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路潍州却不太满意。
苏釉发现,每当他不太满意的时候就会抬手去摸他的手杖。
但路潍州并没有发作,反而努力做出一个开明父亲的样子,问:“你跟辛免,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闻言,路桥从咖啡杯里抬起眼来。
他唇角带着一点笑意,意味不明地看向路潍州:“爸,您连自己的感情都捋不清楚,我的事儿您就别管了吧。”
只一句话,就成功将路潍州点成了一根炮仗。
苏釉在一边坐着,觉得自己都没这份本事。
路潍州再次伸手去握自己的手杖,路桥冷眼看他:“小时候,您说说谎不是好孩子,可现在,我说真话您又生气,您说,您让我怎么办?”
他顿了一下,“不如,您搬出去住?远香近臭,说不定离得远了,我们还能好好坐在一起说两句话,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话不投机半句多。”
路潍州脸都气白了,嘴唇张了几张,一句话都说不出。
他握着手杖,闷声不吭地抬手里,眼看就要向路桥兜头挥下去,恰在这时,院子里响起了一阵车声。
不过片刻,路升拎着大包小包走了进来。
他喜气洋洋,和屋子里的气氛格格不入,却丝毫未察觉有何不妥。
“吃过早饭了吗?”路潍州整理好自己的神色,“没吃的话让刘嫂再添副筷子。”
“吃过了。”路升说,“今天早起去玉轩斋排队买点心,在外面吃了饭才过来的。”
“这是给您和婶婶的。”路升说着,将一份点心放在了路潍州身侧的矮几上。
路潍州并不爱吃这些东西,以前家里常备着,其实是桑晴爱吃。
桑晴去世后,家里几乎就再没出现过玉轩斋的东西。
闻言,他瞥了一眼,淡声道:“以后不用这么辛苦排队去买这些,家里什么都不缺。”
而洛颀则是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桑晴爱吃的东西,她自然是碰都不愿意碰的。
和他们不同,听到玉轩斋的名字,路桥不觉抬眼看向苏釉。
果然,路升又拿出一份来,含笑道:“这是送小釉的。”
苏釉笑着接过来,嘴甜地道谢:“谢谢哥,上次的点心很甜。”
“你爱吃就好。”路升也笑:“里面还有巧克力。”
“嗯。”苏釉点头,“谢谢哥。”
又说,“下次我请哥吃饭。”
他话音刚落。路升还未及答话,路桥却轻轻敲了敲桌子。
“看来哥也知道昨天是苏釉的生日了?”
“什么?”路升有点懵,如果平时送这些东西就还好,但是生日的话,送出来未免有点礼轻了,他看向苏釉,“小釉,你昨天过生?怎么没给哥说声?”
路潍州这会儿也停了筷子,他不悦地看向洛颀:“昨天是小釉的生日?”
洛颀哪里记得?
她本来就心不在焉,这一下就更懵了。
闻言她看向苏釉,一时不确定昨天真的是苏釉的生日还是他们故意来诈她的。
路潍州的眼睛何其毒辣,他当时就拉下脸来:“你不会根本没为小釉准备吧?”
洛颀在路潍州面前一向都是扮演贤妻良母的角色的,闻言脸色也有点变了。
事发突然,她一没办法去现查苏釉的生日,二无法找到合适的说辞。
情急之下,她眼圈微微泛起红意来。
“这孩子这么多年不在我身边,年长日久的,我连他的生日都不记得了。”
她泫然欲泣的样子极美,薄薄的眼皮泛起微粉,真如两瓣桃花一般,仿佛轻轻一碰,那花瓣便会凋落。
真真的是我见犹怜。
路潍州面上一松,刚要安慰两句,路升也已开口,不过他刚叫了声婶婶,就被路桥打断了。
“分开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接到身边来,不正该如珠似宝地捧在手心里养着吗?”路桥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我倒还是第一次见,连生日都不放在心上的。”
路潍州收回自己的手,忍不住冷哼一声,而洛颀则略有些可怜地看向路桥。
这一招她百试百灵,没想到竟然在路桥这里翻了车。
也难怪她费尽心机,他都不为所动。
“小釉,你有什么想要的,”路潍州问,“告诉叔叔,叔叔买给你。”
“我没什么想要的。”苏釉弯着眼睛笑,“只要叔叔健健康康我就满足了。”
路桥抬眸看他一眼,都快被气笑了。
他在这里找机会给他出气呢,结果他倒好,倒是上赶着去卖好了。
他哼了一声,拿了餐纸擦手。
路升这时又掏出两张票来,靠近了苏釉,几乎与他头抵着头。
“这部话剧人气特别高,我好不容易托人买了两张票,今天周末,哥带你出去放松放松?”
“你不带媚姐去吗?”苏釉问。
“我们……”路升说这话的时候略显犹豫,“我们最近有点不愉快,可能要分手了。”
苏釉有些惊讶地张大了眼睛,但并没多问,慢慢将两张票接进了手里。
这部话剧确实很好,最近又正好巡演到龙城,前阵子吕少思还抱怨过一票难求。
苏釉将薄薄的两行票捏在手里,低头看的很是认真。
他的发乌黑,又很柔顺,低下头时有几绺从耳侧滑落下来,垂在雪白的脸颊上。
让他看起来很柔软,也很温和。
像是不会拒绝的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路桥擦手的动作变慢了。
“婶婶。”苏釉看票的时候,路升又从包里掏出一样东西来,讨好地递给洛颀,“知道婶婶喜欢香水,所以我特意托国外时尚圈的朋友带了这瓶香,不知道您喜不喜欢。”
事实上,路升哪有什么国外时尚圈的朋友?
这瓶限量款香水其实是他蹲了许久,花了大价,好不容易才从国外一个香水收藏家手里买来的。
归根结底,他不过是为了讨好苏釉,曲线救国罢了。
洛颀这两天够晦气了,本以为路升给她的不过是什么下三滥的东西。
结果拿到手里才发现,竟是一瓶她找了许久的香。
她脸上那幅没精打采的神情终于缓和了些,眼睛也随之弯了起来。
“我就跟你叔叔说,”她笑着看路升,一双眼睛妩媚多情,“平时多疼着你点肯定没错,像你这么知道感恩的孩子,现在不多了。”
路升闻言,也笑了起来,又偷偷去看苏釉的表情。
今天周末,苏釉有很多时间。
他既不用去咖啡店,因为腿部受伤也不能去干别的。
路升给他带了礼品,还要带他去看话剧,他其实十分感激。
在苏釉眼中,路升踏实,质朴,没什么架子,对自己也像亲哥哥一样和善体贴。
如果不是因为他自己别有目的要接近路桥的话,那么,他或许会更喜欢和路升相处。
他本打算一起去的。
一是话剧确实好看,错过了后面可能就很难再有机会看到。
再者就是,他这人不喜欢欠别人人情,因此想要趁机请路升吃个饭,然后再回赠些合适对方的礼品。
有来有往,互不相欠。
可是,看路升这么讨好洛颀,尤其还在路桥面前,他忽然就没了兴致。
路升人确实很好,但好像为人并不通透,也相当凉薄。
桑晴才去世多久?他就当着路桥的面讨好洛颀?
完全没考虑路桥的感受不说,也好像对桑晴没有丝毫的尊重。
吕少思的调查报告中说,桑晴是很温柔的一个人,路升没有母亲,她一直待他如亲子一般。
想想也是,她待辛免都与路桥不分伯仲,更不要说路升了。
而路升竟在她去世不久就转而就去讨好小三上位的洛颀……
这让苏釉心里很不舒服。
如果只是为了前程的话,其实大可不必这样子。
再怎么说,他也是路家的人,如果不犯原则性错误的话,路潍州不可能太过亏待他。
而且求路潍州不比求洛颀更管用吗?
……
眼前蓦地一暗,有个高大的身影自身后向他弯下腰来,像是将他半笼在了怀里一样。
路桥垂眸看着苏釉手中的票,随后很轻地笑了一声。
炙热的呼吸突兀地洒在苏釉耳后,微微得痒,让他本能地想要躲开,却又一动没动。
“这部话剧啊,确实很火,”路桥缓缓站直身体,向路升建议,“不过哥,苏釉的腿伤着,不太适合去这种人流量大的地方,还是让他在家好好养养吧。”
路升怔了一下,有片刻的尴尬。
他太想和苏釉单独出去了,甚至忘了考虑苏釉受伤的腿。
“是我疏忽了,”他说,“只想着这场巡演过去,再想看这部话剧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没关系,”路桥说,“这部话剧每年都会在国内挑十二个城市做巡演,就算龙城暂时过去了,其他城市总有机会的。”
他顿了片刻,垂眸看了看苏釉的发顶,又对路升道,“等苏釉腿好了如果还想看得话,我带他去看。”
苏釉没说话,只沉默着将票还给了路升。
“谢谢哥,什么都想着我,”他含笑看向路升,“等我腿好了,请哥去吃好吃的。”
莫名地,路桥的心情好了些许,他抬手在苏釉头顶揉了一把,出门去了。
——
郊外墓园,被人踩出的小道两旁开满了细碎的紫色野菊,被风一吹,像摇曳的勿忘我。
现在不是祭奠的时间,墓园里很安静,只有风从草丛上方吹过带起的沙沙声,以及路桥和辛免两人一前一后的脚步声。
从踏入墓园开始,辛免的脸就耷拉了下来。
他一声不吭地跟在路桥身后,双手紧紧握拳。
桑晴的墓碑在稍微偏里的位置,看起来不大不小,比大的小不少,比小的又稍微好那么一点。
“为什么不给阿姨置办一块更大的墓地?”辛免刚看到桑晴墓碑上的照片,就已经忍不住红了眼圈,他愤愤地指责路桥,“家里又不是没有钱。”
“人都死了。”路桥低声说。
他蹲下身,很仔细地擦拭桑晴的墓碑,“而且我妈并不很喜欢大房子,她更喜欢在她自己的空间呆着,太大了,她一个女人说不定也害怕。”
路桥这些话说得其实很平静,可辛免的泪却刷一下就掉了下来。
他跪在墓前的空地上,板板正正磕了三个头:“阿姨,我来晚了。”
又哽咽道,“您也知道吧,我不是故意的。”
路桥侧眸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干什么?”辛免十分敏锐,“你是不是又在笑我?”
“没有。”路桥说着站起身来,沉默着点了支烟。
路桥抽烟了,这件事辛免昨天就发现了,但他没有问,因为想一想他这几年的处境,他就觉得很心疼,不忍心对他多加苛责。
“阿姨,你不该走。”辛免絮絮叨叨地说,“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而且如果你在的话,小桥一定会听你的话,不跟那个女人的孩子走得那么近。”
“辛免。”路桥叫了他一声,灰白的烟雾飘过,遮住了他的眼睛,辛免无法看清他的情绪。
路桥变了,变得特别多。
以前阳光开朗的热血少年,此刻已经是沉稳得过了分的优雅青年了。
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属于他自己的魄力和韵味,比以前更让人着迷。
“我说错了吗?”辛免问,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子,“我昨天就说了要来让阿姨给我评评理。”
路桥看他片刻,像是好笑一般。
他也真的笑了一下,说:“辛免,你真是一点都没有变。”
辛免抿了抿唇,一时不知道他这话说的是褒义还是贬义。
路桥瞥开眼去,有时候他觉得,辛免这样的人其实挺幸福的。
失去父亲的时候年龄还太小,尚不懂得那种彻骨的悲伤,之后生活在路家,又几乎得到了两个母亲的爱,所以他反而比路桥还要娇气一些。
其实很少有人知道,辛免其实比路桥还大上几个月。
只是他从小就爱哭,一直长到十五岁,直到被路潍州打包扔到国外之前,在外面惹了事儿受了气还都是路桥为他撑腰,为他收拾烂摊子。
也正因为这样,他从小就叫路桥哥哥,叫着叫着也就习惯了。
他娇气,也很少顾忌别人,所以在桑晴的坟墓前,话还没说两句,就忙不迭先告状。
只顾得上说自己多么想念桑晴,却永远想不到问问桑晴过的好不好,寂寞不寂寞。
“我变没变,和现在说的话有关系吗?”辛免疑惑地问,“想到阿姨我真的好恨好恨好恨那些人。”
一连用了三个“好恨。”
“辛免,”路桥看了他好一会儿才问,“妈妈做的事情和孩子有什么关系?”
他的面容掩在阴影里,衬衣衣摆被风吹得飞起,辛免抬头看他,却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到他问,“照你这样说,我还是路潍州的孩子呢,那不是更加罪恶深重?”
辛免张了张嘴,想说他不是这个意思。
可却发现从逻辑上来说,他要么承认自己就是这个意思,要么就得承认自己说错了话。
他悻悻地咬住了嘴唇,没有说话。
“归根结底还是路潍州不争气,如果他行的端坐的正,洛颀又怎么可能会有隙可乘?”路桥轻声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罢了,和别的人没有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