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阙接了杯水回来, 在岛台边坐下, 随便在那一堆餐盒上拿了碗豆脑端到面前,正准备打开盖子, 忽听宋野城遥遥提醒道:“下面那盒是甜的。”
江阙原本压根没注意到这个,听到这话才朝另一盒看去, 发现两盒豆脑上酱汁的颜色还真不一样, 忍不住转头往沙发那边看了一眼,正巧迎上了宋野城“我就知道你没发现”的揶揄目光。
江阙收回视线,默默把手里那盒咸的推了回去,拽过了甜的那盒,豆子远远看见, 不由好奇道:“白老师是南方人?”
江阙点了点头, 豆子恍然笑道:“难怪。”
开完这么个小差后, 豆子又转回去和宋野城说起了没说完的正事,而江阙则一边吃饭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
他们在讨论的似乎是某个产品的代言广告,豆子一直在介绍情况:“……鸣哥说那边的意思是新产品预计年底上市,广告片会以系列短片的形式拍三到四条。”
宋野城翻了翻手里的资料:“拍摄时间呢?”
“他们设想的是夏天或者秋天拍,第四季度先铺开媒广和地广,然后再正式让产品面世。”
宋野城点点头:“脚本定了吗?”
豆子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嗤笑道:“那边创意组你又不是不知道,每次都吵得恨不得打起来,不到最后怎么可能定稿?”
宋野城也跟着哂笑了一声,似乎是对此深以为然,然后放下了手里的资料,拿起旁边的新产品图册看了几页,有些意外地夸赞道:“哟,这包装还挺好看。”
豆子苦笑:“这也是初稿——最后还指不定会变成啥样呢。”
说完,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又道:“不过容量和口味都摆在那,瓶子也就那么几种造型,估计变也变不到哪去。”
口味?
听见这两个字,江阙手中的勺子突然顿了顿——如果单从“容量”和“瓶子”推测,他可能会以为他们谈论的是某款香水或护肤品,但是“口味”却明显更适用于食品饮品。
难道是……
思及此,他下意识地往沙发那边瞥去,但从他的角度却根本看不到宋野城手里那本图册的内容。
豆子还在跟宋野城说着什么,而江阙却已经全然没了继续吃饭的心思。
他收回目光,潦草而又不走心地往嘴里又递了几口后,终于还是放下勺子,合上餐盒站起了身。
“吃完了?”
宋野城注意到了他的举动,又看了看桌上大部分没动的餐盒,不由失笑打趣,“你这吃的都没白毛多吧?”
江阙默认了似的一笑而过,将餐盒收拾到袋子里,一边拿起空了的水杯往直饮机走去,一边貌似随意地问道:“你要接新广告?”
走到直饮机旁,他轻轻拧开龙头,只听宋野城在身后道:“不算新,是永泉的。”
永泉——全名“永泉之水”。
宋野城代言的产品极少,毕竟他的咖位和背景都摆在那,接广告必然是宁缺毋滥,仅有的几个代言几乎都是国际一线品牌的服装、名表、香水、珠宝、化妆品,只有这个永泉之水是个例外。
它既不是国际品牌也不是服装珠宝,而是国内老字号的饮品品牌,最初是以生产饮用水为主,后来逐步开发出了各类综合饮料,市场占有率数十年如一日地独占鳌头,广告遍布全国各地各角落。
而宋野城之所以说它“不算新”,是因为他和永泉之水的合作时间已经长达十年之久,以至于宋野城的粉丝都戏称自己是“喝永泉之水长大的”,而永泉之水的忠实拥趸也爱开玩笑说自己是“看着宋野城长大的”。
开放式厨房中,直饮机的水流缓缓注入杯底,而江阙在听到“永泉”二字的瞬间就已经知道,自己刚才那不详的预感已然成真。
他握着杯身的手指微微收紧,周身渐渐被一种难逃宿命般的窒息感缓缓笼罩,仿佛一只失足落入水杯的蚂蚁,被杯中渐渐升起的水位掩住了口鼻。
暴雨,高速。
尖利刹车声和震耳欲聋的连番巨响冲击着耳膜,躯体被撞击挤压的疼痛刺穿骨髓,雨水混杂着鲜血在眼前弥漫开来,将人拖进深不见底的绝望……
心脏在胸腔中剧烈地搏动。
梦魇般的惊悸让他甚至有些耳鸣。
但他没有让这异样持续太久。
就在杯中的水即将满溢出来时,他仓促地伸出冰凉的手指关上了龙头,而后紧紧闭眼深吸了口气,强自镇定地稳住了心神。
片刻后,他端着水杯回过身,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完全听不出端倪,全然像是漫不经心地随口一问:“他们又出新产品了?”
说着,他一边往沙发走去,一边抬起杯子喝了口水,只听豆子无所谓道:“嗐,其实也就是跟风,这不是这两年茶饮料热销嘛?他们也弄了几款红茶绿茶果茶花茶什么的。”
茶饮料。
那应该就是它没错了。
江阙心中想着,走到单人沙发边坐下,倾身把杯子放上茶几的同时,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宋野城手里的图册,果然在其中看到了那极有永泉之水特色风格的包装设计和新产品的系列名称——深林觅茶。
虽然那包装和江阙印象中的样式并不完全相同,但既然豆子说了是初稿,想必之后还会有所调整。
江阙收回手,微微后仰靠进沙发里,尽量让自己看上去轻松随意,朝宋野城道:“你好像跟他们签了很多年?”
这话听上去确实就像个纯路人的好奇发问,宋野城不疑有他:“嗯,是挺久了,不过也都不是一次性签的,每年续约一次。”
江阙点了点头:“今年的续了么?”
“没呢,”宋野城道,“去年的还没到期,得八月底吧。”
江阙想了想,又道:“那这新品广告你是准备等这边杀青了再拍?”
宋野城想起刚才豆子的话,好笑道:“大概率吧,永泉那边每次研究广告创意都跟百家争鸣似的,不给deadline的话能吵上一年,这回我估计少说也得几个月才能定终稿,正式拍大概得七八月甚至九月了。”
江阙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忽而追问道:“那静态广告呢?”
静态广告是和动态广告相对应的广告形式,比较常见的就是路牌、海报、人形立牌、招贴广告那一类,说白了主要也就是图片。
如果说他前几个问题听上去都还像是闲聊的话,这个问题就未免显得太有针对性了,以至于宋野城不禁察觉到了一丝怪异,毕竟在他看来连番提问就已经很不像江阙的性格,更别说还会追问到这种细枝末节的程度。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如实回答了这个问题,只不过加了句反问:“海报那些到时候应该也是跟短片一起拍,怎么了?”
江阙其实也意识到自己问得太细了,不过他应对得倒还算从容:“哦,我下本书有个情节是跟广告拍摄相关的,但我对这些不是很了解,所以比较好奇。”
这解释倒的确合情合理,宋野城不由恍然般挑了挑眉。
正在这时,豆子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看了眼来电显示,赶忙接起,一边听着一边连连“嗯”、“好”地应了几声,挂断后对宋野城道:“商务会所那边准备得差不多了,庄导说提前拍,让咱们现在就过去。”
“这么早?”
宋野城有些意外,抬头看了眼挂钟,却发现已经接近十点:“哦,也不早了。行,那我上去拿剧本。”
说着,他从沙发上起身,大步往楼梯行去,豆子则低头整理起了茶几上的资料。
未几,他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对了白老师,你要是好奇广告拍摄细节,到时候可以跟城哥一起去啊?等他拍永泉新品的时候?”
江阙其实并不好奇拍摄细节,他在乎的仅仅只是拍摄时间,但话刚说完也不能三秒打脸,于是只得含糊地敷衍着点了点头。
窗外雨势未歇,阴霾天色将被灯光笼罩的屋内反衬得更为明亮,但这明亮却丝毫没能给人慰藉,反而令江阙更觉沉郁。
七八月,最晚九月。
宋野城所说的拍摄时间让他清醒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如果说11月14日对他而言意味着火药最终爆破的话,那么它的引线其实从更早的时候就会被点燃。
也就是说,他能利用的时间其实远远没有他先前计划的那么多。
因为一旦引线被点燃,剩下的时间都会变成沙漏里无法阻止的沙,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漏下、漏尽,直到彻底终结。
身后传来了哒哒的脚步声。
宋野城已经拿着剧本回到了楼下,路过沙发时顺手轻轻拍了下他后脑:“去吗?”
江阙抬头望了他一眼,而后点点头站起身:“走吧。”
第25章 老师
良吉山庄, 商务会所。
这间会所和外面的其他会所其实没有多少不同,其内装修和设施提供的主要是休闲娱乐功能,但因为山庄将顶层划为了内部办公区域, 整层环境都比较偏企业, 所以才被庄宴选作了一场“公司戏”的拍摄场景。
此时顶层办公区已经经过改装布置,所有出演“同事”的演员都已经到位,而宋野城这场戏的妆发也很简单,所以到场没多久就已经正式开拍。
这是一场方至在公司的戏,主要情节是他被领导叫去办公室谈话——
由于集团下属新公司的成立,领导希望方至和其他两名员工能够接受调任、去新公司帮助发展,而因为新公司远在千里之外, 为了方便他们常回家看看或家属常去探望,调任后他们将能享有比以往更多的休假和薪资。
如果单单只有这些条件,其实方至并不会被打动, 毕竟他是一个家庭观念非常重的人, 少年时的寄养经历也让他比一般人更加珍惜与家人相伴的机会。
然而,领导紧接着却提出了另一个相当诱人的福利——如果他们已有子女并达到学龄, 集团会提供新公司所在地的一所教学质量非常顶尖、全国闻名且难以挤进的私立学校名额。
这对为人父母的人来说,吸引力无疑要比加薪之类大得多。
于是, 方至犹豫了。
但他也没有当场答复, 而是告诉领导自己需要考虑几天,然后便退出了办公室。
这一场戏到这里就已经结束,之后又拍了两场后续剧情中能够用到的公司戏,全部完成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
“行,那就先这样。”
庄宴将拍好的片段回看了几遍, 确认没有问题后终于拍了板。
话音刚落, 旁边的副导演凑上前来对他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庄宴闻言立刻起身招呼宋野城他们:“走走走,我们下去吧,齐老到了。”
齐先韵半小时前就已经抵达了山庄,但当时楼上的拍摄还在进行,副导演便先让人将他领去了二楼雅座喝茶。
两分钟后。
电梯在二楼停下,庄宴领着宋野城和江阙走了出去,而豆子则因为要回别墅为晚上的外景戏给宋野城准备些用得上的东西,所以直接跟电梯下了一楼。
由于整个山庄都被剧组包下,会所里除了寥寥几个服务员外基本没什么外人,庄宴几人刚进二楼大厅,就一眼看见了远处靠窗雅座上正在喝茶的齐先韵和另外两人。
坐在齐先韵对面的中年男子是跟了他多年的助理,庄宴和宋野城都曾跟他打过照面,所以还算眼熟,而与齐先韵并排坐在他身边的却是个约莫十八九岁、年轻漂亮的姑娘,远远看见她时,庄宴和宋野城都稍稍疑惑了一下。
待到近前,庄宴终于率先将她认了出来:“哟!听雨也来了?”
齐听雨——齐先韵的孙女,因为父母工作繁忙,从小被齐先韵带大,以前寒暑假总跟着齐先韵跑片场,跟不少导演和演员都混了个脸熟,这两年逐渐长大才去得少了些。
“庄伯伯,野城哥,”齐听雨起身笑眯眯地跟二人打了声招呼,而后目光转向江阙,有些不确定地称呼道,“白老师?”
“原来是你啊?”宋野城语气中满是恍然和好笑,“我差点都没认出来。”
齐听雨含蓄地翻了个白眼,宋野城啧道:“白我干什么?我这是夸你呢,女大十八变懂不懂?”
他刚才的确是差点没认出来,因为他上一次看见这丫头已经是好几年前,印象中的她还是个初中刚毕业、整天校服加齐耳短发的小女孩儿,如今却已出落成了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换了黑长直的发型,还学会了化妆打扮,乍一看还真以为是个陌生人。
“我可谢谢你吧,”齐听雨皮笑肉不笑道,“你不损我我就谢天谢地了。”
齐先韵和宋野城的母亲秋明月相熟,因此齐听雨小时候经常会跟着爷爷去宋家做客。
那时候的她完全没有现在的女生样儿,活脱脱就是个动如疯兔的假小子,明明跟宋野城差着十来岁,还非要总去招惹他,最后通常都是以被宋野城损得炸毛跳脚并上演“小短腿被抵着脑门张牙舞爪却打不到人”的名场面告终。
自打秋明月出国以后,两家的来往便少了许多,宋野城上一次见她还是因为和齐先韵合作一部戏时她去片场探班——那时的她其实已经有了点小女初长成的苗头,起码不再像个假小子,然而彼时宋野城在片场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就是:“哟,终于长得有我大腿高了?”
齐听雨好歹也是从小被捧着赞美长大的,然而每每遇上宋野城总要遭遇暴击,所以在她看来,这家伙简直就是她公主成长日记里首屈一指的大反派,恨不得把眼珠子拽出来朝他翻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