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面摊他常吃,老板在这里摆了三年的摊,口味比一些小馆子的还强,最地道的是炸酱面,不过冬天里还是要点汤面比较好,汤面在冷空气中保温的时间会长一些,热汤喝到肚子里也暖和。
面很快上来了,羊肉面汤清味浓,非常鲜美,面是摊主自己擀的手擀面,很筋道。
晏旻三两口便将面吃进了肚子里,将汤也喝尽,只觉得胃里和身上都暖洋洋的,他掏出一元钱递给摊主,对方找给他二毛。
从前年物价闯关失败之后,物价就涨上来了,再也没有下去,之前一碗羊肉面五毛,现在得八毛。
晏旻每个月工资九百多元,如果他在计算所做研究员,月薪大概也就是四五百左右,现在他在企业,职务还是总工程师,各种补贴略多一些,年底还会有一些奖金。
除了对电脑要求比较高,晏旻没有其他烧钱的爱好。
所以他不缺钱,天天下馆子都不成问题。
除电脑之外,美食是他唯二的追求了,但也没到夸张的地步,只要口味好就行。
这家路边摊味道好,他就成了常客。
吃饱喝足回到宿舍,晏旻倒了点水准备吃药,发现暖水壶的水已经凉透了,便赶紧接了一壶水放在过道里的炉火上坐上。
楼里家家户户都将炉子放在过道里,做饭烧水都靠它,每到饭点,过道里热闹得很。
此刻也正是热闹的时候,邻居间话家常,炒菜落锅的声音,孩子的嬉闹声,家长的呵斥声,此起彼伏,交织出一曲人间交响乐。
烧上水,晏旻回到桌边坐下,拆开了蔺征西的来信。
信是用繁体中文写的,字还不错,潇洒有力,有点像它的主人。
开头是简短的寒暄。
“晏旻:见信如晤!
“近来安好?近日达拉斯气温骤降,竟低至零度,隐有下雪迹象。忆起有一年波士顿下暴雪,积雪太厚,竟与台阶持平。你早起出门,没提防摔了一跤,几被雪埋,你趴在那儿不动,吓得我慌忙将你从雪中挖出,却不想被你往脖子里塞了一团雪,你嬉笑的模样宛在眼前。北京想必正值隆冬,可曾下雪?还打雪仗吗?记得添衣。”
晏旻看到这里,眼眶有些发热,他从前看信,都是竭力忽略这种关切与温情,只看后面与工作相关的内容。
蔺征西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将感情竭力压抑,反复琢磨,才变成这短短数行字,怕太浓烈引起他的反感,怕太平淡表达不出内心的关切。
中间是蔺征西写他在德州仪器工作的情形。德州仪器是当今美国的半导体巨头,它研发了世界上第一个硅晶体管、第一个集成电路,许多后来半导体行业的大佬都在这里工作过,包括张忠谋、苏姿丰等。
晏旻在美国读博士时,导师团队对接的企业就是德州仪器,他也常去那边。
博士毕业后,他去德州仪器做了一年多博后。博后结束,他拒绝了德州仪器的高薪职位,选择了回国。
蔺征西与他差不多时间去的德州仪器,他回国后,蔺征西继续留在那里做芯片工程师。
他当然不能在信中跟晏旻说一些很细节的东西,事关企业机密,但是却能让晏旻了解到当今芯片行业的最新动态,这就足够了。
写完工作方面的事,蔺征西又在信的结尾处写了一段话:“我今年春节可能会回一趟山东,陪我祖父回故乡看看,也会去北京,可否邀请你为我们做向导?”
晏旻看到这里,怔了半晌,想起来蔺征西确实在这年春节回过大陆,但他们并没有见面,因为他害怕尴尬,离开北京回老家过年了,避开了与他见面。
不知道没找到人的蔺征西当时是怎样的心情,况且还有他的祖父与父亲在。
晏旻看着手里的信,鼻子里有些发酸:对不起啊!蔺征西,这次我不会再躲了。
看完信,晏旻打开抽屉,从里面掏出厚厚一沓航空信,全都是蔺征西的。
晏旻忍不住再次打开了信,从第一封开始读了起来。
一封接着一封,他完全沉浸在信中,以蔺征西的角度去看信,看得满心都是酸楚,胸口有些发闷,眼眶也有些酸涩。
他曾经以为距离和时间能够冲淡一切,时间久了,蔺征西就不会那么执着于他。
事实上,并不是这样。
过了那么多年,哪怕是没有再见面,蔺征西的感情也没有变淡。
甚至是在他出事之后,抛下美国的一切回到中国,开始照顾变成植物人的他,一照顾就是十几年。
邻居过来敲门,提醒他水烧开很久了,等晏旻去看的时候,炊壶的水烧得只剩了一半,还不够装一壶的。
晏旻只好又重新烧一壶,铺开纸笔开始给蔺征西回信。
信写得并不顺利,写了几句,觉得不妥当,又撕掉,揉成一团扔到字纸篓里。
最后字纸篓里扔了半篓,信都没写好。
晏旻放下笔,双手捂着脸,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口吻跟蔺征西说话。
这信到底是没写成,既然蔺征西要回国,那就等见了面再说吧,反正现在写了寄过去也未必能收到,那时候他多半已经在台湾或者大陆了。
第5章 追债
这一夜,晏旻以为会梦见蔺征西,或者睡一觉醒来,又会回到他应该去的那个时间。
然而并没有,一宿无梦,再醒来的时候,还是在中科院的宿舍里,桌上还有一堆没有收的航空信。
晏旻终于接受了自己苏醒在1990年事实,既然给了他重来一次的机会,那他就不能浪费掉了,尤其不能重蹈覆辙。
晏旻去了公司,第一件事就是找瞿延宁,向他索要专利费。
但是瞿延宁上午没来公司,问他的秘书刘民利,说是去办点什么事,具体办什么事则不知道,跟他打马虎眼。
晏旻看着刘民利,说:“刘秘书,你这可是不称职啊,你连上司的行程都不知道?今天要是美国客户过来,你是也打算这么糊弄?”
刘民利脸涨红了:“我、我——对不起,晏总,我是真不知道,下次我保证不犯这样的错误。”
晏旻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刘利民就是瞿延宁的喉舌,他说不知道,就是不想告诉自己:“那等瞿总回来了,你第一时间通知我吧。”
“好,好。”刘利民诺诺应道。
刘利民也是学技术出身,刚来西华时跟着晏旻干了一段时间,不过负责的是售后工作,他的专业水准非常一般,对不起他的名校毕业生身份。
但这人非常会来事,让别人不好意思挑他的错处。
用后来时髦点的话说,就是情商高,马屁拍得及其高明。
不到一年,便从技术部调到了总经办,成了瞿延宁的左膀右臂,混得如鱼得水,但依旧跟技术部的同事称兄道弟,让人如沐春风。
晏旻是打心眼里瞧不上他,别人不知道,他却再清楚不过,刘民利和瞿延宁是同一条利益链上的人。公司股改的时候便露出了真面目,跟瞿延宁沆瀣一气,背刺整个技术部的人。
在瞿延宁退休之后,他便成了西华信息的掌舵人,每年拿着上亿的年薪,却对中国的技术发展没做出丁点贡献,是个鼠目寸光的利己主义者。
瞿延宁越过自己将汉卡拿去申请专利,这事就是刘民利经手的,多半是他与研发部的谁暗通款曲,背着自己将资料给拿走了。
被手下员工背叛,晏旻倒也不难受,毕竟瞿延宁才是公司的话事人,又会做表面功夫,能笼络到一些人非常正常。
瞿延宁跟晏旻玩起了躲猫猫游戏,连续两天都没来上班,去他家里也碰不到人,星期天又是休息日,看样子是真要躲下去了。
晏旻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去找自己的老领导——计算所的副所长徐润良。
他买了几斤苹果、梨,又买了一只烤鸭和半斤卤牛肉,敲开了徐家的门。
如今买肉还需要肉票,晏旻平时在外面吃,还是私人摊贩居多,肉票用得少,多余的基本送了同事。
徐润良看着晏旻,很有些意外:“小晏,你怎么来了?快请进。”
晏旻笑呵呵地说:“徐老师,我今天上门蹭饭来了。”
徐润良看着晏旻手里的东西,诧异坏了,这小子一向不通人情世故,今天还是头一回提东西上门,怕不是来蹭饭,而是有事要求人。不过晏旻从不开口求人,所以他心里好奇死了,到底是为什么事呢?
“哈哈,欢迎欢迎,就怕你不来。怎么还带东西来,太客气了,老伴儿,帮忙整几个下酒菜,中午我和小晏要好好喝一杯。”徐润良招呼老伴,又招呼晏旻,“快坐,我给你倒茶。”
晏旻将东西递给徐夫人,在木椅上坐了下来:“谢谢老师。”
徐润良给他倒了杯茶,说:“你一向无事不登三宝殿,是不是技术上取得了什么进展?”
晏旻双手接过茶杯:“倒也没有。不过我们研发的汉卡获得了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不知道领导听说了没有?”
“听说了,恭喜你啊!果然是后生可畏,我没看错人!”徐润良开心地拍着他的肩,发自内心地赞扬。
徐润良是计算机方面国宝级专家,他是五十年代的大学生,学的是无线电,参与过中国第一代电子计算机的研发,见证了中国计算机的整个发展历程,多次获得过国家级大奖。
他也是改革开放后第一批赴美留学的留学生,晏旻当初回国,便是收到了他的邀请信,邀他加入中科院计算机研究所,他没有犹豫就回来了。
晏旻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老师,我今天来其实是有事想麻烦您。”
徐润良正好要喝茶,听见这话,将茶杯放下了:“哦,说说。”
“是这样的……”晏旻将公司内部开会决定的发展方向说了一下。
徐润良颔首:“这事我听过瞿延宁的汇报,利用汉卡的优势,从美国进口CPU、GPU等零部件,在国内开设工厂,组装属于自己的微机品牌。以后再用国产的零部件逐步替换,全面实现电脑国产化。这个想法还是不错的。”
晏旻说:“他画的大饼是这样的。但现在却要砍掉研发的资金,用来发展工厂和品牌。我不觉得等他们习惯了赚快钱,还会愿意花重金去研发CPU与GPU。”
徐润良皱眉:“他说要砍掉研发资金?”
晏旻点头:“对,我的研发计划被公司否决了。我本来已经跟所里打了报告,准备研发CPU。可是公司如果不支持,所里就算批复下来也没多大用处,甚至还是浪费资金,毕竟研发大头得公司支持。没有公司的支持,我们的研发就没法进行下去。”
徐润良吹胡子瞪眼:“简直就是乱弹琴!当初我就不太赞同你去公司,戴家益和瞿延宁跟我拍胸脯保证,你去公司才能更好地做研究,你自己也同意去,我才放你走的。现在倒好,为了利益,竟然舍本逐末了!咱们可是计算所下属的公司,办公司是为了将研发推广到市场中去,从而反哺科研。如今为了赚钱,倒把研究给晾到一边去了。简直岂有此理!”
晏旻说:“我也是这么反驳他们的。但我一个人说服不了大家,他们都认为我操之过急。可时间不等人哪!”
更何况他清楚知道瞿延宁画的大饼也仅仅是权宜之计。
徐润良“哼”了一声:“我从一开始就不看好瞿延宁,这小子跟狐狸一样狡猾,真本事没有,就知道好高骛远,心眼子加起来比整个计算所的人都多,就不是个会踏实做事的人。只怪我当初没坚持留你。”
“不,老师,这不能怪您!我在美国的时候,看到过不少高校研究所和企业合作的成功案例,知道二者结合的优势所在。但我没想到的是,我们研发的汉卡救活了公司,公司却过河拆桥了。”
“简直就是鼠目寸光!计算机领域内科技日新月异,他们该不会觉得,有一个汉卡就万事大吉了吧!说不定明天就被人超过了。”
晏旻叹了一口气,说:“还有一件事,瞿延宁背着我以公司的名义申请了汉卡的专利,没有通知我。”
徐润良惊愕地抬眼看着晏旻:“他没提前跟你商量?”
晏旻缓缓摇头:“没有,估计是怕我不同意。”
徐润良愤怒地拍了一下茶几:“欺人太甚!汉卡是你主持研发的,就算公司要申请专利,怎么能够不经得你本人的同意,没这个道理!”
晏旻说:“他恐怕是怕我向公司索要专利费,所以偷偷申了。”
“果然是瞿延宁干得出来的事!”
晏旻说:“老师,我想向公司讨要汉卡的专利费。”
徐润良十分诧异地看着晏旻:“向公司要专利费?”这个他却是没想到,如果是他本人,这哑巴亏恐怕就吃了。
晏旻点头:“对。现在指望公司提供研发资金是办不到了,我只能自己想办法。汉卡是我在所里就开始研究的项目,不完全属于公司,瞿延宁的做法实在是有违公道。所以我要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用来研发芯片。”
徐润良更惊讶了:“你要专利费是为了研发芯片?”
“嗯。他们不支持,我就用自己的办法来做研发。”
“那你打算问他们要多少钱?”
“一千万。”
徐润良听完,沉吟片刻:“汉卡倒是也值这么多。不过院里和公司能同意?”
晏旻摇头:“我不知道,估计有点难,这两天瞿延宁一直在躲我,找不到人。所以想请老师帮我打探一下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