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又静又暗,窗帘拉得严密。阿浪把江识野带到外面沙发上坐,递给他橘子,还打着手语问要不要吃桃。
江识野笑了下,心想这助理也太热心了。他本想说“不用”,却发现在这种极致安静的环境里,嗓子都跟着发紧,便只摇了下头。
他打算坐会儿,看岑肆能不能睡醒。心里挺乱,也莫名有些兴奋。
如果把失忆后的生活当成一个闯关游戏,在此之前,江识野一直觉得自己还在第一关打转,陷在一团对过去和未来都迷茫的雾里。
但今天,电话、邮件、还有耳机,都像天降道具,撕开了一道小小的突破口。一些忘记失去的东西仿佛从空白的土壤里冒出了小芽,即便让他疑惑,也至少给了他盯着芽思考的机会。
江识野想他的两首歌,想那两个emoji。不知过了多久,一直看手机的阿浪突然从沙发上腾地站起来,把他吓了一跳。
阿浪说外面好像来了几个狗仔,得去处理一下,让江识野稍等会儿。
等他匆匆离开后,病房里就更安静了。
滴答滴答,只有输液管的声音。
岑肆竟然在输液。
江识野想到吕欧说的“气血不足”,走近瞅了眼躺在床上的人,又移开目光。
过了两秒,又瞅了一眼。
岑肆棺材板的姿势躺着,和在头疗馆别无二致,睡得很沉。也不知是不是房间光线不好的缘故,他的皮肤和嘴唇确实都呈现出一种毫无血色的苍白,剥去生气,只像座精致易碎的古典雕塑。
江识野意识到房间之所以如此静默,就是因为这人呼吸声都轻不可闻。
太静了,他都忍不住一动不动。
等他意识到自己都快成为另一座雕塑时,已经盯着人家看了快五分钟。
然后他有些反应过度地侧过身。
大概是真的过度了,迈腿幅度有些大。突兀的摩擦声似乎惊醒了床上的人。
岑肆突然偏过头,就对着江识野的方向。睫毛颤了颤。
“阿浪。”他有气无力地轻唤了声,微睁开眼。
江识野做贼心虚地停住望着他。
岑肆迷迷糊糊地问:
“我睡多久了?”
他看起来很虚弱,也没什么意识。微皱着眉,眼睛像即将被吞噬的残月,眯着细长的缝,在密浓垂缠的睫毛后黑沉沉的,隐着若有似无的光。
这副模样被江识野看在眼里,陌生而怔愣,他呆呆地瞎回了句:“……下午了。”
“别让人来。”岑肆梦呓般模糊地轻哝道。
然后没等江识野再说什么,他便阖上眼又睡着了。眼里的细长流光转瞬消逝,脸依然面向江识野侧着,拉出一道冷峻的颈部线条。
房间再一次陷入听不见呼吸声的安静。
江识野看着他。
这一次,目光直到有人进来后才挪开。
阿浪是和柚姐一起回来的。
江识野便被赶走了。
确实是赶的,不过江识野自己也想离开了。心情有些古怪。
回去后他依然没找到自己的蓝牙耳机。那也是失忆后升级的新款。江识野想起以前,他就一对有线耳机走天下,就是那种把音量稍微调高点儿,就和外放没啥区别的粗制滥造耳机。为了不影响别人,他一般把音量调得很低。他听力好,调得低也能听得清楚,但也是因为这,他无法在户外单纯聆听一首歌,总会灌进周围的声音。
但他还挺享受的。像给音乐加了个自己的滤镜,在列车呼啸而过时听Beatles和在学校里听感受是不一样的,这很有趣。
于是他也爱在旋律里加些独特的噪音元素。找不到耳机的江识野干脆把两首单曲外放,就着编曲软件很快扒出了音轨,却还是和原曲有些差别——他没揣摩出里面加入的白噪是什么。
太细太密了,有的像风声,有的像金属碰撞声……
江识野听了一遍又一遍,关于卖歌这事也愈发纠结了起来。
最开始他觉得肯定是要卖的。可加了小安微信详聊后,他莫名有些舍不得。
歌是给一个新出道的男团,不是首发也无法作为专辑主打,还会大幅改编,总有种给别人做嫁衣的感觉。
但是网上过来人表示,老百姓写出一首歌能卖出去就是最好的归宿。更何况还是艺海。
艺海虽然比不上龙头娱乐经纪公司VEC,但做男团一直还可以,歌的知名度一定会大大增加,自己的履历也会增色不少。
江识野理性上明白这是天降大礼,感性上却始终拧巴着。
他也不懂自己犹豫个什么劲儿。
想找个人咨询下意见。
可他能说上话的人也就吕欧了,但他是个音痴,肯定只会说无条件支持……
——那岑肆?
这个名字从脑子里划过就被江识野尝试甩出去,心道咨询他还不如抛硬币。
但他没甩掉。总觉得岑肆又混娱乐圈,又不用推心置腹,问两句再合适不过了。
江识野有些心烦意乱地揉了揉头发。
其实从医院回来后,岑肆就一直喧宾夺主地霸占着他脑海,只是他尝试躲避。
但思绪稍微一游离,还是会八竿子打不着也要九曲十八弯地想到他。
他想那对莫名其妙出现的OirPods,也想岑肆躺在床上的样子。
吕欧过来时,江识野还在发愣。
他先听到的是歌。
我把此刻称作古老
永恒
听你的剑鞘
手机里的歌声迸溅到他耳畔,那么独特的嗓音,他一听就明白:“我靠这是你的声音吧。”
江识野没搭理。
“你咋了,又在失忆emo?”
江识野摇了下头:“你说得对。”
“啥?”
我将汗水打碎成海
暮色
蒸腾起伏的歌
江识野把外放的《索性》按下暂停。
“没什么,就岑肆好像真有点儿生病。”
我等你赐我
潮汐月泽
再裹住银色
和十四米的爱河
作者有话要说:
*击剑赛道长14米左右
第8章 Verse.橘子汁儿
翌日,江识野以拿回保温饭盒为由,打算再去医院。
吕欧:“其实也不差一个饭盒,天太热了,你不用去。”
“没事,我去一趟吧。”
“你是想去关心他啊阿野?”
江识野耸肩:“我为什么要关心他?”
“你不是说他真有点儿生病吗。”吕欧说,“不是所有老同学都能在毕业后相遇的。你看这三年,他当了明星你失了忆,这种情况都能再见,还是在节目里。说明挺有缘分啊。”
江识野无视了他后面说的一堆,只把刚用了的吉他拨片收好,淡淡道:“人生个病有什么,我还出了车祸啊。我是怕他助理那些人觉得是我手法不对才让他生病的。”
反正江识野有很多“不得不”的理由三顾医院,排除“拿饭盒”“证清白”,也得向岑肆旁敲侧击耳机的事。
但到了医院看到柚姐,他感觉自己要白跑一趟。
两个节目组的人正被拒之门外。
然而出乎他意料,把节目组的人轰走后,柚姐冲另一边靠墙等着的他招手:“诶,头疗帅哥!”
“你想见阿肆吗,去呀。”
“?”
江识野有些懵。
怎么突然这么热情?
柚姐用笑意迎接江识野走近:“原来你是阿肆的老同学啊。”
今天中午岑肆终于醒来后,柚姐便让阿浪去坦白昨天“私自把人带进病房”一事。
岑肆不准人来探视,这规矩他们一直恪守着。阿浪说是看那“僵尸”冒着酷暑来,怕他因为岑肆进医院有负罪感,又不忍心像赶圈内人那样赶走,就放进来了。
但柚姐猜他肯定会被骂。
不想当他说出“人家主动说想进去看你”后,岑肆表情有些惊喜。
随即惊喜过渡成惶恐:
“那我当时……”
“一切正常地睡死中。”阿浪说。
“看不出什么吧?”
“没什么,就输着液呢,和一般的重感冒病人差不多。”
岑肆安心了:“那就好。”
阿浪夸张地说:“四哥,他一直盯着你看,挺关心的。”
“真的?”
“对!他还买了粥,但你一直不醒柚姐就让我喝了……”
岑肆低下头痴痴地笑了两声。
其实从江识野在头疗馆的所作所为,他就已有了猜测。
这下猜测愈发落实。
他慢慢嘀咕道:“果然是余情未了,还搁我这儿装得像个没事人。”
“啊?你说我还是粥?”
“没,我是说,那僵尸是我以前体校的同学,装得像个没事人一样,都不认我。”
“嘿嘿,四哥你现在是明星嘛……”
“明星不应该更被套近乎?”
“啊,难道是你们以前关系不好?”
岑肆高深莫测的表情:“你后面去问问他,我俩关系咋样。”
于是此刻,江识野边被阿浪柚姐里应外合地送进病房,边接收一个无聊的问题:“你和四哥老同学,感情怎么样啊?”
“……”能有什么感情,只有狰狞表情。
江识野回了四个字:“一言难尽。”
他走近病房,浑然不知岑肆已经醒了,甚至洗了个澡,等他跨进去时,便先本能地往床上看。
没瞧见人,就听到一声欠嗖嗖的:“我在这儿呢僵尸。”
话音一落,砰,病房门关了。
江识野登时有种进了盘丝洞的感觉。
他转头,这才看到岑肆正偎慵堕懒地半躺在沙发里剥橘子吃。一双长腿本吊儿郎当地搭在沙发上,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后,又把腿慢悠悠挪下去。
沙发腾出一半,他懒懒开口:
“坐?”
“……”
江识野脸突然泛疼。
被打脸的疼。
他才一本正经给吕欧讲的生病人,此刻容光焕发到了欠了吧唧的地步,昨天那副要死不活的雕塑样,仿佛只是他的臆想。
这病也好得太快了……
他看着岑肆为自己腾出的那半截沙发,还有岑肆腿留下的褶皱痕迹,漫长的两道,像盯着他的眼神。
也不知哪儿来的一股高傲,挤了一路公交车的江识野说:“懒得坐。”
岑肆直接笑了:“行吧,那你站着。”
“……”怎么也不客气了?
“你专门来看我,今天没给我买粥么。”
江识野白了他一眼:“想多了,做样子做一次就行了。而且我不是专门来看——”
“噢,顺便啊?”岑肆挂着笑意打断,剥开橘子,发出很湿润的声音。
“也不是。”江识野公事公办的语气,“我是想拿回煲汤的饭盒。”
“什么煲汤?”岑肆才醒一会儿,阿浪忘了给他说这茬他也就不知道,分了一半剥好的橘瓣,抬眼问他,“吃么。”
江识野摇头:“就我昨天给你送来的,我朋友给你的汤。”
“哦哦,我昨天在补觉还没喝,我后面做节目给你送去吧。谢谢你朋友。”岑肆囫囵地回,“给我张餐巾纸。”
江识野近乎条件反射地递给他餐巾纸。
岑肆垂眸擦手。
江识野心里一紧。
岑肆的手很好看,修长,而且大,青筋微凸,手掌和手指比例和谐,有一种击剑运动员独有的力量感。
江识野盯着这只手把略湿的餐巾纸揉成一团,慢条斯理扔进垃圾桶,莫名其妙脑补出了橘子汁儿在分明指节里迸溅的瞬间。
可是明明没有什么橘子汁儿。他幻想从大手里漫出来的汁液,根本不存在。
“你来就是为这的么。”岑肆又问他。
江识野回过神来。
他摸了摸鼻子。不知道该怎么旁敲侧击耳机的事,转口先问:“不是……我问你一个问题。”
一说问问题,岑肆眼神瞬间凝然起来。
他坐正:
“你问吧。想问什么。”
以为会听到类似质问的玩意儿,结果江识野只说:“艺海音乐,你知道是个啥公司吗。”
“艺海?”岑肆皱了皱眉,心里不知道是放松了些还是有些失望,他揣测着这个公司出现在江识野口中的原因,“它要签你?……还是要买你的歌?”
江识野愣愣地看着他,连眼睛都忘了眨了。
他没想到岑肆能如此单刀直入,都不需要铺垫。
更没想到岑肆竟然早就知道他写了歌!
这种事儿,他怎么会知道?
他登时有一种自己捂好的马甲被死对头发现的羞耻感,沉默了半天,才有些语言混乱地说:“说想买歌,给——”
“不卖。”
“嗯?”
岑肆淡淡吐出四个字:“我说不卖。”
语气强硬,斩钉截铁。任性乖张的劲儿。
这股劲儿江识野太熟了,岑肆在体校就是这样,飞扬跋扈的少爷脾气,一副“全世界都该听老子”的唯我独尊样。
江识野本觉得岑肆气质没那么欠揍专横了,此刻陡然恢复的霸道语气,让他突然有些不爽。
你是我谁啊。
“为什么,我已经打算卖了。”
岑肆轻嗤一声。
他以为这是江识野纯粹的气话,正想说“那你卖”,结果对上他那对干净又锋利、毫无波澜的目光时猛然一怔。
完了,好像来真的。