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他的父母之所以不在家,是因为特地去了他长大的北方小城一趟, 拜访了很多的人。
从院长阿姨到教过他的老师, 再到总是暑假让他去“帮忙”,悄悄给他塞辛苦费的书店老板,学习委员那个开网吧的叔叔......甚至还有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完成学业的那些同学。
院长阿姨特地给他写了一份很长很长的信, 还托谢夫人带了他喜欢吃的腊肉回来。
“她心里面一直很愧疚, 觉得是自己拖累的你。”
说这句话的时候, 谢夫人差点没来得及去揩眼泪,“你总是逢年过节才往孤儿院里打电话,她害怕打扰你, 只敢在心里悄悄念着, 不敢给你打电话, 给你织了好几件毛衣,做好了腊肉盼着你过年回去。”
少年每个月寄过去的钱, 那位姓廖的院长一分也没有动过, 只是默默放在账户里, 替他存着。
但是李珩过年的时候并没有回去,只是寄了特产,在电话里报了平安。
那个时候他将将摸到一点有关直播的门路,在很努力地剪视频引流,为了自己的生存,也为了院长阿姨在手术之后能恢复得更好在努力。
其实他是打算更稳定一点,大概六七月的时候回去,告诉对方自己确实过得很好,让她不用太过担心。
“可是要是没有院长阿姨,我就不是现在的我了啊。”他想了一下,在被谢夫人抱住自己的时候这样说,“她是一位很好很好,很伟大的阿姨。”
明明自己都很拮据,身体也不太好,还是张罗着把孤儿院开下去,不停往里面贴钱,为了近百个孩子的生存奔波劳累。
从小到大,他拥有得虽然很少,可严格来说,其实从来没有真正缺过什么,也从未有过吃不饱穿不暖的经历。
“对,她是一个很好,很伟大的人。”谢夫人声音颤抖,还是没有忍住,轻声哽咽了一下。
“我们都应该感谢她。”
她感谢她收留她的孩子,把他教得很好,告诉他要正直善良,以诚待人,让他拥有爱人和被爱的能力。
不止是那位院长,还有其他许许多多,她在那座小城里拜访过的人。
因为他们的存在,他们释放出的友好和善意,她的孩子才能心怀赤忱,坦荡磊落,柔软有坚定,在坎坷中闪闪发亮地长大,平安出现在他面前。
可纵使如此,想到这些过往,谢夫人还是没办法止住伤心。
这一周,除了文字消息和偶尔的语音,她睡前都没有再给幼子打过视频,害怕自己管理不好情绪。
廖院长和他们聊天,不经意提到过说以前也有丢过孩子的人特地来寻,但什么也没找到,最后只捐了笔钱,让孤儿院顺利撑过了那一年的冬天。
她才想起来北方他们也曾经派人去过,大大小小的地方都找了一遍,路过这里的时候,派的人惊讶这种地方居然还能开起福利院,还特地进去给每个孩子都拍了张照片,发给他们辨认。
只是那个时候,她的孩子还没有院长收留,不知在何处流浪。
兼之当时的犯罪团伙最终在南部落网,他们寻人的重点放在更加偏远落后的高原和山区,又猜测他是不是被哪户人家领养,大海捞针般找了这么多年。
廖院长说收留他是冬天,他们最后一次不抱希望地派人去北方,是在那年的秋末。
就这样硬生生错过了。
李珩其实不太清楚那个时候的事,他只记得自己小时候发过一次烧,很多东西都记不起来,所以才觉得“爸爸”和“妈妈”没有任何问题,所以被抛弃之后,才会伤心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不过,根据谢夫人说的,他大概也能拼凑当年自己“走丢”的始末。
和那个梦里他被告知的不太一样。
他不是因为贪玩,当时负责照顾他的保姆没有看住才在大街上走丢,被拐的,而是有预谋地被绑架,又在谢家准备赎金,试图实施营救的过程中阴差阳错,自己逃了出去,遇到了人贩子。
要不是谢夫人十分笃定,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小时候还能那么机智勇敢。
可惜他都不记得了。
谢夫人以为是幼子毫无怨怼,清澈坦荡的态度融化了始终亘在心上的尖刺。
但其实这个星期六,同样解开心结的还有被全盘接受,肯定的李珩。
不仅仅是和院长阿姨有关的事。
还有其它他担心宣之于口,可能会让家人芥蒂的一些经历。
所以,哪怕在新一周刚开始的早自习上,他就因为卷子少交了一张被任课老师叫进了办公室,少年心里还是有一种放松和开心。
就连同桌都说,感觉他这周回来之后的学习状态比以前更好了,晚自习悄悄问他是不是谈了恋爱。
——当然,他还没有问完,就被躲在教室后门,悄悄观察巡视的班主任喊出去批评了十几分钟。
高三剩下的日子过得繁忙充实,又充满干劲,他未曾发现曾有人混在蜂拥而出的学生中悄悄凝视自己,更不知道白软曾在猫最喜欢对着发呆的那扇窗户对面借住过不止一晚,和好心收留的自己的朋友无意中提起他。
李珩的注意力全部班级后面那块数字跳得越来越快的倒计时板上,还有即将到来的考试上,甚至有好几次忘记提前告诉司机自己今天几点放学下课,总是要谢笃之亲自来接,带着水果桶和奶茶在外面等。
他没有选生物,考完最后一门出考场的时候,时间还很早。
考场外面乌泱泱一片,全是过来送考接考的家长,各种打扮都有,脸上露出的紧张却几乎一模一样。
人群中,有辆大红色,上面喷了高考必胜这几个字的跑车格外引人注目。
他捏着特地从孔庙运回来,特地被文圣开过一个月光的文具袋,和同样被香火供奉过的文具,突然有点不太想上前相认。
但车上的青年几乎一眼就看见了他,大步流星,从熙攘的人群里走回来,把他拉回车上,系好安全带。
“终于解放了!”谢思之眉飞色舞,甚至比自己当年从考场踏出来还开心,“走,哥哥带你去兜风。”
跑车只有两个座位,缓慢在人群中流动的时候,李珩特地往附近看了好几圈,没发现除了二哥之外的其他家人。
“很简单啊,只要搞定了妈妈,爸爸肯定也会跟着回去的。”
青年挑着眉,张扬又散漫地回答道,“我跟妈妈说定胜糕考完之后再吃一次会更好,她就说回去给你亲手做,等你回家刚好做好。”
“大哥确实过来了,但是我和他说你喜欢喝咩噗咩噗的奶茶,刚好咩噗咩噗出了大红袍考试季新品,他就跑去隔壁考点了——”
说到这里,他没忍住哈哈笑出声,“早上不是堵车,旁边的共享单车他又不会骑,只靠十一路过去买,也不知道排到没有。”
李珩:。
“二哥,你这样是不对的。”少年其实也有点想笑,但还是忍住了。
他还算冷静地指出事实,“你这样,大哥回来发现我们不在,会很担心的。”
而且还可能没有办法和已经到家的爸爸妈妈交差。
“他担心他的,我们玩我们的啊?”谢思之态度坦然,让人没办法反驳,“而且晚上酒店的状元宴都订好了,我肯定会带你准点到的。”
少年嘴唇嗡了一下,还想再问,就被已经猜到他想说什么的兄长嚷嚷着堵住了接下来的话。
“行了行了,就知道你最关心你的好三哥,要问他怎么没来。”谢思之翻着白眼,语气却酸溜溜。
要不是他没从嵇栖手里买成谢笃之隔壁的那套房,兄弟在临枫湾的别墅又用来养了小老婆,他肯定还是弟弟心里最亲近的哥哥,不会被谢笃之钻到空子。
“因为你都没有提他,所以我才想问的。”李珩下意识反驳他,莫名有点底气不足,岔开了话题,“那我们现在是不回家了,是吗?”
“老三临时有事,脱不开身,所以没来。”谢思之不否认自己有点幸灾乐祸,“他之前收购的那家平台,公关部门简直就是废物,舆论发酵了整整一个晚上才发现不对。”
至于什么舆论,他没关注。
“对的,我们不回家。”他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哥哥带你好好放松一下。”
“......可是我想回家先换衣服。”李珩欲言又止,其实也有点好奇青年会带自己去干什么。
毕竟他各种宛如天马行空,奇奇怪怪的点子总是很多。
“衣服怎么了?”谢思之把车速放慢了一点,上上下下,反反复复地打量他,“很好看啊,妈妈还特地让他们换了颜色,把版型也改了一下。”
可是问题就在于颜色。
昨天他出门穿的是红色的衬衫,说是要讨“开门红”的彩头,到了下午,衣服就在谢夫人的敦促下换成了绿色。
原因是“开门红”之后,还要有“一路绿灯”,高分通行。
所以他身上穿的还是绿色,只是款式和昨天的不太一样罢了,没有任何本质区别。
“会很扎眼。”李珩试图挣扎。
“又不是那种低级的荧光绿。”谢思之笑眯眯,安慰他,“何况长得好看的人穿什么都好看,你不要想太多。”
毕竟问题不在于回家换衣服,而在于回家之后,还能不能这样光明正大带着弟弟跑出去玩。
为了庆祝这一天,也为了重新夺回自己在弟弟心里的地位,谢思之已经准备很久很久了。
成败在此一举,怎么能因为换衣服的纰漏,就被揪住尾巴呢?
——何况他真觉得弟弟穿绿色也好看,衬衫饱和度不高,绿色其实很浅,袖口、领子,还有前襟还别有用心地绣了花朵和叶纹,其实很适合这个年纪穿。
同样的衣服套在他身上,就有装嫩的嫌疑了。
不然他今天出门肯定也要穿兄弟装。
“二哥,你要请我喝酒吗?”大红的跑车最终在一家酒吧门口停下。
“别,我可不想今天就被赶出家门。”
谢思之随口回答,又换了一副从容中带着点严肃的表情:“谢小乖同学,学生不可以喝酒的。”
“可是这里是酒吧......?”少年跟在他后面走进相对昏暗的室内,刚问出口,就被吧台上穿着马甲,笑眯眯凿着冰的调酒师塞了杯牛奶。
还是薄荷口味。
“酒吧就一定要喝酒?”调酒师理直气壮,摘掉自己的手套,从吧台后面走出来,大大方方勾住谢思之的肩膀,揶揄道,“谢哥,你弟弟好乖哦。”
“废话。”谢思之也把肩膀搭回去,“准备好没,准备好就开始吧。”
酒吧了他们没有其他的客人,顶上不断变换光源的彩球灯全打开了,本来就是不透光的设计,黑暗之中,少年居然有种群魔乱舞的感觉。
然后,他听见鼓点,还有吉他的声音。
谢思之给他排练了一场演唱会,演唱会出现的歌全是他喜欢听,为了更符合正式从高中教育解放的喜庆氛围,其中一些甚至特地重新编过曲,喧闹激烈中带着点轻快,不知为何,莫名还有些好听。
整支乐队没有一个专业人士,全是谢思之认识的,关系还算过得去的朋友,但能感觉出来,他们确实排练了很久,效果也很好。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败笔,大概是作为主唱,歌声全是感情,不含任何技巧的谢思之。
哪怕曲子重新改变过,也没有挽回他显然离家出走的乐感。
唱歌的人没有自觉,演唱会唯一的听众也没有选择戳穿,破坏这份陶醉感。
只是在演唱会结束之后,立刻给今天风风光光的主唱递了温度正好的蜂蜜水。
和新认识的哥哥们告别,带着见面礼离开酒吧的时候,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了。
谢思之嗓子带着点沙,情绪却很高昂,明明滴酒未沾,不管是说话还是开车,给人的感觉都有点飘。
好在他还记得遵守交通守则,没有乱闯红绿灯。
但这仍不是回家的方向。
“现在是去酒店吗?”李珩有点担心其它的家人着急,
“晚点再去。”谢思之懒洋洋地撇眉,不知道第多少次忽略了手机发出的震动声响,“放心,我之前打过招呼。”
至于谢夫人后来看见消息会不会同意——反正在他这里,报备通知过,就是默认对方同意了。
“那我们接下来还要去哪里?”少年继续问他。
“保密。”谢思之眸子半弯,其实很期待弟弟眼巴巴盯着自己看,央着自己透露秘密的样子。
然而他等到的只是一个乖巧的点头,和一句认真的“好”字。
青年有点没成就感,“现在在往郊外开。”
“那到酒店会不会很晚?”李珩下意识。
谢思之:......
但他心里突然升腾起的那点微妙不满还没有来得及泡泡,就被少年接下来的关心覆盖了。
他问的是“二哥你从下午就没有吃过东西,我们要不要先停下来买个面包”。
单凭这一句话,谢思之觉得自己到明天早上再吃饭也没什么。
车最后停在郊外的一间棚子还没有完全拆掉的玻璃花房外面,谢思之主动掏出钥匙,语气神秘。
但在彻底拉开门之前,他还是略带紧张地,悄悄透过缝隙,迅速往里面看了眼,这才完全放心。
“小乖,等会儿千万不要眨眼。”青年这样说,拉开玻璃花房的大门,往旁边的墙上按去,点了亮花房安着的那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