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雾出现在季明川面前,一面墙阻隔了他们。
里面的季明川坐在椅子上面,背对苍白墙壁握着听筒,似是在等家长接回家的小朋友。
陈雾拿下了挂在一旁的听筒:“我来了,炸弹是不是可以拆了?”
“你坐在我面前的这一秒,炸弹的倒计时就停了。”季明川清瘦得厉害,轮廓像是被人硬生生削下去了一块,他的精神却很好,好到兴奋,“本来想让你陪我二十分钟以上,怕你不耐烦生我的气,就十分钟吧,你陪我十分钟,我们说说话。”
陈雾把手机放在桌上。
“你都不来看我。”季明川好似没看出陈雾开始记时间了,“我天天等你,天天都等不到,只能想办法让你来了。”
“我要坐牢了,哥,你男人要我死在监狱里。”他委屈到了极点。
陈雾麻木地说:“你自己犯了法,不过是依法判决。”
“依法?”季明川轻轻地笑,“什么是法?我只是过失杀人,我被晏振激怒才失手杀了他,那时候我根本就不清醒,我长时间遭受隐疾的折磨,事发的时候才刚戴上木牌都没发挥作用,我当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申请做精神评估被拒绝,呵,就连律师都是小城市的,做做样子,无所谓了。”
陈雾不说话。
“你不知道我在晏振那里都听到了哪些东西,你想象不到的,你要是知道了,你要是我,你也会那么做的。没有人能忍得住,没有人。”季明川还在笑,“非要把我定成故意杀人,我不冤枉吗。”
陈雾:“不要跟我说这些,我不是律师,我不懂。”
季明川笑得一双多情的眼睛都弯了起来:“你不懂,你只是不想懂而已。”
“爸有个小木箱,里面有他记录事情的小本子,”陈雾突兀地拿出一个话题摊在他跟季明川中间,“我看完了。”
季明川唇边牵起的清晰弧度不变,眼里是陈雾白得像冰冷瓷器的脸,听筒里是陈雾独有的温润声音,十分割裂的占据了他的感官。
“那天爸在江后面的工厂干活,他偷懒出来喘口气,听到事故的动静跑去救人,刚好撞见你的母亲没有抓你,就那么看着你被水冲走了。”
“是爸顺着水流去下游找你,在芦苇荡里扒拉出看起来已经没有了生气的你,拼尽了全力捡回你一条命,把你带进了老石村。”
“爸在你母亲的琴行上过班,认识她,那些年他去过首城好几次,然而身份悬殊,接触不到她,也打探不到她寻找你的消息,只知道她对外说你跟你父亲一起死了。”
“他就想着让你好好读书,在你成年的时候把你的身世告诉你,希望你能凭着自身的优秀得到你母亲的喜爱。”
“你成年前一个月,爸就走了,没有来得及。”
季明川不笑了:“你要说什么,我没良心,我狼心狗肺,我不知恩图报?”
陈雾静默不语。
季明川无言地看了陈雾许久,握听筒的手指不知何时加重了力道变得发白:“那我错了吗?我从小就被季长河灌输出人头地的思想,我想做人上人,想高人一等,想站在权力的最高处,想得到一切我想得到的,我有什么错。”
陈雾看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十分钟到了,请你遵守承诺。”
“承诺?遵守?哥,你清醒点。”季明川的眼里露出诡异的笑意,“我答应将来等到事业有成了给你戴上戒指,不是也没做到。”
陈雾的声线一变:“季明川,我把刘瑜当姐姐。”
季明川垂下眼眸,睫毛垂盖下来遮住眼里的东西:“我唯一错的,就是急躁了点。我的隐疾复发是败笔的开端。”
他还有人手没被晏为炽抓到一网打尽,是境外的不法分子,和晏家有仇,可以随时破坏警局的防护系统,悄无声息地在国内找到人肉炸弹,一颗就带走一批。
晏为炽的人早晚会拽住他的最后一根线,砍断粉碎。
他知道。
但他判决前是不可能了。
所以晏为炽为了让他不拉上路人陪葬,也为了故意折磨他给他希望,就像挂一块肉在他眼前,引着他往前爬行,在死刑,无期,十年以上这三个里面,他会是最后一个。
而有期可以减刑,减了又能如何,出去了还能做什么。
有时候,希望也是一种束缚。
季明川淡淡地说:“哥,我杀晏振的时候,他咽最后一口气之前告诉我,当年他发现我是晏老爷子的安排,包括,”
有意停顿了三五秒,说,“包括你种的药材,稀奇古怪的医书,配方的调整……你给我治疗隐疾,你在我身上所做的每一次尝试,都是晏为炽母亲的药引,他的母亲和我一样,症状的轻重不同罢了。我是一个低贱的,命不由己的实验品,那你是什么呢,哥,你不比我好到哪儿去。”
陈雾的眼皮轻微地动了一下。
“我可笑短暂的人生,我的所有都被操控引导,为的是让我给晏为炽当个练手的 。”
季明川盯着玻璃窗另一边的陈雾,一瞬不瞬地盯着,企图找到一丁点的惊讶与动容,“因为在晏老爷子的棋局里,你必定是他小儿子的人,我作为你的弟弟,你的初恋,你第一个喜欢上的人,能激发他那个情种小儿子的斗志,因此符合一个陪练的标准。”
“后期的布局收网都是晏为炽接手,他透析了我跟晏振的脾性,引我去找晏振,要借晏振之手解决我,也借我的手解决晏振。”
季明川靠近点,灰蓝色的囚服空荡荡的撑着瘦高的身子,沙哑地笑了起来,“我杀了一个人,手上沾了血,你觉得我恐怖是吧,但他有的是方法让别人替他沾血,自己一滴不沾的不是更恐怖?”
陈雾静坐了好一会,说了话:“现在能放了刘瑜了吗?”
季明川没从陈雾脸上看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的唇角神经质地颤动了几下:“晏老爷子用晏振引导我和你分开,这是一场由这群上位者对我们底层人士策划的骗局,为时七年。”
“你不信?”季明川的目光掠过陈雾无名指上的戒指,又退回去,“晏为炽知道一切始末,你可以拿着我说的这些去试探他,你看他的表情,看他敢不敢承认。”
“他隐瞒了你多少啊,你跟那样一个人同床共枕,不会害怕吗,哥。”
第87章
十分钟出头, 刘瑜的位置被查到了。
附近的警力过去将她送往医院检查,大人孩子的状态都没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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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雾送刘叔去跟他闺女那边,半天都没启动车子。
刘叔一上车就频频偷看陈雾, 这会儿见他心不在焉, 安全带都忘了系, 刚想提醒来着,他就启动了车子, 车内警报也响了起来。
不算刺耳,却也因为突兀让人听着头皮一紧。
“小陈,安全带。”刘叔拍了拍还静静坐着, 眼神涣散似是在发呆的小辈。
陈雾慢吞吞地系上安全带, 啪嗒扣住, 他说出要去的地方, 声音哑哑的涩涩的。
显示器一亮,自动出现导航路线,伴随着年轻而慵懒的男低音。
刘叔吓一跳。
晏老幺咋还录了导航?!那小青年可真会玩。
陈雾开车离开看守所, 肢体给人的感觉略微有几分僵硬钝化。
刘叔挂念着已经脱险的闺女,想尽快到她身边,他更担心陈雾的身心健康, 毕竟这关系到他们这一路是否能够平安顺利。
“要不我来开吧。”刘瑜忍不住说出自己的想法。
陈雾转头去看他,眼睛黑漆漆的。
刘叔咳了声, 搓搓手说:“我主要是想感受一下这种好车。虽然我没接触过,但是我摸索摸索应该能搞定。”
“好吧。”陈雾停车跟刘叔换了位置,他打了几个哈欠。
刘叔关切地询问:“昨晚没怎么睡啊?”
陈雾点点头。
“那你睡一觉。”刘叔忙说, “睡吧睡吧, 到了休息站我再叫你。”
陈雾闭上了发干的双眼,呼吸渐渐变得绵长。
这是真的睡着了, 刘叔长舒一口气,他不是蠢人,不用琢磨都知道今天这一出的目的是陈雾,牵动的所有环节都是为了一场交谈。
无论是刘叔,还是晏家那批人,谁也不知道陈雾在里面都听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他出来后的脸色很白,不是他常有的那种粉白,是冷冰冰的质感,瞧着怪不像他的。
那十分钟左右对陈雾来说,肯定是一趟不愉快的经历,造成的影响到现在都没消散。不清楚还要残留多长时间,会不会留下永不褪色的印记。
可千万别是跟晏老幺的情情爱爱有关。
晏老幺视陈雾如命。
陈雾也同样在乎他在乎得很,应该不会因为外人的闲言碎语就产生隔阂。
刘叔闻着车子高档的皮革味,这会儿晏老幺还在飞机上。
等晏老幺下飞机了,他得道个歉,要不是他,陈雾不会被牵扯进来,遭受心理战术的攻击。
可是话又说回来,不是陈雾,他闺女也不会……
刘叔气得锤了几下方向盘,捶完赶紧摸摸吹吹,这车是稀罕货,装备没有不值钱的。他心有余悸地拽起被汗水浸湿了几次有点难闻的汗衫擦了把脸,都怪姜卫民那女婿搞事!
还好有惊无险,两头都没有人出意外。
刘叔想到什么要命的事,他赶紧在路口拿出手机,把联系人里放久了沾灰的一串号码点开,发了个信息过去。
【小赵,别私自教训看守所那位。】
刘叔发完还怕赵阔看不到信息,他拨了号码,在对方接通后就挂掉用作提醒。
闺女的前任,没什么好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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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瑜去年在小岛上生活,今年换了地方,她在大岐湾买了一栋两层小楼,凌霄花长满了大片院墙从门头垂下来,鲜艳的玫瑰紫。
车停在门前,刘叔匆匆下车:“小鱼——”
刘瑜才从医院回来,她坐在门口花下的椅子上,孕七个月了,肉眼可见的圆润了许多,以前总是随意低低的拢在脑后用夹子固定的头发梳成了两条辫子,看着减龄,宽松的条纹连衣裙下鼓了个不小的包,手腕上有一圈淤青。
后面下车的陈雾跟她表示了歉意。
“没事了,多谢。”刘瑜的气色挺不错的,或许是过程惊险,结果没有变坏,孩子好好的,因此被绑架被捆炸弹并没有让她难消恐慌,她的眼角眉梢反而有一抹尴尬心虚,隐瞒的秘密就这么见了天光,“爸,陈雾,外面晒,进屋说。”
刘叔反应慢:“喔喔。”
他没想到陈雾会对自己闺女道歉,还这么迅速又真诚。
刘叔搔了搔让赵老头瞎染黑的头发,他走到站在车边的陈雾身旁,安慰着说:“小陈,这也不怪你,不是你的错,你别往心里去。”
陈雾抿着嘴:“叔,快进去吧,刘主任在等你。”
“你不一起啊?”刘叔问道。
“我等一会。”陈雾说,“你们父女俩要说一说的吧,我在小港四处逛逛。”
刘叔看他神色:“诶,成,那你逛你的,买东西货比三家别让人骗了,注意安全。”
后半句是多余的,保镖们都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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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叔来的路上没顾得上买东西,他边换上闺女给他拿的鞋子,边寻思晚点出去买点婴儿用品。
厨房传出刘瑜的声音,“爸,你喝点什么?”
“别给我张罗,我不喝。”刘叔打量闺女在这边的住处,布置得挺温馨的,桌布跟沙发是小花朵,客厅有个羊驼摇摇椅,墙角是涂画的气球天空,所见之处都不是她曾经喜欢的那套冷淡风格,生活品质也不错,好歹工作了那么多年,积蓄挺丰厚的。他去二楼看了看,发现了一间婴儿房,都准备好了。
刘叔眼眶发热,他当外公了,此时他无比强烈地感受到了这股隔代的情感。
楼下响起上楼的声响,刘叔赶紧往下跑,他心惊胆战地扶住一脚踩在楼梯上的闺女:“你上来干嘛,大着肚子多不好走!”
“不会,我每天都爬几趟。”刘瑜轻快道。
刘叔见闺女不是在强撑就把手收回去,不扶她了,扳起了脸:“孩子是赵阔的吧!”
见闺女没否认,刘叔追问:“说说这都是怎么一回事!”
刘瑜转身回客厅,去年在老师家贺寿的那晚,她的身体不舒服提前走了,回去后就偷偷做了测验。
最不想发生的事成了现实。
一旦让赵阔知道孩子的存在,肯定不会放她走的,他那个打一百下流得满身血都不吭一声的性格,一定会以强硬的沉默传达自己的坚决。
她会同意的。
不管她一开始怎么反对,最后势必会答应传统执着于要负责任有担当的赵阔,他们会进入常规的流程,带着小生命步入婚姻的殿堂。
可是她内心深处根本不想结婚,她对婚姻有着仿佛与生俱来的抗拒。
结了婚,最终的走向已经可以预料。
两个人曾经的美好极有可能都变成了彼此的梦魇,而她自己也会成为陌生的样子,丑陋不堪狼狈至极。
那就太没必要了。
于是她决定及时止损。
“我本来想把孩子打掉。”刘瑜坐到沙发上,拿起出门前没收拾好的小袜子。
刘叔快步走到闺女跟前:“那你怎么又,”
刘瑜把小袜子上的一对儿樱桃顺了顺:“做了个梦。”
刘叔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你梦到你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