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阁肯定不至于是另一个李邵东,但感觉会是另一个傅骧——他现在只想到这个名字,都隐隐感觉胃部烧灼,透出想要干呕的欲望。
而且梁阁明显讨厌他,一对视就厌恶地别过脸,再是一靠近就猛然起身离开,那种明晃晃的嫌恶,像他是什么脏东西。
既然这样,为什么又答应项曼青呢?
越想越躁乱,他严重后悔起来。
第六章 丢笔
期中考后两天,班上来了个新同学,辜申班降下来的,而且是自己申请降下来的,坐在倒数第二组的最后一个,和梁阁只隔一条走道。
叫霍青山。
这个名字祝余很熟悉,不止同学的交谈,也常在广播听到,优秀的人里总有他,乱纪的人里也总有他,女朋友总换,总那么漂亮,总之是个风云人物。
他长得高挺,只比梁阁稍矮一点,眉眼风流,唇角上翘天生自带三分笑,一咧嘴能露出藏在左侧的虎牙,是属于少年的轻佻又朝气的英俊。
一下早自习就很哥俩好地搭住梁阁的肩膀,“梁阁,你见着我怎么一点也不高兴,是不是怕我抢了你风头?”
梁阁在做题,抬起眼帘看他一眼都欠奉,他也不在意,继续亲亲热热地跟梁阁哥俩好。
祝余端直地坐在前面,连背脊都显得一丝不苟,他本来是很能隔绝噪音的,可霍青山实在太能吵了,他永远有话讲,就算梁阁嘴都不张,他一个人也能唱一出双簧。
祝余总是做着做着题不自觉就听他们讲话去了,等意识过来已经上课了,一直听到第二节 下课。因为下雨,不要做课间操,他竟然听到有人来问梁阁数学题。
他们学校进度快,基本期中考试之前都已经学完了必修一,数学开始学必修二,空间感差一些的人立体几何学起来比较吃力。
梁阁理化生三科加一门数学,通通属于制霸级,四门能有三门年级第一,好得很邪门。
梁阁拿铅笔在卷子上画了条辅助线,在几何图旁边写,“证AG⊥BC。”又把卷子递回去。
女孩子拿着卷子愣住了,“就这样吗?”
不具体教一下步骤吗?
梁阁说,“嗯。”
女孩子迟迟没走,梁阁抬头看她,漆黑利落的眉眼,“就这样。”
祝余听了这一段,觉得完蛋了,他现在仍然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昨天会答应项曼青和梁阁对口互助?这种教人连口都懒得开的人,怎么可能乐意教他,又怎么可能教得会他?
今天是周五,期中考试过后,学校组织高一大扫除,卫生委员午休去开了会,祝余主动找她一起分配人员。
第五节课广播通知完后,祝余拿着安排好的名单上讲台念名单,“其他没念名字的,去打扫女厕所。”
霍青山蹿了起来,“班长!我跟你的名字都没念,我们俩去扫女厕所?我先说好,我不乐意,你自个儿去吧。”
他讲话独有一种诙谐的韵律感,班上一下被逗乐了。
祝余跟着忍俊不禁,他唇色浅,薄薄地抿着,一笑起来就有流畅的上行幅度。
大家后知后觉地发觉,他们阴郁无能的班长是很好看的,尤其笑起来,净白得透出一股子清曜,明明已经笑出来了,却又强装严肃地赶紧止住。他低垂着头,只能看到他密匝匝的睫毛,一挺端秀的鼻梁,灵秀而腼腆。
好看的人是没有过错的,微不足道的小缺点足以被外貌平饰。一个好看的人对你笑,你不至于马上喜欢他,但你一定很难讨厌他。
祝余本意当然不是要让人觉得他好看,他只是想让人觉得他其实是很好亲近的,他并不是个全然冷漠的书呆子,他也会被逗笑,他和所有人都一样,都只是一个半大不小的男孩子。
他念完卫生安排下讲台,霍青山直直看着他,一直等到他回到座位上。
霍青山左手肘撑在课桌上,探出半边身来,右手抬到眉沿,对他敬了个礼,很滑稽,说不清他这是少先队员礼,还是军礼。他笑起来,露出一颗虎牙和多情风流的笑眼,“原来你就是班长啊,小班长!”
小班长,祝余记得,简希也这么叫他。
祝余也对他笑,还学着他的动作敬了礼,他穿得多,抬起手特别像小企鹅表情包,“是啊。”
霍青山觉得他好有趣,把另一只手也抬起来,抵着太阳穴,傻逼兮兮的,活像准备发射激光的奥特曼,“那你罩我,我罩你好不好?”
祝余也跟着把那只手抬起来,笑眼弯弯,“好啊。”
祝余一直觉得,一件事不管多难,只要他真正想做,这件事就开始变得简单。
霍青山坐下时摔了一跤。
祝余打扫完走廊又回去看书,是他奖励自己消遣的书,黑塞的《悉达多》。打扫环境区的人没回来,班上还不能放学,大家都在教室里,熙熙攘攘的很吵闹。
霍青山这时候晃进来,看见梁阁又在吃冰棍,大咧咧地在班上喊,“少吃点冰啊梁阁,小心宫寒!”
小心宫寒……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砰——”地一声暴力的撞击,而后是霍青山惨烈的哀嚎。
祝余和其他被这动静惊到的人一齐回头,看见梁阁摁着霍青山的后颈把他掼到课桌上,霍青山俊俏的脸蛋都被桌面挤歪了。
梁阁左手捏着冰棒棍,满身萧肃的戾气,“再讲?”
好凶!
祝余当即坐得更直了,仿佛再挺直一些他就能离梁阁桌沿十万八千里。
梁阁一眼扫到,聚着眉“啧”了一声,又没忍住踹了霍青山一脚。
祝余看见简希转过身,很轻地皱了下眉,“活该。”
不知道说谁。
祝余一直以来就很讨厌麻烦,现在对他来说,梁阁就是麻烦。他绝不回头,就算递卷子递本子,也只从肩膀上传下去。
可是梁阁会搭理他。
梁阁经常转笔,转得相当漂亮,一杆普通的签字笔在他五指之间翻飞自如,玩得行云流水,有时候也会掉,他会轻轻踹祝余的凳子,叫祝余帮他捡。
他也喜欢打篮球,课桌下面每天都放着只篮球,时不时就要抵到祝余的椅子腿,晃得他整个人都跟着动,很不得安生。
每次打完球回来,梁阁都一身汗,倒没什么很重的汗味,但你会跟着觉得热,尤其他那时候笔又掉了,凑到祝余耳后,身上那股躁动的热都仿佛跟着渡过来,声音是低郁而清朗的,“帮我捡一下笔。”
热气喷到他耳廓,又酥又痒,祝余每每都要猝不及防地瑟缩一下,那一片都被染红。他很不高兴,但梁阁却又不是没有礼貌,每次祝余把笔递回去,他都会说“谢谢”。
祝余每次都只好应“没事”,可是梁阁掉笔越来越频繁,平均每节课他要弯腰给梁阁捡两次笔。
他渐渐怀疑梁阁是在戏弄他,果然在梁阁又一次掉笔之后,他听见霍青山说,“梁阁,你丢笔干嘛?”
第七章 剑哥又来骂人啊?
祝余弯腰的动作僵了一僵,还是把笔捡了起来,从肩上传过去,笔帽落在桌面上咚咚两声响,他小声提醒,“小心一点。”
变声期好像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尴尬的影响,他声线很清润,淡淡的有种冷静的温柔,几乎给人一种他在笑的错觉。
梁阁看着落在课桌上的笔,霎时间觉得喉间干渴,攒了一下。突然听见椅子磨着地面发出难听的撕啦声响——祝余搬着椅子再次往前移到不能再移了,看样子妄想离他十万八千里。
……
霍青山正弓着背躲在课桌里偷吃饭团,爆浆芝士的,腮帮子鼓着像只花栗鼠。梁阁冷冷瞥了他一眼,他一瞬间觉得脖子凉飕飕的,像被这一眼直接看断了。
梁阁直起身,示意他,“起来。”
霍青山有种非常不妙的预感,包着满口的饭团都忘了咽,口齿不清地拒绝,“不不不,吃饭呢我。”
梁阁拎着他后领子就走,霍青山路上差点被勒死,一只手扣着领口的衣服,一只手负隅顽抗地伸出来求救,“班长,小班长,救命!”
祝余转过头去,正好撞见梁阁漆黑的眼睛,言简意赅,“上厕所。”
又转回去了。
这是节自习课,班上纪律一贯的差,吵闹杂乱,交头接耳讲小话,吃零食睡觉看小说,甚至有人会突然发出爆笑。祝余喊过一次安静,静了没两分钟,又开始闹起来。
项曼青身体原因,下周才开始真正复工,之前喻彤也跟他说过,等班主任来就好了,他们学生硬管是管不了的。
也正因为项曼青没来,祝余才没有换座位,原本在换座位的第二天他就想去找项曼青再调座位的。
他握着笔头疼地在纸上点了点,突然听到一声爆喝,“干什么?!”
辜剑暴怒地站在门口,“还吵!不读书,滚!”他反手指着后门,目欲淬火,“在那里听了你们半天,吵得教学楼都要翻了,这一栋就没有你们这么差的班,一个班都是什么东西,也好意思进鹿鸣的门!?”
“班长!祝余出来!”
祝余放下笔出去了。
辜剑个子不高,干瘦有些驼背,剃了个花白的平头,穿件黑色羽绒服,精干矍铄,显得极有气势。其实他大多数时候是比较可亲的,经常会笑眯眯地跟大家开玩笑,可想而知,他们班有多差。
他开始骂人,嗓门又大又粗,嘴里喷出的怒火几乎要将祝余焚烧殆尽,每个字眼都叫人难堪得无地自容。祝余站在他面前,没有低头,仍然是端直地站着,只稍稍垂了眼。
全班噤若寒蝉,他们能看到他们班长清癯挺拔的侧影,对面是凶煞严厉将他们班数落得一无是处的纪律老师,两厢对比,觉得班长简直是顶着台风口的一棵树。
在学生时代,尤其基础教育时期,老师的威望是无与伦比的,好多人被老师无意识瞪了一眼要惴惴难受很多天,更别说是这样一顿劈头盖脸的叱骂。
梁阁洗了把手从厕所出来,就听到走廊上的骂声,直觉蹙了眉。霍青山捂着肚子跟在他后面,也听到了,两人一抬眼就看见祝余站在班级门口,正在挨训。
霍青山直起身来,抬手上挥,带着点明璨痞气的笑,很熟稔地,“哟,剑哥又来骂人啊?”
辜剑止住了骂,怒气未消地瞪着霍青山,警告道,“霍青山你最好给我安分一点,进教室去!”
又看着祝余,原还想说两句,可惜被打断后情绪上不去了,嘴巴动了动,“你也进去!”
梁阁站在霍青山旁边,他更高一些,面无表情,五官给人一种很冷厉直接的英气,眼睛定定瞧着辜剑,瞋黑里透出几分阴鸷,一低头又隐去了。
第八章 那你问我啊
祝余无所谓被骂,他去年级组开会也经常被点名拎出来批评,他就那么听着,左耳进右耳出,心里只祷告着剑哥的口水不要喷到他脸上,面上却垂着眼睫,颇有些羞惭但又不卑不亢的样子。
很难说他这是已经免疫了,还是从来就没当回事。
他进教室前门进去,路过讲台,借势环视了一圈,他们班除他外一共56个人,都还稚气未脱,有些人成长高速期没到,看着矮矮小小的像还是个小学生。
他们班其实并不是垫底的班,就算没班主任守着,成绩也一直过得去,聪明是真聪明,毕竟能进鹿鸣,没几个不是原先学校的优等生。可十几岁正是好玩的时候,到了新环境,长时间没人盯着约束,就容易过度散漫自由,群体是很能改变一个人的。
祝余现在已经不再想这些人到底值不值得他浪费学习时间来当班长,只是既然逞一时之气揽了摊子,就想把这个烂摊子理好。
一个班级就是一个小社会,零零散散又分成不同的小团体,如何谋取大多数人的好感——首先你要让他们觉得你和他们是一边的,或者说,你是向着他们的。
第二天第四节 课又是自习,他上讲台和大家做个公约,“这节课剑哥还会来查楼,大家不要吵,安静一点我们提前下课去吃午饭。”
大致程序是,先给他们打一剂预防针,再提要求,到达要求后再给奖励。
昨天全班都看到他是怎么被骂的,脸皮薄一些的女生在教室里光听着都要眼框发热,要不是中途旁边班的任课老师出来说影响上课,估计会骂得更过火。
他们当然不是没有愧疚的,群体犯错班长顶包,尤其班长斯文白净比较文秀,昨天下完课就有人来跟他道歉说“对不起班长”。
没有被追究责任,反而被好声好气地劝解,而且还得到了好处。
祝余在讲台上笑起来,是很恰到好处的笑,眼睛羞涩地弯着,“大家配合一下好不好?”
霍青山第一个高举起手响应,“好!”
霍青山来他们班第一天就开始闹腾,不仅下课跳脱,上课也爱找茬,不管怎么课,总要揪一个显而易见的知识点追根究底地问老师,无论老师回什么,他都要再添一句,“为什么?”
大多老师都吃不消这套,叫他不要耽误大家的上课时间,下课再来讨论。
一直闹到化学课,化学老师拿着水笔看他,目光里透出些阴郁的冷漠,“你是在闹着我玩吗?”
班上霎时静下来,以为化学老师生气了,人人自危。
霍青山可不怕,他黑亮的眼睛圆睁,看起来真挚又无知,更无畏,“当然不是,老师,我是诚心诚意问的!”
化学老师愣了愣,竟然饶有兴味地点头,“好啊,既然你诚心诚意地发问了,那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