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1月9号当天,影子前往剧组,他对威亚设备的操作虽然没能给江阙留下记忆,但却可能残留下了‘威亚设备有问题’的印象。而他同时或许还掌握了你们的拍摄任务,得知你们将在1月20号拍摄水上吊威亚的戏份。这两个‘印象’留在江阙的意识中,经过‘重生妄想’的加工和融合,最终就形成了‘拍戏落水’的预言。”
贺景升一直努力听着,此时已经明显感觉有些跟不上了,赶忙抬手道:“等会儿等会儿,我得先消化一下……”
左鉴清倒也不着急,他要说的其实大部分都已经说完了,而且整个叙述过程他都尽量避免了专业词汇,使用了最通俗易懂的表达方式,他相信两人稍加梳理后一定能够理解。
旁边的宋野城倒没显得有多吃力,左鉴清的思路就像在穿针引线,将他心中已有的那些零散的猜测和判断依次串连了起来。
只不过,在跟随这针线理清逻辑的过程中,他也有自己的思考,所以此时在回顾了一番后,他向左鉴清确认道:“你全说完了?”
左鉴清道:“大部分吧,还剩一点补充。”
宋野城立刻猜测道:“是关于时间先后问题的么?”
“对。”
左鉴清并不意外他能注意到这个问题,毕竟宋野城虽然不是医学业内人士,但要论逻辑思维能力,他绝对是个中翘楚。
贺景升原本还在兀自消化着,听见两人这番问答,忍不住好奇道:“什么时间先后问题?”
左鉴清道:“你消化完了?”
贺景升其实还并没有完全理清,但他也不急于一时:“没事,你先说吧。”
左鉴清于是点点头,解释道:“所谓时间先后问题,其实也就是因果关系问题——按照我们正常的思维逻辑、或者说上帝视角来看,江阙应该是先出现‘重生’的妄想,同时伴生出‘前世记忆’,也就是那些‘预言’,而后再由影子去使预言成立。”
贺景升转着眼珠想了想,很快理解地点了点头。
左鉴清转折道:“但是按照我们目前已知的事情发展顺序来看,事实可能并非如此——影子1月9号前往剧组,江阙1月10号写下预言,这二者的因果关系很可能是——影子的行为留下‘印象’在前,‘预言’产生在后。”
贺景升稍微有点懵,就听宋野城在旁确认道:“也就是说,他那些‘预言’很可能并不是伴随‘重生’妄想同时出现的,而是随着影子每出现一次、留下一些印象,他才产生一部分预言?”
左鉴清颔首道:“对。所以这就涉及到了另一个问题,也是我至今无法判断的问题。”
眼看着他的面色变得严肃了几分,宋野城也不禁在意了起来:“什么?”
左鉴清正色道:“就像我之前说的,特殊病例中存在着记忆单向、双向共享的可能性。按照目前已知的线索来看,我基本可以确定江阙对影子的存在并不知情,但却无法确定影子是否能够共享江阙的记忆,因为他所有行为的目的性都非常强,这让我很难判断,他的记忆‘面积’到底有多大。”
这话一出,贺景升尚未理解它的含义,宋野城却已是蹙眉道:“你的意思是,影子虽然出现的频率很低,但却有可能是记忆‘面积’更大的那一个?”
左鉴清严谨道:“确实不排除这种可能。”
宋野城一时陷入了沉默。
两个人格同在一体,如果一方对另一方的存在毫不知情,而另一方却能共享对方的记忆,那“主导权”究竟在哪一方手中就很难断定了。
“不过暂时也不用考虑那么多,”左鉴清打断了他的思绪,“我也说了,以上种种到目前为止都只是‘推理’,具体情况还是要等他醒了才能确认,不用提前做无谓的担忧。”
此时的窗外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夏天本就昼长夜短,他们又是下半夜才聚集到这儿,经过那么一番回忆分析,时间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流逝。
左鉴清看了一眼电脑屏幕下方的时间,转头对宋野城道:“你先回去吧。”
宋野城茫然:“回哪儿去?”
“回家啊。”左鉴清淡定道。
宋野城疑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开什么玩笑?他还没醒,我把他留这儿自己回家?”
左鉴清也是无奈,只得解释道:“我不是让你回去闲着,他这病不可能是一两天就能出院的事儿,你至少回去给他拿点换洗衣服什么的吧?还有他现在既然涉及双重人格,平时用的电脑、手机或者日记笔记之类都有可能留下另一个人格相关的痕迹,那些到时候都是帮助他回忆、辅助诊断的依据,你总得拿过来吧?”
宋野城怔了怔,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左鉴清便又添补道:“而且之前陈主任不是也说了,他一见到你情绪波动就非常大?就算他醒了,我也不可能让你立马进去见他,起码我先得跟他谈谈、看看情况再说,所以你在这干等着有什么用?”
贺景升看了看宋野城,也跟着劝道:“你先回去吧,反正拿东西也用不了多少时间,他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呢,我俩在这守着,万一醒了立马给你打电话。”
宋野城还是有些不情愿,他倒不是不信任眼前俩人,只是再怎么信得过,终归还是自己守着最放心。
可他却也不得不承认,左鉴清的话确实言之有理,江阙的病情现在还是未知数,而确诊是治疗的前提,越早确诊就能越早找出针对性的治疗方案,他与其在这里干等着,不如回去把能够帮助诊断的线索尽快找出来。
叮铃铃——
就在这时,他兜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宋野城摸出手机一看,不由先愣了一下。
凌晨四五点,打来电话的居然是秋明月。
宋野城讶异地接起:“喂,妈?”
“你在医院?”对面秋明月关切道。
宋野城一时怔住:“你怎么知道?”
秋明月道:“你陈叔夜里给你爸发了消息,他刚才起来喝水才看见,你怎么大半夜跑医院去了?生病了?”
宋野城没料还有这一出,但转念一想陈主任确实跟他爸私交不错,知会一声倒也不稀奇,只得无奈如实道:“江阙昨晚晕倒了。”
“晕倒了?!”秋明月的心立刻悬了起来,“怎么回事儿?现在怎么样了?”
宋野城一时语塞。
江阙目前的状况实在复杂,根本不是三言两语解释得清的,况且秋明月这通电话来得猝不及防,他甚至都没想好该从何说起。
而秋明月很快从他这短暂的沉默中感到了异样,当机立断道:“我们现在过去。”
“别。”宋野城立刻阻止道,他原本就没想惊动秋明月和宋盛,哪怕现在已经惊动了,他也不想弄得一大群人守在医院。
但解释到底还是要给的,总不能让他们就这么悬着心,于是斟酌片刻后,宋野城道:“你们就别过来了,去我那儿吧,我现在正好要回去一趟。”
第88章 发现
宋野城回到家的时候, 天光已经大亮。
宋盛夫妇的住处离鹿鸣别苑很近,所以到得更快些,宋野城开门进去的时候, 俩人已经等在了沙发上。
“回来了?”秋明月赶忙起身迎了上去, 担忧道,“他怎么样了?现在醒了吗?”
宋野城摇了摇头,秋明月这才看清他那明显不佳的面色和眼中细微的血丝,不由得心疼地摸了摸他略显凌乱的鬓发,又追问:“那你怎么跑回来了?不在那守着他?”
宋野城道:“我回来拿点东西。”
宋盛蹙眉关切道:“怎么就好端端晕倒了呢?查出来是什么原因没有?”
宋野城让他们过来本就是打算对江阙的病情稍作解释的,所以此时也没敷衍回避,而是领着秋明月重新回到沙发坐下, 开口道:“你们还记得他养父母出国的事儿么?”
夫妻俩没明白话题怎么跳到了这儿,不禁面露茫然:“……记得,怎么了?”
宋野城直截了当道:“他们其实没有出国, 他们已经去世了。”
夫妻俩的表情一时有些空白, 险些都没能理解这话的含义,好半天后, 秋明月才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这跟他晕倒有关?”
宋野城点了点头。
他之所以让夫妻俩来家里而不是去医院,其实也存了别的考量——他确实打算对他们解释江阙的病情, 但却并不打算彻头彻尾和盘托出。
江阙的精神状况问题是瞒不住的, 他也没想着要瞒,而他此时之所以选择用“江阙养父母去世”为切入点,是因为他暂时只准备透露有关妄想症的那部分。
是的。
江阙因为养父母的离世受到刺激,产生了“他们不是去世而是出国”的妄想。
——这便是宋野城给夫妻俩的解释。
至于双重人格,至于“重生”和“预言”, 他都暂时没有提及, 一来是因为那些情况太过复杂, 二来也是因为,“影子”的存在多少有些令人忌惮,他不想让夫妻俩产生过多的联想和担忧。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就在他刚刚说出江阙的精神状况可能出了问题、还没具体说是什么问题时,夫妻俩眼中就同时流露出了一丝古怪的神情,甚至还像是相互确认般对视了一眼。
宋野城原以为那只是出于震惊,可随着他解释的话音,夫妻俩那丝古怪的神情居然愈演愈烈,以至于大致说完情况后,宋野城终于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秋明月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居然像是想确认什么似的,蹙眉问道:“你们能确定……他的问题是在养父母出事后才出现的么?”
这问题倒是把宋野城给问懵了,他足愣了好一会儿,才茫然反问道:“什么意思?”
夫妻俩再度对视了一眼,那眼中忧心忡忡,像是在无声商量着什么,片刻后,秋明月终于转回头来,道:“你还记得当年安康之家的徐院长么?”
宋野城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但还是顺着点了点头。
秋明月道:“你那天跟我们说,他当年没有转达你的电话,还私自留下了江阙的半封信。我觉得这事很奇怪,所以那天回家的路上,我就打电话跟他问了情况。”
那天问明原因后,秋明月的心情相当复杂,毕竟那场阴差阳错让两个孩子错过了十几年,想想就心里不是滋味。
她知道这事儿早晚要跟宋野城说,却又一时没想好该怎么开口,总想寻个合适的时机,拖着拖着就拖到了今天。
此时既然已经开了头,她便也没再犹豫,如实道:“当年我跟你爸虽然没答应你立刻领养江阙,但也看出你不是闹着玩儿,最后很有可能真会把他领回家,所以我们就找徐院长提前了解了一下他的情况,也算心里有个数。”
“但是后来我们把你带走了,又没把他一起领走,也没提你还会回去的事,徐院长就以为我们是对江阙的情况不满意、不想领养了,所以后来才会把你们的联系压了下去。”
宋野城微微愣怔,没想到当年的真相竟然是这样——这样简单,却又这样天意弄人。
没有什么阴谋,没有什么算计。
不过是会错了意的“我以为”。
可恰恰是这样轻巧的误会,才更令人无奈又无力,因为连归咎都寻不出源头。
宋野城心中不禁有些五味杂陈,然而抬头看见秋明月眼中那抹掩饰不住的自责,他却又只剩下了心疼,伸手搓了搓秋明月的手背,反倒宽慰道:“没事,都过去了。而且这又不是你们的错,你可别往自己身上揽。”
说罢,他顿了顿,又问道:“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从前的真相固然重要,但这件事明明选在任何时候说都可以,秋明月却偏偏在此时提及,想也知道必然有她提及的理由。
秋明月抿了抿唇,果然由此引入了她要说的重点,道:“当年我们去找徐院长了解情况的时候,他看出我们有领养的意向,所以把江阙的背景来历介绍得很细,而当中让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被送去安康之家的原因。”
听到这里,宋野城忽然惊讶地发现,他居然还从来没有探寻过江阙进入安康之家之前的经历,许是因为初见时江阙就只有一丁点儿大,他便将那默认为了“开端”。
此时听见秋明月的话,他才意识到那“开端”之前恐怕还有“楔子”,忙问道:“什么原因?”
秋明月凝眉道:“徐院长告诉我们,他是在四岁那年被送进的安康之家,而他当时之所以会成为孤儿……是因为他患有精神病的父亲发病时杀了他母亲,又在清醒后当场自杀了。”
宋野城遽然愣住。
全没料到会听见这种答案。
与此同时,他也忽然明白了秋明月先前那句问话的含义——
“你们能确定……他的问题是在养父母出事后才出现的么?”
——江阙的亲生父亲患有精神病,而江阙的精神状况如今也出现了问题,这让人很难不去联想,二者之间是否存在着某些关联。
秋明月和宋盛担忧地对望了一眼,片刻后,宋盛开口道:“不过你暂时也别想那么多,他现在不是还没醒,要等醒了才能具体确诊么?我们说这些也只能算提供线索,你转告给小左,让他心里有个数就行。其他的不用太担心,精神病的遗传概率没有那么大,否则当年我跟你妈也不会没放在心上了。”
闻言,秋明月也点头附和道:“对,当时徐院长也说,那孩子在安康之家的表现非常好,可能是因为父母出事的时候他还太小,所以对那些事完全没印象。平时不仅没出现过任何异常,智商水平还明显高于同龄的孩子,甚至在那么小的时候就已经表现出了罕见的艺术天分——当时安康之家整面宣传栏里都是他的文字和绘画作品,我跟你爸还特意去看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