽然就不怕父亲了。其实也不是完全不怕。但是,比起父亲这点怒气,失去母亲这件事,让他更害怕。
岑渊把这段时间赚的所有钱都给了父亲,说,爸,给妈换个单人病房吧。
岑学义愣住。
这是妻子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了。可是,贫穷面前,生死都得靠边站。生病,住院,每天都要烧钱,多年积攒下的为数不多的存款流水一样地消耗。妻子被病痛如此折磨,岑学义竟没有能力让她住一间舒适一点的单人病房。
他们最后的资产就是这套老旧的房子。岑渊母亲跟岑学义说,不能动那套房子,岑渊还要上大学,还要读研、读博,她不希望岑渊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为了读书去贷款,背着债务压力度过接下来这段学习生涯,或去打工,去端盘子、洗碗、送快递,那些故事很励志,但别人励志就够了,她不能让自己的儿子吃这种苦。
岑学义要敢动那套房子,她立刻去死。
岑学义泪流满面,哽咽着说好,他一定好好看着儿子,他若不信守此誓,天打雷劈,不配为人。
岑学义在极端的痛苦中,竟感到了一种诡异的幸福。这是他这辈子唯一爱过的女人,这个女人,当初为了理想与浪漫,坚定地选择了他,转瞬几十年,待一生走到尽头,她的理想与浪漫没有被柴米油盐磨去,她还是当年那个不愿妥协、不愿屈从命运、满腔坚韧的女人。
她的面容已被岁月与病魔摧残得褶皱横生、形容枯槁。可她的心,像他们初见那天一样年轻。
第90章
绝望之中, 突然出现了转机,岑学义一度以为这是上天的眷顾。
一个自称是岑渊母亲的侄子的男人出现了, 还带来了一百万, 说是他们家给姑母治病的。
胰腺癌晚期当然治不好,但可以让病人多活一段时间,以及在生命最后这段时间活得舒服一点。
岑渊母亲如今已出现食道梗阻, 吃东西难以下咽,只能吃流食, 甚至打葡萄糖,人严重消瘦, 看得岑学义心如刀割。医生说过,手术治疗,可以加以缓解。
可他们家再也拿不出更多的钱了,房子是岑渊母亲死守的底线, 她也禁止岑学义去跟朋友借钱。岑学义若是借钱给她治病,不仅是他们俩的事, 那也是岑渊的事, 背一身债, 岑学义有能力还吗?没有。最终,这负担还是要落到岑渊身上。
岑渊母亲人生最后的夙愿,就是儿子一切安好, 前程似锦。
岑学义痛苦, 但理解。岑渊是妻子最大的牵挂, 岑渊好好的, 妻子才能安安心心地走。若妻子离开前还要为了儿子而不得心安, 岑学义也无法原谅自己。
这个侄子的出现, 令岑学义动摇了。侄子说, 他父亲当年和母亲感情很好,是母亲不顾一切嫁给岑学义后,兄妹关系才淡了的,但大哥多年不曾忘记小妹,数年前大哥去世,临终还叮嘱儿子,要对姑母家多加照拂。
因此,侄子机缘之下得知岑渊母亲病重,立刻过来探望。
侄子说,这是他父亲的心意,这些钱不着急还,言下之意其实就是不必还,好好为姑母治病。
一个美好得令人不敢相信的故事。
岑学义的内心一分为二。一半的他想要不管不顾地接受这笔钱,立刻让妻子做手术,给她安排单人病房……对了,还要用她最爱的白玫瑰摆满整个病房。
另一半的他,忍不住警惕与怀疑。
岑学义虽是个读书人,到底历过几十年人情世故,在这上面吃过不少亏,得了不少教训。
最深刻的一个教训是,无利不起早,没谁会无缘无故对别人好。付出什么,就总是要图点什么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
岑学义托人查了查这个侄子,确是妻子的侄子没错,他父亲也确是几年前过世了。
唯一的问题出在这侄子的家境,和他们家一样的工薪家庭,绝不可能随随便便送个一百万给亲戚治病。
岑学义查着查着,查到了自家儿子头上。
案子破得不难,钱是岑渊兜了个圈,让侄子给岑学义的。岑渊毕竟才18岁,多年来大部分时间都在专心学习,能有几个心眼,他这个计策幼稚又拙劣。
可是,岑渊一个才18岁的孩子,哪里搞来的一百万?
岑学义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岑学义一时怒火攻心,一时又浑身发冷。巴尔扎克说,巨大的财富背后都隐藏着罪恶。他无法想象,不敢想象,岑渊到底犯了《刑法》上的哪一条。
岑渊把一纸合同和余下的一百万放到岑学义面前。
他用未来的八年人生,换来了两百万。
岑学义看完合同,气得手指不停地发抖。他把合同和银行卡摔回岑渊脸上。
他这个好儿子,艺高人胆大啊,他怎么不想想,他是谁,他一个籍籍无名的高中毕业生,他值两百万?
他有没有想过,人家给这笔钱,要他付出的是什么?
岑学义颤抖着手指指着岑渊,命令他立刻回去把这合同撤销。离到大学报道还有一星期,他麻溜儿收拾东西,合同一撤,岑学义亲自送岑渊去学校,非全程盯着他入学不可。
岑渊意外地冷静,直挺挺地看着岑学义,告诉他,合同已经签了,不能解约,公司不会同意的。如果他单方面违约,他们付不起违约金。
而且,岑渊平静地继续说,这是他的决定。
岑学义看着这个突然陌生得他认不出来的儿子。
你的决定?
岑渊拿起银行卡,起身,这钱岑学义不拿,他就自己去跟医生说。他如今也是这个家的一个成年人,他也有权利为母亲做一些事。
岑渊出门打了车就往医院跑,岑学义赶紧蹬上自行车追,这事儿决不能让岑渊母亲知道,她已极其虚弱,不能经受任何打击,她至今相信着,岑渊即将入学,即将步入光明的未来。
千万不能毁掉她最后的希望。
那一刻,岑学义透过前方那辆出租车的后车窗,看着岑渊的背景,不像是在看儿子,更像是在看一个仇人。
岑学义担心的事没有发生。因为,他更担心的事,发生了。
医生说岑渊母亲可能活不过一年,这是很善良的说法。事实是,她大概率活不过半年。
那一天,父子俩一前一后赶到医院,还没来得及上演老父亲当众怒打不孝儿,岑渊母亲就没了。
父子俩都傻了。
她终究没能熬到儿子正式上大学的那天。
但临走前,她手里拿着岑渊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岑学义和岑渊都想象着,这个他们生命中最爱的女人,如何在人生最后一刻,用干枯的手艰难地拿过床头柜上那张录取通知书,小心翼翼地抚摸,充满爱意地凝视,在心底深处温柔低语,孩子,妈妈先走了。
对不起,妈妈不能陪你到大学毕业了。
你以后,要好好的。
医护人员把岑渊母亲的病床推出来,要推去太平间,一老一少两个男人死死扒住两边床沿,不让她走。
不知折腾了多久,回过神来,冷冰冰、白惨惨的走廊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岑渊靠着墙,脸上糊满泪水,眼神空洞地发呆。
岑学义心力交瘁,疲惫不堪。他使了好几次劲儿,仿佛掏空全身的力气,才用两条瘦腿支撑起这副残躯,一步一步地往外走去。
路过岑渊面前时,岑学义停步,转头看岑渊,岑渊还在发呆,目无焦点。岑学义还残存一分怒意,想抡岑渊一个耳光,可他的疲惫太深重,他觉得自己竟连抬起胳膊的力气也没有了。
岑学义走了,自己回家了。深夜,岑渊也回了家,岑学义在黑暗中,坐在沙发上等他。岑渊一开灯,岑学义就说,收拾你的东西,现在马上滚出去。岑渊一天在娱乐圈,一天就别进这个家门,别叫他爸。
岑渊没有说话。默默地回了房。默默收拾行李。默默出了家门。
岑学义看着儿子离开家门的背影,心麻木得没有了感觉。
他仅存的一点欣慰是,妻子是带着无限的希冀,在美梦中离开的。
她的□□承载了太多痛苦。可至少在最后,她的心灵是幸福的。
可他也始终没法逃避一个现实:他没能信守诺言。
他管不住这个儿子。他管不了。
岑渊没有去大学报道。岑渊出现在了电视上。岑渊的这辈子都毁了。
后来,岑学义坦然了。他发过誓,如果不能替妻子守好这个儿子,天打雷劈。只要妻子能上天国,他天打雷劈又如何。
岑学义以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心态把日子过了下去。遇上电闪雷鸣的天气,不仅心不惊肉不跳,还会气定神闲地撑一把伞在暴雨中行走。可惜,老天爷始终没劈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