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是很遥远了。
彭家乐还在旁边眼巴巴盯着,要看他怎么捋老虎须,一时让徐心诺很为难。
为了糊弄彭家乐,多争取一点思考时间,徐心诺借口出去上厕所。
彭家乐问:“包厢里不是有、有卫生间吗?”
徐心诺找了个蹩脚的理由:“我还要……再抽根烟。”
“你、你还会抽、抽烟呢!”彭家乐大惊,“你什么时候学、学会的啊?”
“……我去买一包,现学。”徐心诺哧溜跑出去,甩上了包厢的门。
徐心诺没有去买烟。
他走到露天平台,一推玻璃门,夏天的潮湿和闷热像棉被一样把人牢牢裹住。
这边是吸烟区,陈设着小圆桌和烟灰缸,徐心诺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到这儿来。
听彭家乐信誓旦旦说庄逢君是狸猫换太子那个狸猫,他心里很没有实在感,现实里,真的有这么戏剧的事儿,又怎么会发生在自己身边呢?
有个人捷足先登,正在吸烟区那儿,凭栏吞云吐雾,一星红点在黑暗中明明灭灭。那人看起来还有几分面熟,扫了一眼过来,望向徐心诺,然后在烟灰缸里熄灭了手里的烟。
徐心诺没想到在这里就跟庄逢君狭路相逢——淦,他还没想好说什么台词呢。
那点感慨顿时都飞了,这人就不禁惦记。
四目相对,庄逢君先开口,没露出太意外的表情:“你回国了?哪天回来的?”
徐心诺愣了愣:“就今天……嘁,跟你又没有关系。”
庄逢君仿佛不会读空气:“你怎么不回家?”
徐心诺强调:“跟你又没有关系!”
“好吧,跟我没关系。”庄逢君了然,“你跟彭家乐出来吃饭?”
“你又知道了。”徐心诺说,“你怎么确定我就跟他一起?”
“那不然呢,你跟谁出来的?”
“……彭家乐。”徐心诺想编个其他的名字,都没能成功,因为庄逢君了解他每一个朋友。从小到大,就是这副我什么都知道的样子,看了让人生气:“诶!你以为就你大聪明?”
不料,庄逢君不以为耻,还挑了挑眉:“还可以。但可能没你想得那么聪明。”
徐心诺觉得这人未免也太自恋了:“你会不会听正反话,我那是在夸你吗?”
“再说,你不要得意了。”徐心诺小声嘟囔,“我已经都听说了——那个什么。”
庄逢君的嘴角往上勾了一下。
却不去问他听说了什么。
这让徐心诺很难自己演下去,他张了张嘴,因为庄逢君余威犹在,便又闭上了。
何况气氛也不像那么回事,天气实在太热了,一阵微风卷着热浪袭来,呼吸都是闷的。
徐心诺穿了件无袖背心卫衣,宽松大短裤,几乎不讲什么形象。他乜斜庄逢君,庄逢君一如既往的人模狗样,没穿西装外套,灰西裤,白衬衫,领带一丝不苟地系在脖子上。
只从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的精壮小臂来看,这人原来也知道热。
好像徐心诺从上大学开始,就习惯了庄逢君这个形象。
庄逢君这种装模作样的生物,从来不会在外人面前穿短裤和凉鞋,不会有任何衣冠不整的形象。他不仅不穿,还会让穿的人站在旁边当绿叶,自惭形秽得想挖地洞。
徐心诺从很早就明白,庄逢君跟他和彭家乐这种一事无成的二世祖不一样,区别大得就像,就像SSR与R卡的区别,人家皮肤都是豪华闪亮版的。
从小他光听徐春华念叨,都已可将庄逢君履历倒背如流——从小实验班火箭班一路跳级,十六岁就上大学,别的学生享暑假疯跑疯玩最后一天狂补作业的时候,他已经按部就班进入公司锻炼,不是跟进这个电影项目,就是跟那个制片人谈工作,积攒人脉。
最后大学一毕业,就顺理成章接了庄叔叔的班。
以徐春华白手起家的经历和一生要强的性格,当家长是万万不会鼓励教育的,更多时候她会当众点着徐心诺的脑袋,点得徐心诺觉得自己像个太阳能摇头娃娃:“这祖宗,还指望他以后能管理公司?干什么什么不行,不把家败光,我都给祖宗烧高香了。看看人家小君!”
徐心诺身经百战,脸皮磨炼得极厚,基本上已可以无动于衷。但只要有庄逢君在场旁观,他就会恼羞成怒,大约是被庄逢君身上一股酸腐的精英味儿熏的。
可恶的是,庄逢君偏偏还善于伪装,用无可挑剔的外表和态度蒙骗外人。
就像现在……
徐心诺想,操,他明明都看惯了人高马大的外国佬,为什么还是觉得庄逢君那么高!
除了衣品好,庄逢君还有副好皮囊,冷白皮,站在那儿简直就像夏夜里绽放的一朵凛然的幽谷百合。他眉弓高,轮廓深,注视着别人的时候,就显出高深莫测又高高在上的样子。
庄逢君的嘴唇又很薄,一讲话,唇边总带点分不出是礼貌还是讥诮的笑意。
徐心诺别过头去,往远处的街道眺望。他想这种人,鸠占鹊巢趴了人家的窝,真相都暴露了,为什么还能这么坦然,一点都不慌的样子——他居然还有心情下馆子吃涮羊肉!
话说,既然知道抱错了孩子,庄叔叔亲生儿子找到了没?
徐心诺听彭家乐磕磕巴巴八卦了半晚上,奈何彭家乐以前语文考试少有及格,表达能力更是堪忧,讲了个寂寞。他想到这里,忍不住摸出手机,偷偷搜索社会新闻。
此时又有个脸盘方正的年轻人过来,徐心诺也认得出,是庄逢君的助理,名叫高凯。
“庄总,张导他们在里面敬酒了……诶不好意思,我没看到心诺也在。”
高凯连亦看到徐心诺,忙打招呼:“你不是去留学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徐心诺的搜索结果一无所获,看来庄家的事并未公开报道出来。
他对外人还是挺讲礼貌的,把手机又放回兜里:“没多久,刚回来。你们在应酬?”
高凯说:“对,小庄总约了人,谈新电影立项的事。”
庄叔叔虽退居二线,仍掌握董事长大权,公司员工以“庄总”和“小庄总”加以区分。不过徐心诺对庄逢君的行程没兴趣,庄逢君家里是开影视公司的,什么立项制作,艺人管理,他不懂这些,最多脑内多一个问号,庄逢君怎么还在谈公事,以后这公司还跟他有没有关系?
庄逢君好像能看穿他心里嘀咕什么,忽然开口:“徐心诺。”
徐心诺提起戒备:“怎么了?”
他眼睛很大,瞳仁黑漆漆的,像某种小动物,让庄逢君想起以前在同学家看过刚出生两个月的一窝小猫,什么杀伤力都没有,却没有自知之明,叫个不停还想挠人。
庄逢君顿了顿,只说:“刚回来就少吃点油腻的,小心犯肠胃炎。”
“我不会的。”徐心诺自信地驳斥了他。
然而庄逢君简直堪称瘟神,一张嘴好的不灵坏的灵,徐心诺回到他自己那间“四季发财”包厢,就开始捂着肚子跑洗手间。
彭家乐弱气地说:“我觉得吧,不是他瘟、瘟神,是你真的不、不该一回来就吃火锅。”
“你闭嘴。”徐心诺蔫吧地喝了口大麦茶,“我就是太久没吃中餐,有点反向水土不服。”
“好吧。”彭家乐说,“要不等、等你状态好了,我们再去嘲、嘲笑庄逢君。”
这个建议尚算体贴,一顿牙祭也打得七七八八,两人决定打道回府。
彭家乐是打车来的,徐心诺则从机场回来,并且这两个都是拿着驾照从不上路的主儿,一双标准的马路杀手,自然只能双双站在路边,拖着行李箱吃汽车尾气。
彭家乐不上路是因为他曾经出门就蹭了辆限量款保时捷——没办法,小区里豪车太多——徐心诺不上路则是因为曾经出门看到庄逢君,一走神直接怼进了花坛里。
详细的情形不必多提,总之结果就是,从此都留下了心理阴影。
结果不巧,晚上九点多,赶上附近科技园那堆程序员加班回家,根本没有司机接单。
彭家乐体胖怕热,汗流浃背,短短的头发湿成一绺一绺,在路灯下亮晶晶的。彭家乐不停地擦着汗,徐心诺也没好到哪去,他坐了十多个小时的飞机,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这会儿正困劲儿上来,眼皮打架摇摇欲坠。
又过一刻钟,一辆黑色宝马停在两人面前,车窗降下,露出庄逢君的脸。
庄逢君有些诧异:“你们怎么还没走?”
彭家乐果真见了他就紧张,一紧张则更结巴:“哦这个,因、因、因为……”
徐心诺努力抻开眼皮,说:“我们准备饭后消食,再去遛遛弯。”
一边说,一边快要东倒西歪,庄逢君都有点乐了。他打开车门,几步便跨过来,伸手拉过徐心诺那个26寸颇有分量的行李箱,拖到宝马屁股后面。
助理高凯很有眼色地开了后备箱,庄逢君弯腰提住侧把,把箱子扔了进去。
徐心诺伸手:“哎哎,你这人,干嘛偷别人的东西——”
庄逢君居高临下地看他:“嗯,我就偷了。你俩是继续在路边傻等,还是跟它一起走?”
说完靠在车门上,高凯配合地给了外面两人一个“真不坐?那我们就走了”的眼神。
副驾和同侧的后座车门正大敞着,有如冰箱,嗖嗖地往外冒着冷气,散发着不可阻挡的诱惑力。彭家乐只坚持了十秒钟,刻在人类骨子里追求享受的本能就占了上风,他跟徐心诺交换一个眼神,还是坚定地窜过去,出溜就要往后座钻,却被庄逢君作势拦了一下。
“你去坐副驾。”庄逢君说。
副驾就副驾,彭家乐屈服了,反正都有空调,一上车便爽得长出一口大气。
庄逢君又看徐心诺,脸上又是那种徐心诺非常熟悉的猫逗老鼠一样的揶揄神色:“你不上车对吗?那我们先回去了,你再继续等一下司机接单吧。”
说完作势也要上车。徐心诺隔着玻璃,瞪了彭家乐那个叛徒一眼——他跟庄逢君有仇,但是和宝马、冷气还有小高没仇,于是暂时放下了骨气说:“今天就算了,我也坐。”
庄逢君笑了一下,看他开了左侧后门,自己跟着坐进另一边。!
第3章
车行稳健,如同游鱼,街灯飞快地一盏盏往后跑。
车里的四人都很安静,一个开车,一个口吃,一个犯困,还有一个在玩打火机,都没什么聊天的闲情逸致,为了免于尴尬,小高只好打开车载播放器放点音乐。
徐心诺终于抵不过困意,开始小鸡啄米似的钓鱼,一脑袋磕在窗户上,才再次醒来。庄逢君跟他都坐后排,中间却拉开老大的距离,一人一边,十足井水不犯河水,谁也不挨着谁。
他看到庄逢君手里握着个金属打火机,盖子翻开又合上,吧嗒吧嗒响个不停。
徐心诺迷迷糊糊地想,庄逢君以前也不怎么抽烟,什么时候还多了烟瘾的毛病。
清醒了一点,又想起来,哦,对,庄逢君快落魄了,难道他还借烟消愁起来了?
徐心诺揉了揉眼,忍不住说:“你不要玩打火机了,好吵。”
庄逢君顿了顿,说:“好。”
可这人还抽烟,真没有素质,徐心诺愤愤地想。他最早发现庄逢君会抽烟的时候,是在庄逢君毕业正式在公司担任职务以后。要说偶尔应酬需要,也不是不可以理解,可变成老烟民就很让人讨厌了。而且,在黑暗里如孤狼一般抽烟的庄逢君,变得陌生又遥远。
虽然他拉黑了庄逢君很多年,两家人住得那么近,出门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庄逢君怎么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偷偷变了个模样呢。
徐心诺还想说点儿什么谴责他,或者看看他兜里有没有装着烟盒,一抬手,自己随身挎着的腰包里却掉出个魔方来,咕噜滚下座位,又跑到庄逢君脚底下。
徐心诺要弯腰去捞,庄逢君却抢先从座位底下拾起来,借着亮光研究一番。
这个魔方跟最常见的那种不太一样,六个面,每个面不是方方正正九宫格,只有两道弧线,在两个对角顶点相交,像只眼睛的轮廓。
庄逢君观察了一下,虚心求教:“它为什么是长这样的?”
正常情况下,徐心诺是不想跟他多话的,但涉及他熟悉的知识领域,又是庄逢君不认识的东西,他还是没压住炫耀的心思,淡定地说:“因为这是枫叶魔方。”
前面的彭家乐扭过头往后瞧:“什么东、东西?枫叶魔方是、是什么?我也想看。”
他被后头两人完美无视了,徐心诺说:“你自己去淘宝搜。”然后自认讥讽地对庄逢君补充:“比高阶魔方简单很多,适合初学者,不需要很费脑子,连你也可以
玩。”
他故意重读了“你”这个字。
庄逢君瞥他一眼,拧了几个面,规规整整的六面体颜色被打乱了,然后,复原不了。
他笑了,把手里的魔方递回来:“算了,对我这个‘初学者’来说,果然还是很难。”
在徐心诺唯一有碾压实力的领域里,庄逢君却表现得如此没有毅力,让他成就感顿失,忙暗戳戳地劝说:“其实没有很难,你可以先还原两个面,如果你实在想学,我教……”
他清了清喉咙:“我可以给你发个教程视频。”
庄逢君却不咸不淡:“等下次有机会吧,反正你回国了,我想学的时候再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