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钱到位,啥姿势都会。”和演出无关的事跑多了,耿京川也开始自嘲。
冷炽不以为然,说代言吉他这种事本身就证明,耿京川的技术是业内翘楚,自己想接这活还接不着呢。
而且,那张挂在乐器行的海报他还挺喜欢的。
海报上的耿京川长发披散,穿着件长袖黑T恤弹琴,袖子挽到手肘,露着线条清晰的小臂。他给自己房间里也贴了一张,每次进门都行个注目礼。不过耿京川受不了每次进他房间都得和自己对视,不由分说地把它揭下来。
冷炽强烈抗议,因为耿京川也把自己的照片摆在房间里,每次去他房间也很尴尬。耿京川反击,不要自恋,这是四个人的合照,乐队的第一张专辑,怎么能和卖身照相提并论?
难得有一次是冷炽说不过耿京川。
话说回来,这张照片拍得确实不错,pose摆得恰到好处又不显得浮夸,连不爱拍照的卫卫都觉得满意,乐意让人见到专辑封面。最满意的还是冷炽,封面照上,他真的露了腿。
也因为这个,他和耿京川的事提前被捅破了。
按摄影师的要求,原本要露腿的人是卫卫。四个乐手里有个女的,“她必须负责性感”。
于是冷炽又耍了一回流氓,当场把长裤剪成短裤。那天他穿了双黑皮靴,搭配撕得破破烂烂的短裤和宽松的背心,修长结实的四肢裸着,也有种不羁的性感。
拍摄间隙,耿京川努力地目不斜视,可惜破功的瞬间还是被卫卫看到了。
那不是看朋友的眼神。
她的目光在冷炽和耿京川之间走了几个来回,硬是把好奇咽回肚子。这时候她就十分羡慕巴音,在猜测被验证之前,他能保持奢侈的单纯。
卫卫不敢问耿京川,对冷炽毫不客气,毕竟做过他的债主,理不直气也壮。所以她把冷炽约出来,见面就直奔主题:
“你到底是不是gay?”
短暂地惊讶后,冷炽屏住了呼吸。
他和耿京川百般隐瞒,就是担心巴音和卫卫接受不了,导致乐队解散。在找到合适的机会之前,他们默契地保持沉默。
几分种后,冷炽发现,他和耿京川都犯了个错误。他们不该低估这么多年的朋友。
“多大点事。”卫卫翻了个白眼,“就算你去变性,我都懒得多看一眼。”
冷炽委屈:“至于吗,我不比老万有姿色……我错了。”
“所以你真是?”
冷炽低头喝水:“别诈我了。”
“我还用诈?你在津岛买吉他那会儿,我就觉得不对劲。”卫卫也喝了一口柠檬水,他们点了两杯咖啡,都没什么心情喝。“我和巴音认识川哥这么多年,都没给他买那么贵的东西。倒不是因为钱,而是川哥根本就不收——他要是图那点东西,也不至于混到现在还买不起车。”
“那倒是。”
“你们两个,一个倾家荡产,借着外债也要买琴,另一个居然收了。”
冷炽无话可说。
“最近几年,他越来越好说话了。之前我和巴音就像他的小跟班,你刚来的时候也一样,现在乐队里最好说话的就是他,而且,他特别听你的。”
“是吗……”冷炽摸摸脸,有点不好意思,“我也挺意外的,事儿就那么发生了。”
“要说意外,圈里什么人没有呢?我就是没想到,你们俩……完全没想到。”见冷炽一脸忐忑,卫卫笑起来,“不过也挺好,都是自己人,不用担心遇人不淑。”
“你真是这么想的?”
“骗你干嘛?”
“你不担心我俩掰了,乐队完蛋吗?”
“这么没信心,都不像你了。”
卫卫比聊自己的事还淡然,冷炽意外又唏嘘。他跟卫卫讲起这些年遇到的人,没有一个人能像耿京川那样,方方面面都能和自己共鸣。
“就算没有那种关系,他也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没人能代替他。”
“那你还担心什么?”卫卫端起凉透的咖啡喝了一口,皱着眉头吞下去,“某人比你负担重。能迈出这一步,他是豁出去了。所以,我相信你们。”
冷炽低下头,不让她看到自己的表情。
这些年他很少单独和卫卫出来玩,一方面是考虑到她和万象的关系,另一方面则是,他和卫卫的共同语言其实没那么多。相似的家庭背景,多年的默契合作,天然的异性相吸,这些加起来,都比不上耿京川给他的归属感。只要一个眼神就能无声地交流,有时甚至不用眼神,听琴声就能感受对方的呼吸。
他和耿京川仍有能力和姑娘“谈恋爱”,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都和之前没有变化。可如果这种浅层的,仅限于聊得来天、上得来床的关系都能被称为爱,他们之间的羁绊早就成了另一种东西。爱的标准如此模糊,低得俯拾即是,又高得让人叹息。
“我俩在一起,圈儿里就少俩流氓。”冷炽尴尬地笑笑,“也算净化环境。”
卫卫没接话茬。这玩笑有点无聊,不过恢复开玩笑的功能,说明他的负担已经卸下,自己也在不伤人的前提下满足了好奇心。
冷炽望着她淡然的脸,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那个,卫卫……”
“不借钱。”
“你比我刚认识的时候……温和了不少。”
卫卫蹙眉:“你要说什么?”
“没什么,挺好的。”冷炽低头笑笑,“认识你是我的运气。”
“肉麻。”
聊起这件事的时候,冷炽和耿京川都有些感慨,有友如此,夫复何求。日蚀乐队走到今天,所依赖的已经不是才华和努力。
话说回来,卫卫能接受他们的关系是意料之中,毕竟上学时她就见过类似的同学——虽然人们对美院有偏见,但这里的风气确实更自由,更包容。
让人惊讶的是巴音。
这个来自偏远地方,没受过什么教育,在爱和情欲方面毫无经验的最年轻的乐队成员,听完耿京川的坦白,只说了三个字:
“真好啊。”
冷炽听转述的时候难以置信,耿京川在当时也十分意外:“你说什么?”
“我说,真好啊。” 巴音喝光他倒的酒,笑道,“能有那样的共鸣,对方是什么人都不重要了,男的,女的,好看的,不好看的,有钱的,没钱的,健康的,残疾的……都没关系,都不是事儿。地球上六十多亿人,你能找到这六十亿分之一,多好啊。”
耿京川憋了半天,说不出话,只得连干三杯。
这俩人都不善言辞,一顿饭是喝的多说的少。巴音反反复复就那几句,“真好啊”,“真好”,“你们俩都好”。耿京川每想说谢谢,就用喝空的杯底表达。卫卫曾经笑他们的酒桌行为艺术,不过比起勾肩搭背地吹嘘友谊,她还是喜欢这种笨拙。
那天晚上,耿京川罕见地在巴音趴下之前喝醉。冷炽赶到时,他靠着椅背,就那样坐着睡熟了。
一看到巴音的眼神,他就悟到他们聊了什么。
很奇怪,跟卫卫能轻易说出的感谢话,在巴音这里就没法开口。冷炽愣了一会儿,就听巴音说:“啥也别说啦。”
冷炽用力地抱住巴音,在他背上拍了拍:“不说了。”
如果不是要把耿京川送回家,他也会喝到不省人事。这挺傻的,他同意卫卫的看法。但朋友之间本就清淡如水,黏黏糊糊,烈火干柴的表达他只能找耿京川。
于是他笑笑:“现在就剩你了。”
巴音的脸有点红:“这事不能急……”
冷炽一直不太理解他的选择,大多数人都像自己和耿京川,广撒网捕鱼,或者来者不拒。在这浮躁的时代,巴音仍恪守着某种信仰般的节操。他年轻又单纯,却比别人更能抵御诱惑。
“说实话,哥们真服你。”
“也没什么,它就是一种选择。我大概是受不了失恋,所以……”巴音依然腼腆,“还是说说你俩吧,我得给你们随个大礼。”
“随个屁啊。”
冷炽大笑着接走耿京川。
每聊起这些,他都很感慨——大家就这样无波无澜地接受了,好像听到下个礼拜去哪演出。
“你以为他们有什么反应?大呼小叫,然后乐队解散?”耿京川不以为然,“太小看人家了。”
“没那意思。”冷炽连连摇头,“我是说,咱几个能凑到一起,真不容易。”
“不容易。”耿京川点头。
和日蚀同时出来的乐队,如今已消失了大半。每个礼拜都有乐队解散,也有新乐队登台。远望这些乐队,就像一条流星的河流,无数个短暂梦想组成的美丽弧光。
“人很重要。”他说。
巴音曾和冷炽聊过,耿京川招乐手的条件严到变态,现在想来,这里多少有些智慧。冷炽把想法告诉耿京川,后者轻描淡写:“我有什么远见?纯粹是跟那些人合不来。”
“跟你合不来的人也太多了吧?”
“是不少。因为我仔细想过,搞乐队到底是为什么。想清楚之后,就知道自己跟他们是不是一路人。”
“你都想什么了?”
“想,我到底是想当个摇滚明星,还是一直以摇滚的方式活下去。体育是青春饭,二十出头人生巅峰,整个下半辈子都在坠落。当明星也一样。而且最初打动我的也不是这帮搞摇滚的人——吃喝嫖赌,样样不落,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崇拜的。只有作品是值得尊敬的,我要找的是做作品的人,心里不能有太多杂念。
冷炽失笑:“这不是瞎猫等着碰死耗子吗?”
耿京川也笑:“那这瞎猫命还挺好,连着碰到四……三个。”
笑容在他口误的瞬间冻结,又渐渐黯淡。冷炽也想到了那个人。
他握住的耿京川手:“所以不仅得杂念少,还得足够坚定。”
“为理想而死很简单,难的是为它活着。”
这话耿京川说过许多次,每一次,冷炽都能听出新东西。
他也幻想过死于巅峰,洒一腔热血祭奠理想,这画面壮烈辉煌,他年少时颇为向往。如今他觉得,死是这世上最简单的事,只要肯放弃,就不必面对艰难、挫折、歧途和幻灭,化作瞬间的辉光,照亮更多人奔赴理想的路途……
耿京川在最开始就撕开了浪漫的假象。
没有天梯,那就是一条不归路,而他们的路在地上。活着,一步一步地走向胜利,即使倒在路上。
对他而言,走在这条路上本身就是胜利。
“你找的不是乐手,是同志啊——‘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后半句冷炽是唱出来的,这一次他没有跑调。
在虚幻的河流中做一块坚定的石头,这是他觉得最摇滚的事。
“所以我觉得,咱们几个还能走下去。”耿京川搭住他的肩。那个瞬间他眼中有光流过,是冷炽迷恋的,永不熄灭的火光。
冷炽的心跳剧烈起来:“哥,有时候我也觉得……咱俩就算没那一腿,也能一直走下去。”
他心虚地准备挨踢,耿京川那一脚却迟迟没到。
肩膀上的手臂收紧了些:“我也是。”
第40章
许多年后,影像技术已经先进到肉眼无法分辨真假,日蚀乐队也发行了各种媒介的几十张专辑,冷炽印象里清晰的依然是当年排练室的显像管电视上的模糊画面。
那会儿他们还年轻,像朝阳一样锋芒锐利,热烈张扬。
四个人或坐或站地挤在小沙发周围,眼睛盯着那块21寸的弧面玻璃屏。近乎正方形的屏幕上,他们的脸都有点变形,显得瘦且倔强。寒酸的经费让他们找了片郊区的野地拍视频,风把他们的头发和衣服掀起来,如同桀骜的旗。
专辑的盒子落在地上,混在其他经典乐队的打口碟里,好像原本就是其中的一张。
冷炽见过无数自己的照片,却是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自己的脸。那张脸严肃得有点滑稽,但当时他觉得自己帅得要死。
两首歌过去,他们开始讨论自己的表现。每个人都说个不停,也不管别人有没有听。
然而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总算有了自己的第一张专辑——有出版社,有ISBN的正版专辑,尽管它的发行量很小,也没什么销路,只能在演出时半卖半送地放在场地。
“直到现在,我才觉得自己确实有个乐队。”
耿京川很少发出这种直抒胸臆的感慨。从排练室回来,整个晚上,他都有点恍惚。
冷炽惊奇了一会儿,也坐下来,打量他手中的碟片。它像一件物证,确凿地粉碎了他们所有的自我怀疑,作为一支乐队,他们确实在世界上留下了一点东西。
“难怪总有人想出书。”他接过光盘,黑色油墨印着他们的头像和歌曲目录,摸上去有种浮雕般的肌理感,“这感觉确实挺踏实。”
耿京川舒了口气,身体松弛下来。
就是这样,不必多说,对方就理解。他厌恶别人的窥探,却不介意冷炽解读,这种有限的敞开让他感到自在。
然后他们就不再用嘴说话。
接吻的时候,耿京川闭上了眼睛。在冷炽的印象里,他很少这么放松,总是留着一线警醒,就像再沉浸的演出,他也要分神顾及许多。这是他的责任,日复一日,已经刻进骨子里,成为本能。
冷炽脱他的衣服,摆弄他的身体,他都不反抗,甚至带他去更舒服的地方——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