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形修长，像春日雨后的小笋一般挺拔，面容干净俊秀，还显嫩，27岁的他看起来就像个刚入学的大学生，怎么看也不像是一家公司的技术总工程师。
　　刚下楼，晏旻就被刺骨的寒风吹傻了，实在是太冷了。
　　不过他并不觉得难以忍受，做了十四载游魂，无论寒暑，都是没有知觉的。
　　这久违的寒冷让他有了活着的感觉，他甚至还有些雀跃，便不紧不慢地在风中走着。
　　时隔多年，晏旻依旧清楚记得西华信息的老地址，从研究所出来，向南步行十来分钟就到。
　　这里是中关村，往后这里会发展成中国的高科技基地，房价也会水涨船高，贵到普通人买不起的地步。
　　不过现在的中关村老旧破败，色调灰扑扑的，树枝光秃秃地支棱着，街巷狭窄，房屋低矮拥挤。
　　但时不时出现在视野里的崭新招牌又隐隐透露出一股生机，就像时下的中国，改革开放十二年后，国家和人民逐渐探索出了一条崭新的发展路子，一切都在蓄势待发。
　　晏旻在路边摊买了套刚出炉的煎饼果子，加蛋的，只需要四毛。
　　揣进包里之前，忍不住咬了一口，咸香可口，还是记忆中的味道，他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热腾腾的食物吃到嘴里的感觉真是太好了，或者说，活着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晏旻将剩下的煎饼果子刚塞进手提包，等到公司再吃，被先他一步出门的李庚云追上了：“晏工！”风将他的声音刮得支离破碎的。
　　晏旻耳朵尖，听到了，回头看一眼。
　　李庚云跑上来：“你吃早饭了吗？我给你买了包子。还帮你拿了药。”他提前出门帮晏旻去医务室拿药了，还帮他买了早餐。
　　晏旻感激地说：“谢谢！早餐我买了，包子你自己吃吧。药给我就好，多少钱？”
　　李庚云笑着摆摆手：“医务室拿的退烧药，没花钱。这药一次一片，一天三次。”
　　晏旻点头：“谢谢！”他将包着药片的白色纸包接过来，塞进棉衣口袋里。
　　天气太冷，风又大，李庚云巴不得要进屋子里去暖和，一路小跑着往公司跑。
　　晏旻本来不紧不慢地走，见他走得快，也无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很快就到了公司。
　　西华信息虽然年营业额超过了4亿，但全公司员工也才一百多人，其中技术人员占了半数以上，剩下的主要是业务员。
　　晏旻进了公司，准备直接去会议室，被公司前台黄梅拦住了，她满脸喜气：“小晏，你可算来了。恭喜啊！”
　　黄梅也是从计算所调过来的，像很多中年妇女一样热衷于促成年轻人的好事，对单身青年格外热情。
　　留美博士晏旻简直就是她眼中的金龟婿，学历高工作好不说，长得还特好看，不知道是哪家闺女的福气。
　　所以晏旻看到她时，下意识就想逃，嘴里敷衍：“黄姐，什么事啊？”脚下并不停顿。
　　黄梅赶紧抓住他的袖子，说：“你别急着走啊。真是喜事，你们研发的汉卡拿到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啦。我刚接到通知，这个月19号去人民大会堂参加颁奖典礼，人民大会堂呢。”
　　晏旻一听，顿时笑了起来：“真的？”
　　黄梅笑眯眯地说：“当然是真的，这事我还能骗你？你可真行啊，拿到奖金了，回头记得请客。”
　　“好，一定！”晏旻忙不迭点头答应。
　　他主持研发的关联式汉卡获得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确有其事，不过那次他没有去领奖，是瞿延宁代他去领奖的。
　　除了奖杯，还有15000块钱的奖金，这在90年是一笔不小的钱了，毕竟普通人的工资也就是两三百元一个月。
　　但晏旻作为研发主力和领队，也只获得了二百元的奖金。
　　研发部的其他同事则获得了几十到一百元的奖金，余下的便充了公，进了公司账目。
　　当时晏旻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他们毕竟是国有企业，一切都是国家的。
　　后来公司股改，本来说好研发部的同事以技术入股，但随着他被踢出公司，而研发部其他人的技术股也都不了了之。
　　倒是瞿延宁和他那群拥趸都分到了管理股，一个个赚得盆满钵满，没两年，便将研发部原来的技术员开得七七八八了。
　　这么一看，研发部吃亏是老传统了。
　　晏旻想到这里，嘴角露出了讥诮的笑容。
　　他便是带着这样一幅讥诮的面容推开会议室大门的，里面烟雾缭绕，呛得他几乎背过气去。
　　那群人正热火朝天地勾画着公司的宏伟蓝图，有些人激动得脸比发烧的晏旻还红。
　　晏旻推门进来，最先发现他的便是坐在主位的瞿延宁，他拿下嘴里的烟，看着晏旻：“晏总来了。”
　　其余人也都停了下来，看着晏旻。
　　晏旻眼神毫无温度地看瞿延宁一眼，扭头对身后的李庚云说：“小李，麻烦帮我倒杯水！”
　　然后走进办公室，打开瞿延宁身后的窗户，让新鲜冷冽的空气灌进来，稀释一下污浊的空气。
　　然后在瞿延宁右手边的空位上坐了下来，放下自己的公文包，掏出了煎饼果子。
　　所有人都静默无声看着晏旻。
　　晏旻吃了一口煎饼果子，抬眼看其他人一眼：“你们继续啊。”
　　所有人都跟见鬼了一样，这还是头一回看见这么随便的晏旻，他什么时候会在别人工作的时候吃东西？
　　瞿延宁微微皱了一下眉，没有说什么，然后轻咳一声，继续之前的话题：“我们说到哪儿了？”
　　业务经理冯大有说：“我认为五年后我们的销售额能破50亿。”
　　他说完，办公室又热闹起来了，大家各抒己见，有人表示同意，也有人觉得太多了。
　　这时李庚云进来，将晏旻的茶杯放到他面前的桌上。
　　晏旻咽下煎饼果子，说了声：“谢谢！”然后端起茶杯，轻轻吹了一下，喝了一小口水，又继续吃东西，仿佛屋内的热闹跟他毫无关系。
　　瞿延宁不止一次将目光瞥向他，神色有些复杂。
　　晏旻慢条斯理吃完煎饼果子，慢慢捧着茶杯喝了一会儿水，丝毫没有参与话题的意思。
　　过了几分钟，又从口袋里摸出药包来，拆开，吃了一片药。
　　吃完药，一抬头，便发现瞿延宁在看自己，他垂下眼帘，放下了水杯，一丝不苟地将药按原样包好。
　　他对着瞿延宁实在笑不出来，对他只有愤怒、仇恨和不屑。
　　但此刻瞿延宁还没有制造车祸，报仇似乎不合逻辑。
　　可他受过的罪，蔺征西承受的痛苦绝对不是假的，至少在另一个时空维度里，那些都是真实存在的。
　　瞿延宁见晏旻终于吃喝完毕，这才在烟灰缸上弹了弹烟灰，开口说：“晏总，我们大家决定通过投票来表决公司的发展路线。你有什么想法，也可以说说。”
　　晏旻不抬眼皮，望着自己的茶杯：“我还是坚持我的观点，技术要掌握在自己手里，才有话语权。所以我主张自主研发芯片。”
　　他话一出口，又迎来一阵沉默。
　　冯大有清了一下嗓子，打破沉默：“晏总你这个方案我们刚才也讨论过了，就算咱们公司现在开始研发芯片，且不说做不出来，就算能做出来，没个十年八年也看不到成果。公司不可能将所有的希望都押在你身上，公司有这么多人要吃饭，就必须要有短期内能产生利润的项目。而且我说句实在话，就咱们目前这个技术水平，还真是造不如买。”
　　晏旻面无表情地说：“我也没不让现在就不进口美国芯片，我只是要求增加研发投入。我已经跟所里打了报告，只要报告通过，国家也会给我们的项目拨经费。”做戏就要做足。
　　瞿延宁捻灭了烟头，吐完最后一口烟才说：“我已经跟所长讨论过这事，财政顶多只会拨款一千万。一千万听起来很多，但晏总你从美国回来，是再清楚不过的，这对芯片研发来说，只是九牛一毛，这可是个烧钱的无底洞。我们当然也想在研发上多投入资金，只是目前公司刚刚才站稳脚跟，实在是有心无力，所以只能暂时压缩研发资金，等时机成熟，我们再追加资金。你别着急，咱们慢慢来。”
　　瞿延宁之所以能做西华信息的老总，正是得益于他的巧舌如簧，公关能力出众，获得了中科院一众领导的认可。
　　他这话说得极其漂亮，晏旻知道，自己要是再坚持下去，就显得胡搅蛮缠了，他耸耸肩：“既然这样，那就投票决定吧。”
　　瞿延宁听他这么说，脸上露出了胜利的笑容：“那好，接下来就进行举手表决吧，各部门主要领导都在，同意我的方案，支持投资建厂的请举手。”
　　他的话音一落，与会的十一个人中，有七个举起了手。
　　瞿延宁嘴角控制不住往上扬，他努力拉下嘴角，看向晏旻：“晏总，十一个人有七个支持我的方案，还需要继续表决吗？”
　　晏旻说：“没必要了，少数服从多数。”
　　瞿延宁笑起来：“对嘛，少数服从多数。晏总也支持我们先发展工厂，再进行研发投入。”事情太顺利了，这个会结束的时间要比预期的早多了，晏旻总算不再死脑筋了，真是谢天谢地。
　　冯大有说：“瞿总，既然已经有了结果，这会是不是就算开完了？”
　　瞿延宁说：“对，那就散会！”
　　大家都起身，依次离开。
　　坐在最里端的瞿延宁站了起来，准备回办公室，晏旻说：“瞿总，请等一下。”
　　瞿延宁停下来，居高临下看着晏旻，略有些紧张地说：“还有事？”他生怕晏旻说话不算话。
　　晏旻说：“刚刚我听黄姐说，我们的汉卡获得了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19号颁奖，我想去领奖。”
　　瞿延宁听他这么说，心里略松了口气，说：“是吗？获得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了？那真是太好了！颁奖你去吧，反正汉卡也是你研发出来的。”
　　晏旻心说原来你还知道这事，便说：“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整个技术部同事的功劳。”
　　瞿延宁此刻心情很不错，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辛苦你们了。”
　　那只手引起了晏旻严重的生理不适，他强忍下了：“瞿总，还有一件事，就是关于汉卡专利的事，我想以技术部的名义申请专利。”
　　专利这个词对九十年代初的绝大部分国人来说，是比较陌生的。
　　从美国留学回来的晏旻当然不会陌生，但从前他并没有坚持为自己申请专利，而是被瞿延宁以公司的名义申请了。
　　因为公司当时还没有股改，是纯国有资产，晏旻公费出国留学，回来又在中科院工作，他的发明成为国有资产，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只是谁能预知，瞿延宁后来竟会将公司变成他的私有财产呢，晏旻就算后悔也没用了。
　　所以这次绝对不能便宜了瞿延宁，一定要把握住属于自己的权益。
　　瞿延宁听到这事，重新坐了下来，犹豫了一下，说：“这事我还想跟你说呢。我已经以公司的名义申请了汉卡的专利，你不会有意见吧？”


第3章 来信
　　晏旻听见这话，差点忍不住爆粗口，他咬紧后牙槽盯着瞿延宁：“瞿总，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他没想到瞿延宁动作这么快，已经捷足先登了，并且连招呼都没提前跟自己打。
　　也是，从前也是专利申请下来后，他才被通知的，当时他虽然不高兴，但也没有计较。
　　瞿延宁不与晏旻对视，他假笑一下：“前段时间的事了。不过晏总放心，专利发明人写的还是你。”
　　晏旻面若冰霜：“我是技术总工程师，汉卡是我在计算所时就研发的项目，您以公司的名义申请了专利，是不是有点越俎代庖？而且还是先斩后奏，都没知会我一声，瞿总您这是什么意思？”
　　瞿延宁脸上挂不住，干笑：“没别的意思。我不是看晏总忙于工作，也不关心这些俗事，我就没给你添麻烦了，我让小刘去准备的资料。”
　　晏旻抬手在桌子上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茶杯都禁不住轻跳了一下：“瞿延宁，您是不想给我添麻烦吗？您是不想让我知道，才好窃取我的发明吧！”
　　瞿延宁没见过晏旻发这么大火，但他脸皮还是厚：“晏总，你怎么能这样说呢？汉卡是在公司上班期间才完成的，也不是你一个人的功劳，算是职务发明。现在我以公司名义申请，合情合理。”
　　“好一个合情合理！那您说说我这个当事人为什么无权知道？还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晏旻冷笑连连。
　　瞿延宁涨红了脸：“当然没有！这不是告诉你了吗？”
　　晏旻斜睨他：“是吗？我要是不问，您会告诉我？让我猜一下，专利发明人还写了您瞿延宁的名字吧。”
　　瞿延宁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晏旻说的没错，发明人还写了他自己的名字，甚至署名还在晏旻之前。
　　他心里有鬼，所以打算将生米煮成熟饭，甚至都不打算告诉晏旻。
　　就算被发现了，他也觉得不会有什么问题，毕竟晏旻看起来是个完全不在乎名利的人，也不关心这些，谁知道今天怎么就突然想起来专利的事了，是有人告诉他的？
　　不，应该不会，刘利民是自己的人，绝不可能说的。那就真是见鬼了，无缘无故，他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来了？
　　晏旻望着瞿延宁，眼刀子将对方戳出了1080个窟窿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