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不想过去,见状忍不住喊了他一声。关雪息记得我,叫了声‘陈迹’,我很欣慰。
“心情突然变好了一些。
“这种关系不能算朋友,但他就是我唯一的朋友。”
陈迹的笔迹时而清晰时而潦草,很敷衍。
当初的他肯定想不到,这么私密的日记有一天会呈现在关雪息面前。
日期一次次跳跃,大部分内容和省联考有关。
一开始记录的是陈迹和关雪息见面时发生的事,后来陈迹受生活中那个“成真的噩梦”影响,精神状态似乎不太好,写日记的笔调也变得压抑。
接下来连续很多页,都是他单方面观察关雪息的记录,关雪息并不知道自己在被他看着。
“又去考试了,今天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参考。
“最近状态很差,学不进去。考试卷子意料之中没答好,不用找谁对答案我也知道,我八成拿不到晋级资格。
“这几天好热,又到盛夏,我最讨厌的季节。
“关雪息穿了件短袖,他白得不像男生,戴棒球帽,呼朋引伴从我面前走过,没看见我。
“以前我以为那些人是他同校的朋友,后来才知道,是他在省联考上临时结交的。搞了半天我什么都不是。
“他似乎长高了一些,也可能是错觉,或者我矮了,越发站不直,头快低进泥土里,生怕他看见我。我脸上有伤,他看见的话会觉得奇怪吗?会好奇吗?会来多问几句吗?
“不会。
“他根本都没看见。其实我也不想被他看见,我俩不是同类人,算了。
“我承认,我想向他求助。但我知道他不会帮我,怎么帮呢?不尝试好过遭受冷眼,我什么都不讲,还能假装我曾经有过一个很爱笑很友善的朋友。如果讲了,他露出和其他人一样事不关己或是担心惹祸上身或是嫌麻烦的冷漠面目,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况且,他真的帮不了我。我太懦弱,总希望有人能拉我出泥潭,可他也只是一个小孩,我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病急乱投医,道德绑架。
“我自己的事,我能处理好。”
日期又跳了一段时间。
陈迹的笔迹前所未有地凌乱起来,甚至写了很多错别字:
“结束了,终于结束了。
“你他妈去死!最好死!
“我和妈妈都自由了,虽然我可能,要被关起来。
“脑子很乱,我不想承认我害怕。关雪息在干什么?我为什么又想起他了?考试已经结束了,他应该是第一名吧?”
这几页纸片被裁掉了大半:
“今天省联考颁奖,我忍不住来看他了。
“我觉得我想见的人不是他,是那个没能像他一样走上领奖台的我自己。
“这个世界上那么多人,但幸运儿不多,倒霉鬼也不多。关雪息是幸运儿,各方面都好。我是倒霉鬼,挑不出来一点好。
“他还是那么亮眼,又高又白又自信,阳光洒在他身上,颁奖的老师对他笑了又笑,台下的家长和学生们满眼羡慕。省电视台竟然派了记者来,有一台摄像机对着台上拍,学生们都怯场了,鹌鹑似的缩脖子低头。但关雪息不是鹌鹑,他是孔雀,是凤凰,他可真耀眼啊。
“他是我一辈子都成不了的那种人,他的人生刚刚开始,我却已经走到末路了。
“现在的他在光里,我在暗处。十年后,二十年后,他大概已经功成名就,我呢?在哪个地方苟活?我还活着吗?
“我突然有点恨他,也突然觉得,我忘不了他了。
“如果一切都没发生,我和他在考场上一较高下,当朋友,做知己,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但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
“我是杀人犯。”
最后几行字迹几乎叫人认不清,是一段摘抄的诗:
“你从远方来,我到远方去。遥远的路程经过这里。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陈迹最后写:
“关雪息,关雪息,关雪息,关雪息……”
写了几十遍,他的名字。
那时的心情,应该已经无法描述了。
不是友情,不是爱,也不是嫉妒或恨。
陈迹青春里所有的向往和不甘,都倾注在这三个字里。
关雪息。
关雪息。
关雪息——
关雪息是他命运的另一种可能,和他再也无法触及的光明。
这一页之后,陈迹的日记有两年多的断档。
可能是他进少管所之后再也没写过日记。直到转学来十六中,他和关雪息又见面了。
不同于初中时情感浓烈的笔调。
高二的陈迹冷漠了许多,哪怕是不会被人窥见的私密日记,他也言简意赅。
“今天见到关雪息了,他长高了。
“他身边的人还是很多。
“应该是不记得我了。”
三行,一天的日记结束。
下一页:
“他变了,也好像一点没变。”
下一页:
“很受女生欢迎,作风很渣男。”
下一页:
“我没打算和他走近,但总忍不住观察。他很敏锐,似乎讨厌上我了。”
下一页:
“其实我也有点讨厌他,奇怪。”
下一页:
“看到他在卫生间里哭,被他打了。他好怕丢脸,恼羞成怒了。我没还手,因为他根本不是对手。”
下一页:
“他真的很讨厌我。也是,谁不讨厌杀人犯。”
下一页:
“还是忍不住走近了。我不太擅长控制自己,他说两句好听话我就信了。”
下一页:
“他好像一朵交际花,整天说鬼话。”
下一页:
“努力自控,失败了。”
下一页:
“我好像交际花的舔狗啊。不舔了,累了。”
……
公交到站,关雪息抱着手账本下车。
他看得有些恍惚,心情随着日记中陈迹的情绪波动而起伏。好在后面没有太压抑的内容了,都是与他相关的“恋爱记录”。
“说好再也不舔,破戒了。
“关雪息拿捏我。
“他又冲我发脾气。
“总有女生追他,我说,差不多得了。
“今天他问我,喜欢什么类型的女生,我从没想过。但听到这个问题,我脑海里竟然浮现出省联考颁奖那天,站在人群里发光的他。
“今天——不,昨天和他一起喝酒,酒后乱性了。
“同性恋没什么大不了,但暗恋问题很大。
“好想亲他。
“我每天都在幻想,如果把他按在床上狠狠弄哭,他会不会气得杀了我。
“关系发展成这样是我的错,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忍不住。
“当你的奴隶,遵命,我的宝贝。
“不是宝贝,是祖宗。
“好想亲他,他越发脾气我越想亲。突然倒进我怀里是什么意思呢?关雪息,你解释一下。
“今天约会了。我每时每刻都在意淫他,我好肮脏,男人真是恶心。
“带他走迷宫,骗到了亲亲,但他生气了。”
“……”
关雪息一边看一边上楼,看得面红耳赤心情复杂,脚下不慎差点踩空。
他扶住楼道里的栏杆,继续往下读。
接下来连续很多页,都是陈迹腻腻歪歪的恋爱日记。
有的句子很傻,像小学生才会讲的幼稚发言。
有的句子又很限制级,陈迹毫不掩饰他对关雪息的痴迷和妄想,越写越露骨。
除此以外,最多的是“废话”,翻来覆去不断重复的“想他”“想见他”“想亲他”和“关雪息好可爱”“臭脾气”“又撒娇”之类的句子。
关雪息躲在楼道里,将手账本扣在自己脸上,缓了好半天,才感觉那股无形的恋爱冲击波从身上散开,他没被击倒,又站稳了。
他把手账本抬得高,直立竖起,突然间,一个金属物件从手账本的布艺装饰缝隙里滑了出来,叮叮当当掉到了地上。
关雪息微微一愣,捡起来看。
竟然是一枚戒指。
戒指自然是圆的,但它的形状很不规则,像一根凹凸不平的枝条被系成了圈,上头长了一个花骨朵,仿茉莉的样式。
关雪息把戒指攥在手心里,手账翻到最后一页。
一月二十一日凌晨一点。
陈迹说:“这枚戒指是我找老银匠铺子打的,不算贵,但勉强也算独一无二。送给我最喜欢的关雪息,请你别嫌弃。”
末了补充一句:“明年送你更好的。”
“不算贵”?应该也不便宜吧。
否则何需做兼职来攒钱。
陈迹真的很在意他出身的“减分项”,太敏感了。但关雪息一点也不在意,其实什么都不送也没关系,只有这本日记就足够了。
关雪息甚至被这份郑重搞得心里讪讪——陈迹过生日他也没送什么东西啊,时间仓促,只是买了个蛋糕,说下厨,可最后还是陈迹做的饭。
这么一想,好像是有点太敷衍了。
关雪息想了想,决定过两天也去打一枚戒指,送给陈迹,凑一对。
他将这件事记在心里,打开家门,回到房间又翻开日记,从头读了一遍,尤其是“噩梦成真”那一段。
关雪息沉思良久,给陈迹发消息:“我看完了。”
陈迹似乎一直在等,秒回,但回得很简单:“嗯。”
关雪息:“其实你现在也可以向我求助,不要在心里留一块阴影。”
他有意安慰,陈迹却道:“没阴影,我是不想在你生日那天,扫你的兴。”
陈迹果然什么都不想再瞒他了,坦白道:“那个人是我后爸。当时他经常家暴我妈,我妈其实是为了让我有机会好好上学和生活才嫁给他的,怕我知道这件事,就一直瞒着。后来被我发现了。”
“……”
这种事并不稀奇,甚至称得上常见。
可当它落到陈迹的头上,关雪息却不能像看社会新闻那样见怪不怪,骂一句就算了。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陈迹却道:“别想太多,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向你索求可怜,只是把我自己交待给你。”
陈迹:“以后我从头到脚,从过去到现在,都是你的了。”
陈迹:“请收下我,关雪息。”
第57章 “想和你睡”
关雪息和陈迹在过年之前和好了,这个年终于可以高兴地过、安心地过。
那枚茉莉戒指被关雪息收藏了起来,跟手账本一起,锁进了柜子里。
陈迹的病也好了,一切似乎都好了起来。烦心事仍然有,但不算严重,都是可以解决的。
——人就是这样,心情不好时仿佛天都塌了。心情一好,就觉得没有什么能难得倒自己,哪怕天塌。
除夕这天,关雪息在厨房里帮何韵做饭。
今天李叔叔——李守育,和他们一起吃年夜饭。家里缺几样调料,他刚刚出去买,还没回来。
这两天李守育常来,关雪息见了他好几回,印象稍微好了一点。并非因为发掘出他身上的亮点,而是逐渐看出来,李守育是个憨厚的人,人品不错,脾气也好。
他跟何韵私下怎么相处关雪息不得而知,但看样子何韵不大可能在他身上吃亏。
关雪息放心多了。
只是仍然有点别扭,不习惯家里多出一个人。
不能向何韵抱怨的心里话,关雪息都讲给陈迹听。
陈迹是过来人,非常理解,安慰了他好多话。
那些话其实不用陈迹说关雪息也明白,他理智上什么都懂:何韵是自由的,不是“关雪息的妈妈”,她当然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不能永远围着他转。
再者说,关雪息也不可能一辈子待在妈妈身边,他长大后就会离开,去建立自己的家庭。
他们母子二人之间,势必会有新人加入。
时间早晚罢了。
这是成长必然要经历的——不断地分开和重组,鲜有哪一段亲密关系能从生维持到死,所以人总是孤独。
陈迹说:“你应该往好处想。你妈再婚也是放你自由,如果她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你身上,对你的要求就会特别高,那她肯定不会同意我们在一起。”
“……”
关雪息一哽:“难道她再婚了,就会同意吗?”
“嗯,我觉得会。”陈迹说,“你妈是个想得开的人,我猜她不会为难我们,最多需要点时间来消化。”
不过这也是以后的事,现在提太早。
他们重拾旧节目,晚上连麦写作业。写累了就闲聊,东拉西扯,什么都讲。
陈迹给关雪息讲了很多他自己的事。
谈到家庭,陈迹说,以前方瑾茹过得很苦,为拉扯他长大几乎牺牲了一切,后来他出事进了少管所,她很自责,当时也很惊讶,因为她从未发现,陈迹的心理那么压抑,她以为他是个又乖又迟钝的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一切都好。
“后来我出来,她就不像以前那么对我了。什么生活环境,教育资源,重点高中啊,都无所谓了。”
陈迹说:“接我回家的时候,她说,虽然我俩命苦,但其实没什么大不了。只要饿不死,世上没难事。往后我俩照样过日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再也不看别人的脸色,也不跟别人攀比了。”
“我妈比我想得开。”陈迹对关雪息说这些的时候,仍然有点不好意思,嗓音很低,“她不望子成龙,但我不甘心当泥鳅。大部分原因是你……我想追上你,关雪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