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两人这番宽慰的话,宋野城心中蓦地有些酸涩。
他有意将江阙的病情省略了一部分,是怕他们把情况看得太严重、对江阙产生什么忌惮或偏见,可现在看来,其实他们远比自己想的要开明得多,甚至现在反倒还宽慰起了他来。
宋野城咽下喉中那丝酸涩,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随即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了眼客厅角落,道:“白毛你们能先带回去养几天么?这段时间我怕顾不上它。”
“行,”秋明月道,“我们等会儿直接把它带回去,你就不用惦记了。”
说罢,秋明月又有些不放心地摸了摸他的头发:“但你自己也要注意身体,别光顾着陪他治病就不好好吃饭睡觉,到时候再把自己给拖垮了,俩病秧子还怎么相互照顾啊?”
秋明月明显是有意调节气氛,宋野城配合地淡淡笑了笑:“知道了,放心吧。”
*
将宋盛和秋明月送出家门后,宋野城看了看已经空了的猫窝,也不知想了些什么,片刻后才转身上了楼。
他先去主卧寻了一只行李箱,给江阙拿了几套换洗的衣服,又去四楼拿上了他的电脑、充电器,和他昨夜丢在书房的手机一起放进了箱中,随即才拿出另一只箱子,往里面放了几件自己的衣物和一些常用品。
是的。
他就没打算在家和医院之间来回跑,既然左鉴清说住院不是一两天的事,他便也做好了在医院常住的准备。
收拾完这些,宋野城走去了客卧。
客卧还保持着昨夜的凌乱,右侧敞开的衣柜前散落着几件江阙匆忙翻找东西时不慎带出的衣物,衣物旁便是那本被翻出的笔记本,仍停留在江阙看过的那页。
宋野城仍记得昨夜江阙看到那段录像后,匆忙跑到客卧来、翻出了这个本子,就好像想在这里面找到什么凭证一般。
那会是什么?
他又为什么会在看完后露出那种被泼了冷水般的神情?
宋野城走过去,弯腰将笔记本拾起,可还未及细看纸上的内容,直起身时先是瞥见了衣柜里的景象。
那里有只敞开的旧木箱。
当初江阙搬进来时,陪同他的是贺景升和梁鹤鸣,宋野城并不在家,后来也未曾打开过这边的衣柜,所以从不知道江阙还有这么一只箱子。
那箱子的破旧程度简直堪比古董,宋野城迈步走近了些,这才发现箱子里几乎堆满了残破的周边。
全都是他的周边。
那些损毁的痕迹、那些诅咒般的血污,本该是令他这个当事人触目惊心的存在,可此时的宋野城却只觉得阵阵揪心,因为他知道这些都是叶莺的杰作,都是她曾经往江阙身上割出的道道伤痕。
那些周边有被翻动过的痕迹,左侧边缘被扒开了一道缝隙,看上去似乎正是手中这本笔记本的来处。
宋野城伸手往下翻了翻,便见箱底还有一只老旧的激光笔和一些零散的灯头,再往角落翻去,又找到了一团淡黄色的猫毛。
那是他当年送给江阙的激光笔,还有黄毛留下的绒毛。
看到这些东西,宋野城倏而反应了过来。
这只箱子恐怕是江阙从当年还在小镇时起就带在身边的,里面存放的是他多年来仅有的那点“财产”,也是唯一不肯舍去的东西——哪怕后来房子存款他都能轻易抛开,也要执着地将这些留在身旁。
宋野城的手从那些旧物上缓缓拂过,心中万千情绪层迭翻涌,半晌轻轻叹了一声,将箱盖妥帖地合了起来。
他弯腰捡起了地上散落的几件衣物,整理好放回衣柜,关上柜门后退回床边坐下,终于低头看向了手中的笔记本。
笔记本展开的正是昨夜最后被江阙翻到的那一页,从顶端手写的日期来看,这应该是一篇日记,内容只有寥寥数语,却将江阙的视角展露无遗——
【2020年1月10日
嗜睡的情况又出现了。
明明躺下的时候还是8号,明明定了闹钟,可醒来后居然又已经跳过了一整天。
为什么睡了那么久,却还是感觉很困呢。
头晕,乏力,身上也酸疼得很,就好像不是刚睡了一觉,而是刚累完一整天……】
宋野城逐字逐句地看完,很快便想起了当初江阙跟他坦白“重生”时说过的话:
“……醒来后身上没有任何伤痕,也没什么明显变化,只是偶尔会有点嗜睡……”
嗜睡。
在江阙的视角看来,他是从8号直接一觉睡到了10号,这的确像是嗜睡的症状,但在如今的宋野城看来,真相却已然清晰明了:
那所谓被“跳过”的一天并非是因为沉睡,而是因为人格进行了切换,至于身体感到的疲乏,应该是“影子”外出活动所致。
与此同时,结合着日记的内容,宋野城也很快理解了昨夜江阙一系列反应的由来——
在看到录像之后,他急于证明自己9号那天没有去过剧组,于是想到了这本日记,想在日记中找到自己当天在做其他事的证据。
然而等他翻开日记,却不仅没能找到9号的记录,还从10号的日记里得知,那天他是在睡梦中度过。
那一刻的他大概是错愕的,他或许也意识到了某种可能,比如梦游,比如失忆。
可无论是哪一种,都说明他真的有可能在那一天去过剧组、只是自己毫无印象,这才让他露出了那样难以置信的神色,陷入了庞大的震惊与惶然。
宋野城兀自推敲着,片刻后,他将手中日记本又往前翻了翻。
按照他们之前在医院的分析,“预言”是因“影子”留下的印象而产生,那么“影子”的出现应该不止一次。
果然,日记中的内容也确实印证了这一点——从今年的1月10号往前回溯,直至去年11月15号江阙第一次在日记中提及“重生”,这期间他曾不止一次出现那种“嗜睡”的情况,而这些情况出现的时间节点,无一例外都是在那些“预言”发布之前。
左鉴清的推断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
宋野城心想。
此时的日记本已经被翻到了2019年11月15号那页,但这却并非整本日记的开端,那页之前还有很厚的一沓。
这一刻,宋野城脑中忽然闪过了一个疑问:如果江阙一直以来都有写日记的习惯,那么当他看到之前的日记时,不会发现养父母已经故去的事实么?
带着这份疑惑,宋野城又往前翻了一页,然而就在他看清那一页上的日期时,这份疑问忽就消散了开来——
2018年11月8日。
这篇日记足足与后一篇相隔了一年。
宋野城略一思忖,很快便想到了这段空白出现的原因——江阙当初匆忙赶回苏城时不可能还有心思特意带上日记本,而等他回到苏城之后,先是经历了江抵的故去,又被叶莺困住了整整一年,那期间他根本就没有回来过,自然也就无法在这日记里留下任何痕迹。
细想起来,这段缺失应该也算间接为他的妄想症提供了成立的契机,因为如果没有这段缺失、但凡他曾在日记里提及过那一年当中的任何一件事,都有可能在后来翻看时暴露出他养父母并非出国、而是已经去世的事实。
宋野城兀自理清了思路,却没有再将日记本继续往前翻。
毕竟无论是从贺景升的回忆,还是从江阙对“重生”的表述来看,他所有异常表现都是出现在养父母去世之后。所以两次事故前的那些日记,除非江阙醒来、经过进一步诊断后发现还有追溯的必要,否则他便不打算擅自翻阅下去了。
想着,宋野城合上笔记本,打算先将它一起带去医院。
然而他才刚站起身,一不小心手中一滑,笔记本“啪”地落在了地上。
先着地的是书脊,竖立的纸页一经震荡,摊开在了靠近封底的一处空白页。
宋野城没有多想,弯腰将它拾了起来,正准备重新合上,却不料就在拇指无意间抚过纸页的刹那,他的动作忽然微微一顿。
下一秒,他将本子重新摊平,用指腹细细摩挲了一番,这才确定并非自己的错觉——
那纸上明明只有印刷出的横线,可横线之间的空白处摸上去居然有些凹凸不平,就好像写了字一般。
难道是写前一页的时候透印过来的?
宋野城往前翻了一页,却发现那一页同样是空白的,根本没有任何字迹。
按理说,这其实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保不齐只是江阙某次在其他纸上写东西时用它做过垫子,所以才会留下些印痕。
可不知为何,此时的宋野城偏就莫名觉得不是这样,就好像冥冥之中的某种预感,牵引着他鬼使神差地端起本子平放在眼前,迎着光线从侧面观察了一下。
这一观察,他很快便惊讶地发现,那些痕迹的确是字痕,但凹陷程度都非常深,不像是被垫著书写造成的印痕,倒像是……用一支没有墨水的笔写下的字迹。
宋野城心念微动,当即拿着本子转身去了书房,从桌上的笔筒中抽出了一支铅笔,伏在桌面、沿着那痕迹涂抹了开来。
几分钟后。
整张纸已然被铅灰涂满。
宋野城终于直起身,看向了铅灰中呈现出的大片字迹,仅仅看了三两行,他就已愕然愣在了原地——
那居然是一封信。
一封来自“影子”的信。
第89章 信件
江阙:
写下这个名字的时候, 我其实感觉有些新奇,既像是在称呼你,又像是在称呼自己。
我该怎么对你介绍我呢。
如果有一天, 我的存在被发现, 按照那些医生的说法,大概会将我定义为你分裂出的“副人格”吧。
但他们应该都不会想到,其实我才是这具身体最初的主人,而你,才是真正被分裂出的那一个。
二十年前的那个深夜,我亲眼目睹父亲杀死了母亲。
我记得满屋凌乱的鲜血,屋顶摇晃的吊灯, 浓重刺鼻的血腥,父亲清醒后撕心裂肺的哭嚎,还有最后那声刀尖刺破入肉的沉闷声响。
那是我有生以来最恐怖的记忆, 我像只小动物般瑟瑟发抖地蜷缩在床底, 感受着恐惧与绝望将我吞噬,将我拖进深不见底的黑暗, 直到我彻底失去了意识。
你就是在那时出现的。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依然可以知悉周围的一切, 却不会再有情感上的波动, 不会再产生包括恐惧、紧张、悲伤在内的所有情绪,因为我已经有了你。
你会替我思考,替我回答,替我对周遭的一切做出反应。
你就像一张挡箭牌,一把保护伞, 为我承担所有伤害和痛苦, 将我藏至灵魂深处、隔绝在了世界之外, 成为了一个自由而又安全的旁观者。
而我也就那样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你的存在,心安理得地让你为我遮风挡雨、承担一切,就那么在你身后躲藏了整整十九年。
这十九年里,我曾无数次目睹你所经历的挣扎和痛苦。
我见过你在孤儿院被欺凌打骂,见过你在暴雨中逃出囚笼,见过你隔着房门听见叶莺想将你退养,见过你面对黄毛的坠楼心如刀绞,见过你承受着江抵逝去的悲痛却还要被叶莺虐待折磨,也见过你站在十八楼凛冽的寒风里垂望着楼下、一站就是一整夜。
每一次我都清楚地知道,如果不是因为有你,这些痛苦本该都将由我来承受。我也曾有过为你分担的冲动,可最终却又在怯懦中逐渐退缩、继续躲藏了下去。
直到那一天。
我看着叶莺以死亡布下的终局展现在眼前,看着大雨瓢泼中噩梦重演般的场景,看着晚间贺景升被你目送着上车离去,而你静默地转身走进夜雨、就像在走最后一段生命。
那一刻我终于意识到,我不能再继续逃避下去了。
因为你已然行走在悬崖边缘,只要再往前一步,我们便将共同消亡。
所以当你回到家中,在黑暗里再次走向阳台的时候,我终于做了那件十九年来都未曾做过的事——强行夺取身体的主控权。
然而不知是因为我的意图太过突兀,还是因为你当时还处于清醒状态,我的争夺遭到了剧烈的抵抗,这份抵抗让我们同时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就像是两股力量轰然相撞、两败俱伤,最终竟然双双坠入了沉寂。
等我的意识再度苏醒,已经是一天以后。
彼时你正坐在一间陌生的屋内,低头写着日记,而当我透过你的目光看向日记的内容时,陡然发现了一个让我始料未及的状况——
你的记忆发生了巨大的偏差。
你居然完全忘记了这一年来发生的所有事,取而代之的是“重生归来”以及“江抵和叶莺出国定居”的幻想。
我不确定这是不是我们意识剧烈相撞所致,但那一刻,我只觉得这大概就是命运的安排,或者也可以理解为生命的本能,是本能的求生欲改写了你的记忆,给濒临绝境的你留下了一线生机。
是的,一线生机。
生机虽有,却只一线渺茫。
因为它虽然暂时阻止了你的自弃,却根本无法长久维系下去,毕竟江抵和叶莺的死亡太容易查证,你迟早有一天会大梦惊醒。
一旦梦醒,你就还是会回到原来的轨迹,背负回沉重的痛苦与自我罪责、发现周遭的一切依然那样无可眷恋,最终走向同样的结局。
这看上去就像是一场徒劳的拖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